蔡寞琰
我曾有過一棵屬于我的櫻桃樹。每逢春天,在裊裊微風里,我總會透過窗戶,望著滿樹櫻桃由青色變得黃里透紅,宛如長在陽光下的寶石,便覺得自己是春風,將櫻桃“看”熟了。
市面上的車厘子,紅得太死板,甜得沒個性;我的櫻桃則有靈氣多了,皮薄而剔透,嫩滑多汁,有點兒酸,但酸得俏皮,回味無窮。
我堅持認為,自己這一生吃過的所有櫻桃里,只有那棵樹上的最好吃。
櫻桃樹是房東凌奶奶送給我的。第一次走進那間出租屋,我以為自己最多住3個月,沒想到一住就是三四年。我自幼一直飄零,因為凌奶奶在,那幾年我才終于體會到家的感覺。
最初租房是為了養(yǎng)病。12歲那年我摔斷了腿,因家里沒人管,治療不及時,之后就一直瘸著。直到上了大學,半工半讀攢了錢,才去醫(yī)院繼續(xù)治療,接受康復手術(shù)。術(shù)后得休養(yǎng),但我無家可歸,出院后也只能住學校宿舍。宿舍在4樓,沒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有諸多不便。萬般無奈之下,我打算先去學校附近租個房子,安頓好了再去手術(shù)。
同學們都勸我謹慎,校外不良房東很多,見學生好欺負,一天到晚總找事。何況我租房要求多,首先得是一樓,還要安靜,租金預算卻又緊張。
果然,連續(xù)跑了四五天,我都沒找到合適的房子。同學告訴我,學校旁邊的村子有平房出租,價格實惠,就是遠了點兒。等到了村里,我才知道為何房租便宜—平房是村民專門為出租而建的,架構(gòu)簡單,墻體較薄,頂上沒蓋瓦,不保暖、不隔熱。當時是夏天,房間像蒸籠一樣,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不利于我傷口的愈合。
見此番情況,我差不多打消了租房念頭,但想著既然來了,就把村子逛完吧。沒想到走到村子盡頭處,看見一間房,雖然也是平房,但它在一棵大樹下,旁邊有個菜園,后面是一片池塘,池塘里種了很多荷花。房間雖然只有十來平方米,卻收拾得干凈整潔。
房東凌奶奶那年65歲了,還能看得出年輕時有多標致。她面相和善,說話極快。當時她正忙著打掃地上的樹葉,抬頭看了一眼門口的我,邊掃地邊說:“這房子就這樣,你看看吧。房租按年交,2200塊一年,押金50,未經(jīng)同意房間不得轉(zhuǎn)租,電費用多少算多少,自家打的井,不收水費,不浪費就行?!?/p>
我當下簽了合同,交了錢,付了50塊押金。當我提及要押金的收條時,她卻不愿意寫:“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人活一張臉,怎么會賴掉你們學生的押金?”
既然老人家都這樣說了,我不好再勉強,但心里總歸不舒服,想著到時間就搬走。
我去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住了將近兩個月才出院。
正值暑假,同學們還未返校,我一個人辦完出院手續(xù),打車到出租屋門口。司機幫我放下輪椅,又扶我下了車,剛好被凌奶奶撞見,她言語中滿是焦急:“小蔡,你一個人怎么搞喲!”見我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也不作聲,她便不再追問,幫著司機一起小心地將我推進房間。
進去后,凌奶奶問我吃飯了沒有,說她屋里還有點兒湯,熱一下喝了,傷口愈合得快,讓我有需要就跟她說。
一周后,我就勉強能走路了,只是容易摔倒。為了省錢,我不再打車,咬著牙自己騎電動車去醫(yī)院做康復,反正騎車用不著腿,只要中途別摔倒就行。
當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有一天,在回村的路上過減速帶時,我一個不留神翻了車,手機摔成幾塊兒。我倒在路邊,暈暈乎乎的,起不來,也說不出話。偶爾有人經(jīng)過,也沒人扶我。
