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滄海換桑田

文/桃良秀蔓 圖/枕上濁酒

那些年縱然風(fēng)餐露宿，殺伐混沌，他為的皆是她能一生無虞，平安喜樂。

一

朝朔五年九月初二，入秋的淮涼城一片蕭索。

丞相府內(nèi)，半盞茶在石桌上擱了許久，玉汝仍舊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枯坐著。

“丞相，丞相！”玉秀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七殿下……破城了……”

玉汝聞言，一顆心如墜冰窖,徹骨的寒意剎時傳遍了全身。

“不可能……以哥哥兵力，尚可與之一搏……怎會……怎會這樣快……”

“將軍之力，確不至此?？善叩钕碌母睂⒛米×擞反蠓蛑捰瓕④娖炔坏靡眩蚨芙?。且皇上病危……朝中大臣本有二心，今見七殿下手握重兵，勢如破竹，于是大開城門，迎大軍入城……”

玉汝忽然冷笑一聲，落下了淚。

“五年了，他果然……還是放不下那個皇位。父親靈柩返鄉(xiāng)那一日，我就該料到會有今天。枉我還曾一味相信他斷不會是這樣的人，如今想來……甚是可笑……”

“丞相，七殿下顧念舊情，斷不會要丞相性命的，只是……當(dāng)日安州一戰(zhàn)，將軍傷了他不少將士，只怕……七殿下絕不會放過將軍的……”

玉汝的心猛地一緊，狠狠揪在一起:“哥哥……”

她像發(fā)了瘋一般往外跑，卻在看見府外站著的人時，忽然頓住了腳步。

這個鮮血染滿了盔甲，面容黝黑而狠厲的少年竟是她的阿晏，她記憶里那個向來溫潤和暖的青衣少年郎。

玉汝倏地紅了眼眶，嗓子只是發(fā)澀，卻不能言。

葉竹成握著沾滿血的劍靜靜地站在那里，刀削的面龐上再看不見五年前的稚嫩青澀。

他道:“玉汝，我回來了?！?/p>

他抬腳走來，長臂一伸便將她攬入懷中。

她靠著他冰冷的盔甲，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良久，他松開手，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坐到他的馬上。他扯住馬韁，看著她道:“玉汝，我?guī)氵M(jìn)宮?！?/p>

她坐在馬上，牙齒咬白了下唇。她看著他沾染了血跡的面龐，仿佛舌頭被燙傷了一樣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牽著韁繩緩緩地走著，厚重的鎧甲發(fā)出笨拙沉悶的聲音。

她終于咬著牙問他:“葉竹成，你還回來做什么?！?/p>

他忽然頓住了腳步，沉默一會兒，然后抬頭笑著對她說:“玉汝，我想你了，我想回來見你。”

二

玉汝一直覺得，認(rèn)識葉竹成，是她這輩子最美好的一件事。

葉竹成是歌姬所生，那時皇后善妒，他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卻不敢言，偷偷躲在冷宮生下了他，一直長到四歲才被發(fā)現(xiàn)。

他被帶出冷宮的第二天，母親便無故中毒身死。太后疼惜他的身世，所以將他養(yǎng)在身邊。葉竹成天資聰穎，加之勤勉努力，才學(xué)武功都是眾皇子中最出色的。

那時淮涼春暖，玉汝初見他時，他在臨安殿前那棵槐樹下吹著長笛。

他雖稚氣未脫，素凈面龐卻宛若白玉。

他告訴玉汝，他叫阿晏。海晏河清的晏。那是他母親為他取的名字。

年少的陪伴與愛戀縱然青澀羞怯，卻似暮春綻開的槐花一般，沁人心脾。

玉汝十五及笄那年，滿心歡喜地以為從今往后十里紅妝，鮮衣怒馬，縱是傾國傾城色，也只為他一人繁華。只是事與愿違，先帝駕崩，丞相玉謹(jǐn)大權(quán)獨(dú)攬，又與皇后一脈暗中勾結(jié)，篡改詔書，擁立太子登基。玉謹(jǐn)要玉汝嫁與太子為后，以保玉家根基穩(wěn)固。

太子無才昏庸，天下盡知。先帝在時，若非忌憚皇后母家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jié)，怕是早已廢黜太子。如今先帝駕鶴西去，七殿下手中有先帝親傳的玉璽和半塊虎符，朝中野外，關(guān)于太子實(shí)為篡權(quán)，七殿下始為正統(tǒng)的傳言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可太后早已薨逝，七皇子沒有靠山，實(shí)則并無勝算。