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就在我半暈半醒之間,忽然聽到有人說話:“這怎么要得……”過了一會兒,來了幾個人,有人摸著我的額頭問能不能動。我聽聲音有點兒耳熟,還沒來得及喊“凌奶奶”,她就認出了我:“原來是小蔡啊,你可不能有事啊?!?/p>
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顯示,除了有輕微的腦震蕩外其他無大礙,萬幸舊傷沒有磕到。盡管凌奶奶幫助了我,我銘記于心,但我不善于表達,依舊和她沒有太多溝通。
一天,凌奶奶來找我,說:“小蔡,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要去鎮(zhèn)上買藥,平常是我大兒媳送我,這幾天她沒空,我想請你騎車送我去鎮(zhèn)上。你只管放心騎車就是,出了任何問題都怪不到你身上?!?/p>
路上,凌奶奶一直勸我:“你以后要像我這么爽快,需要幫忙時就大聲說出來,總有人會聽到的。這次沒有人聽到,下次也會有……我第一眼就覺得你比其他學生好?!?/p>
我不愛聽人說教,但確實有點兒喜歡凌奶奶了。我看到了她內(nèi)心真正的溫柔與睿智。
房子到期那天,我心有不舍,一床涼席反復卷了又攤開。凌奶奶一直在外面掃地,都快一個小時了,還在念叨:“唉!這棵樹真煩人,葉子掉得快,剛掃了又掉?!?/p>
聽到凌奶奶的聲音,我竭力說服自己留下。想通以后,我打開門,對凌奶奶說:“您這么討厭這棵樹呀?我可喜歡著呢,還有屋后的那株櫻桃樹。”凌奶奶笑了:“小蔡你這是不走了嗎?”見我點頭,凌奶奶說:“小蔡你喜歡櫻桃樹,就送給你好了。我喜歡你住在這里,一直希望你留下來,但作為房東,留租客好像不太合適。”
我倚著門框道:“我終于是有‘大樹可以依靠的人了?!?/p>
凌奶奶確實處處為我著想,見我在折疊桌上看書、寫字,轉(zhuǎn)身就叫人將她房間里的老式書桌抬了過來。“小蔡不像其他學生,出來租房只圖快活,得有張像樣的書桌配他。”
凌奶奶平日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菜補貼家用。自從她知道我愛吃生黃瓜后,黃瓜就不拿去賣了,還總是拉著我去菜園子里看:“黃瓜都給你留著,只要它長出來了你就摘。其他的菜你也可以隨便摘,我沒打農(nóng)藥。”
見我沒去菜園,她就自己摘了給我送來?!靶〔叹褪翘蜌饬?,我不喜歡。只要你愛吃,奶奶都有的。”
入秋時節(jié),天氣剛轉(zhuǎn)涼,凌奶奶就忙著曬稻草?!澳惴块g的那張床是老式的,得鋪稻草才暖和,什么墊子都不如稻草。我挑的稻草都是好的,再鋪上棉花被,過冬就不怕了。”
我忘性大,經(jīng)常忘了帶鑰匙。凌奶奶是個講究人,說房子租出去了,就是人家的私人空間?!拔也粫翳€匙,留了人家不放心,還得自己換鎖?!泵看挝彝鼛ц€匙,只能打電話讓開鎖公司的人來開鎖。次數(shù)多了,凌奶奶就對我說:“小蔡,你相信奶奶的話,就給我一把鑰匙。我給你守著門,不讓別人來偷,也不讓你把自己關(guān)在門外干著急。只要你回家了,這扇門就能打開?!?/p>
凌奶奶總是借口掃地,在那棵大樹下等我回家。周末我在外面做事,有時兩三天不回家,一回來就能看見凌奶奶在門口掃呀掃,地上總是一塵不染。見我回來了,她就會很開心地說:“呀,小蔡回來了啊?!蔽揖土脸鲨€匙告訴她:“我回來了?!?/p>
有一次,我回家都半夜2點了,見凌奶奶房間的燈還亮著。當時我沒多想,以為她起夜或者失眠。但當我開門亮燈以后,她那邊的燈馬上就熄了,我才知道她是在等我。
第二天,我去跟凌奶奶說:“您沒必要熬夜等我。”
凌奶奶故作生氣地說:“我還沒說你,那么晚才回家。萬一你沒帶鑰匙,大半夜又沒開鎖的人,我房間的燈不亮,以你的性格,會來找我要鑰匙嗎?”