那天葉竹成在大殿外跪了三個時辰，他告訴玉謹(jǐn)，若他不逼玉汝嫁與太子，他甘愿交出玉璽和虎符，并自請旨去駐守安州。

玉謹(jǐn)說:“臣私以為殿下會傾三軍之力來奪皇位，卻不想殿下今日竟愿意這樣伏地受降，”他思忖一會，忽然撫掌而笑，眼里透著嘲諷與狠意，“臣倒真是養(yǎng)了個好女兒啊。”

如今皇后的哥哥是六軍統(tǒng)帥，玉謹(jǐn)實(shí)力自然也是深不可測。即便葉竹成手中有另外半塊虎符，那些將士想必也不會全然聽命于他。

葉竹成心中了然，只是平靜地回道:“丞相說笑了。父皇給我的虎符不過只為自保之用，并不是要我做弒兄奪權(quán)的不齒之事，”他抬起頭，清澈的眼睛里似乎帶著一絲嘲諷，“若丞相答應(yīng)我，于我，能保我與玉汝兩人，于丞相，不費(fèi)吹灰之力能得虎符和玉璽，朝野上下，流言也能不攻自破?！?/p>

葉竹成走的那天，只有玉汝一人送他。

她為他吹奏《行行》，一曲終了，玉汝忽然哭著說:“阿晏，你帶我去安州好不好，我們?nèi)チ四抢?，永遠(yuǎn)都不回來。”

他一怔，繼而微微一笑，抬起手撫著她的額頂:“傻姑娘，安州地處邊境，極為嚴(yán)寒，而且那里常年戰(zhàn)亂，極其危險，我斷不會讓你受這等苦。況且此去安州，兇險無比，我料丞相不會輕易放過我。我若一死，他定逼你嫁與太子。玉汝，你是我的軟肋，若有閃失，我便是身戮殞命也不得善終。你只安心在這里，我必會回來。”

他翻身跨上馬，馬蹄聲聲，寂寥而雋永，一下一下踢在她的心上。

她蹲在地上，心里像是針扎似的疼，疼到她幾乎沒有了知覺。

“阿晏……我只希望你再不要回來，再不要讓我成為你的拖累。我的路，自有我一人來走……”

捱過風(fēng)雪滄桑，她仍然記得當(dāng)年那個面如白玉的葉晏，一襲青衣便慢慢占據(jù)了她整顆心。從此笑為他，哭為他，等著他，以為時光漫長，也不過是因?yàn)橄胫绱缟哦加幸饬x。

如今殘缺的記憶，再拼湊不出一個她的阿晏。

她坐在馬上，看著眼前逐漸顯露出皇宮的輪廓，忽然有些害怕。

數(shù)月前齊州大旱，玉謹(jǐn)奉命前去賑災(zāi)，卻在途中遇刺身亡。御醫(yī)仔細(xì)查驗(yàn)了玉謹(jǐn)與幾位隨從的致命傷口，卻發(fā)現(xiàn)是葉竹成的劍法。皇上大怒，發(fā)兵安州，欲捉他回京，他卻趁機(jī)起兵，舉安州及關(guān)塞六郡之力，同抗皇命，并率軍一路殺往淮涼，攻城掠地。

玉汝望著高大的宮門，流著淚的臉忽然扯出一抹慘淡的笑:“葉竹成，我父親死了。如今我是當(dāng)朝丞相?！?/p>

他說:“我知道。”

她翻身下了馬，站在他面前:“如今，你是叛賊，我是朝臣?！?/p>

三

她字字珠璣，他的心瞬間寒如冰窖。

“玉汝，你……你此話何意？”

她拭去臉上的淚，別過臉不去看他。葉竹成抬手捏住她的肩，低下頭問:“玉汝，你是因?yàn)槟愀赣H的事怪我嗎？只是五年光景，你我的感情就淡薄到這般境地了？我們之間的信任，難道因一次手段拙劣的栽贓陷害就可以消失得一干二盡嗎？”

玉汝抬起頭，對上他通紅的雙眼:“我知道這是栽贓，我也知道我父親不過是皇權(quán)爭奪的犧牲品。我氣的是皇上出兵安州時，你對刺殺玉丞之事未有一句辯解，反而趁勢起兵。五年了，我竟不知你對那個皇位已經(jīng)卑微到這樣的地步，甚至不惜擔(dān)上謀逆叛亂的罪名?！?/p>

他聞言一怔，無力地垂下手。

“玉汝，我在安州蟄伏這么多年，不過是為有朝一日殺回淮涼，能保你一世無虞。這五年，我是怎么過的，你可知曉？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又是為誰，你可明白？”

她未答他，只是哽咽著開口:“我只問你，可否用我一世周全，換我哥哥一生平安?”