凌奶奶總怪我太客氣?!澳憧?,我每周都讓你騎車載我去鎮(zhèn)上買藥,看報紙時不懂就來問你,你卻從不主動麻煩我,園子里的菜一定要我送來才肯接,想吃就自己去摘?!?/p>
我只得解釋:“我不去是因為懶。我都歡歡喜喜接了,您看我都不給錢了?!?/p>
在遇到凌奶奶之前,我時常告誡自己,有些事是不能麻煩別人的。凌奶奶卻說我太敏感,但多數(shù)時候,我就是靠著這種敏感一次又一次地保護了自己。不過,我也答應凌奶奶:“在奶奶面前,我不設(shè)防。”
凌奶奶總是會興致勃勃地來告訴我一些事情。
譬如下雪時,她很興奮,卻又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說:“小蔡,大雪封門了!下雪不稀奇,你出門要系圍巾?!?/p>
到了三月,她又開開心心地來說:“小蔡,你的櫻桃掛果啦?!?/p>
我說:“是啊,我親手掛上的。”
凌奶奶嘟囔道:“小蔡會吹牛了,是好事。”
櫻桃成熟時,我和凌奶奶一起開懷大笑,說起祖父也愛吃櫻桃,他會邊吃邊念:“四月櫻桃紅滿市,雪片鰣魚刀魮?;此锴?,鐘山暮紫,老馬耕閑地。一丘一壑,吾將終老于此?!?/p>
凌奶奶吃著櫻桃,說:“這是鄭板橋的詞。我還知道蔣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原來凌奶奶的名字里有一個“桃”字?!皟簳r我嫌桃花的桃字不好聽,吵著要改名,我爸爸就解釋說是櫻桃的桃,這樣我就滿意了?!?/p>
深聊之后,我才知道凌奶奶是大戶人家出身。凌奶奶說,自己的講究都源自父親—一個將“信”字看得比命還重的實業(yè)家。到了凌奶奶這一代,還是想著虧什么都不能虧欠人?!?0年前我就偷著做小買賣,那時候是不允許的,但沒辦法,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活。好在村里人說我做人做事從不坑人,還能方便他們的生活,就沒人舉報我。”
凌奶奶最不能容忍缺斤少兩,幾十年前,她就有“凌秤桿”的外號。市場里顧客對誰的秤有懷疑,都要去“凌秤桿”那里重新稱;攤主被誣陷了也會說:“你不信就去‘凌秤桿那里,若連她的秤也懷疑,那你就不要相信這桿秤了。”她雖是流動小販,卻始終有自己的“地位”,這種地位不是靠權(quán)勢與金錢得到的,是源自老百姓內(nèi)心的敬重。
備受敬重的凌奶奶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連固定攤位都沒有,卻能“罩著”我。我偶爾趁凌奶奶不在去買菜,再狡猾的攤主見我來了,都會主動給我挑最好的菜。
她的老伴兒是一個沒有手藝的農(nóng)民,讀書不多,經(jīng)常拿著一張報紙過來問我:“小蔡,這個字怎么讀?”凌奶奶瞟一眼就讀了出來。爺爺就賭氣說:“就你能,你那么能就不要嫁給我,就不要讓我保護你?!绷枘棠陶f:“隨你說什么,我活得好好的就行。其他的我才沒有多想,不嫁也嫁了,不喜歡也喜歡了,我沒有覺得哪里不好?!?/p>
凌奶奶和爺爺生了兩個兒子,好像還有個女兒遠嫁到了浙江。兩位叔叔人很和善,他們是做小工程的,平時在外面忙,過年回來都是父慈子孝的場面。
大年初六那天,兩位叔叔要去外面拜年,凌奶奶家的其他親戚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對我說:“奶奶就是你一個人的了?!?/p>
她以前就跟隔壁大姐說:“你不要喊小蔡過年,不要老是追問小蔡的家人,他想說就會說。何必總是傷孩子的心?”直至現(xiàn)在我都沒有告訴凌奶奶,我是一個沒了爸爸、媽媽改嫁的孩子。一開始不說是不想她同情我,后來不說是怕她掛念我。但或許凌奶奶早就知道了。
陰歷二月初二,奶奶端了一碗艾葉蛋給我:“二月二,龍?zhí)ь^,我們小蔡也抬頭。洗把臉祛除病痛和災禍,然后喝了它,這世上的難再不要找上你了?!?/p>
看似對一切都不怎么在乎的凌奶奶卻愛張羅我的戀愛事宜。有一次,我?guī)Я艘粋€女同學過來玩,凌奶奶見了,執(zhí)意要塞個小紅包給我:“小蔡,來客人了,你就說奶奶看重她?!比缓笏置χ鲲?,突然又想起什么,嘴上念叨著“壞了壞了”。我一問才知道,原來她是對自己的小房子不滿意,轉(zhuǎn)頭就和女同學解釋:“你不要看小蔡住得破破爛爛的,那是我的房子,你不要介意。他不是住不起好房子,是怕搬走我這個老太婆會傷心。他以后會發(fā)達的,你真有眼光?!?/p>
女同學平日就愛開玩笑,她拉著凌奶奶的手笑嘻嘻地說:“我們是同學,我當然了解他,可他不喜歡我。要不您幫我勸勸他,讓他跟我在一起,我一定會對他好的?!?/p>
凌奶奶一聽我不喜歡,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給女同學,說:“小蔡不喜歡就不要勉強,他要找自己喜歡的。不過奶奶喜歡你,你長得可好看了,以后能找到更好的?!?/p>
女同學又樂了:“奶奶明明就是偏心?!绷枘棠踢€真的點了點頭:“有那么一點兒。”
日子就這么舒服地過著,有時池塘里的荷花開了,有時樹上的知了在叫,有時艷陽天,有時風霜雨雪,有時櫻桃掛滿樹梢,那棵大樟樹倒是四季常青。我有時想,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生活,也沒什么不妥。
一天下午,我上課回來,看到附近有一輛大貨車和兩臺吊車。凌奶奶如往常一樣在我門前掃地,只是旁邊圍了不少人,他們嘰嘰喳喳地勸凌奶奶:“樹是你種的,賣了吧,趁現(xiàn)在有人收,價錢正好,你們兩口子每個月還得吃藥?!?/p>
見我回來了,人們又勸我:“奶奶糊涂了,你可不能不懂事,樹本來就不是你的。也不是要砍掉它,我們這個村子以后要拆了,老板們過來收購大樹移到別處去。你勸勸奶奶,那棵櫻桃樹人家都出到6000塊了,她一年到頭又能掙多少?”
我過去抱住凌奶奶,說:“您自己種下的樹當然是您的,我心里的樹才是我的。”
凌奶奶卻固執(zhí)得像個孩子,說:“別的樹我都賣了,錢也掙了,這棵樹我不賣,要給你遮風擋雨。哪怕你1號走,就給你擋到1號。櫻桃也快紅了,我們?nèi)フ??!?/p>
后來聽說賣樹前,凌奶奶特意交代爺爺:“你不能為了賣樹的事跟我吵。你一吵,小蔡無論如何都會勸我賣掉。夏天要來了,不能熱著他?!?/p>
其實那時候,離我離開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周了。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實習,準備去外地教書。臨走前,我對凌奶奶說:“今年的櫻桃就不要摘了,就讓它們漂漂亮亮地掛在樹上,替我看著奶奶。”
我讓凌奶奶把房間給我留著,她搖頭說:“不必了,我聽到你打電話,你有好多門路,總之不會留在這里了。我還聽說你想去國外,不知道那里有沒有大樹,可不可以種菜。不然你從我這里拿點兒種子過去也好,你愛吃的紅莧菜、茼蒿的種子都有?!?/p>
我把行李裝車時,凌奶奶從家里抱出一瓶櫻桃酒:“櫻桃有一半長在樹上,我沒摘,還有一半我摘了給你泡了一壺酒。你要喝下去,把奶奶記在心里。奶奶讓你記得我,不是要你回來看我,這里拆了以后,你也看不到我了。奶奶是希望你以后一個人悶在房間不開心的時候,就想想奶奶,心里就會暖,心暖了日子就好過了。這個紅包你拿著,我沒給你錢,這是你剩下的房租和押金,我說過我會記得的。”
我掏出鑰匙,對凌奶奶說:“鑰匙還是您給我管著,哪天我打不開門,您得在。”
“在,你門口的葉子我照樣會掃。你不能哭了,要多笑?!?/p>
那瓶櫻桃酒,我一直存到2020年才喝,分量少了好多。想來是因為從前總是還沒打開,我就醉倒在心中的那棵櫻桃樹下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