他一愣，看著她盡是淚痕的臉，卻笑得越發(fā)蒼涼:“玉汝，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可知安州一戰(zhàn)，他殺了我多少將士？我曾生生受他一劍，若不是那劍偏了幾寸，我如今早已是地府的一縷冤魂！你叫我放過他，這五年他們可曾放過我？”

像是一塊巨石突然狠狠砸在了她心上，玉汝只覺滿心痛楚說不出口，她不知哥哥曾傷他到九死一生，亦不知這五年他竟是這樣度過。

“葉竹成，若你當(dāng)真無心皇位，當(dāng)初你一定會帶我去安州，我們在那里永遠(yuǎn)不回來，也好過如今種種?！彼D(zhuǎn)身朝著宮門走去，淚水打濕了單薄的衣襟，卻始終不敢回頭。

玉汝跨進(jìn)宮門的那一刻，喪鐘鳴起。

皇上駕崩，最大的兒子葉懷林不過六歲。太子未立，七殿下手握兵權(quán)，滿朝文武擁立其登基。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他登基稱帝那一日，大赦天下，海晏河清。

他坐擁江山，肩負(fù)了天下蒼生的希冀，卻單單負(fù)了她一人。

他始終虧欠她太多，他在安州的那五年，她十五及笄的一場婚禮，她哥哥的性命。

四

入夜，殘?jiān)氯玢^。玉秀推門進(jìn)來添香，卻發(fā)現(xiàn)玉汝并未曾睡。

她伏在案桌前寫著什么，聽見門響抬起頭，看見玉秀的那一刻忽然秀眉一擰，輕咳了幾聲。

玉秀放下手中的東西，走進(jìn)屋里取了件披風(fēng)，小心翼翼地蓋在她身上。

玉汝揉了揉略顯紅腫的雙眼，轉(zhuǎn)頭看向玉秀，見她皺著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玉秀，你有話便說吧?！?/p>

玉秀抬起頭，道:“丞相，皇上來過。”

玉汝猛地心一緊，拽住身上的披風(fēng)，骨節(jié)微微泛白。

“是……何時的事？為何沒有通報我？”

“是您午休的時候?；噬喜蛔屚▊?，在門外站了一會就走了，”玉秀說完，抬頭看了玉汝一眼，將端來的藥遞到玉汝面前:“您睡時咳得厲害，皇上命御醫(yī)開了方子送來，走時吩咐說，丞相有寒咳之癥，這陣子不必上朝，又讓李公公打點(diǎn)門房，若有客來訪暫不會見，只等身子養(yǎng)好再說。”

玉汝愣了半晌，覺得臉?biāo)坪跤行┌l(fā)燙，于是端起藥碗，沉著聲說:“玉秀，你先退下吧。”

“是。”

玉汝喝了藥，只覺雙腿有些發(fā)軟，正欲起身去床榻上躺一會，忽又見玉秀推門進(jìn)來，神色有些凝重。

“丞相，昭嵐將軍來了?！?/p>

玉汝聞言，秀眉一皺，道:“是……安州來的那位女將軍？”

“是。她說有要事求見丞相?！?/p>

“既是如此，那便請將軍進(jìn)來吧?！?/p>

少頃，一個一身勁裝的女子走了進(jìn)來，她生得劍眉凌厲，眼眸深邃，鼻挺唇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堅(jiān)毅之氣，與玉汝在淮涼城中見著的那些弱柳扶風(fēng)的大家閨秀截然不同。

“請丞相大人安，”沈清嵐拱手作揖，抬頭看了玉汝一眼，笑道:“我自小在關(guān)外長大，散漫慣了，不懂這大家閨秀的禮數(shù)，還望丞相不要怪罪。”

玉汝迎上她的目光，起身從桌案旁走到她近前，施了禮:“將軍巾幗不讓須眉，玉汝甚為欽佩，豈敢怪罪。只是不知，將軍月夜造訪，所為何事？”

沈清嵐負(fù)手而立，仔細(xì)打量著玉汝，莞爾一笑。

“在關(guān)外的時候，我便常聽葉竹成說，丞相生得明眸皓齒，玉潤冰清，今日得見，果真如此。難怪他寧愿不要我關(guān)塞六郡兵馬，也不答應(yīng)與我成親?！?/p>

玉汝心里“咯噔”一下，有些酸澀，恍惚間覺得雙腿發(fā)軟，卻并未揪著她的話問。

“將軍星夜來此，應(yīng)該不是只為瞧我長得什么模樣吧?！?/p>

沈清嵐深邃的眼睛里好似多了一抹狡黠而帶著玩味的笑:“我聽聞，當(dāng)日破城，為了蕭盈盈甘愿受降的那位將軍，是丞相的兄長？”

玉汝陡然一驚，蒼白無色的臉上好似忽然有了生機(jī)。她抬眼望去，沈清嵐將她細(xì)微的變化收于眼底，笑道:“玉將軍也是個癡情種子，我倒佩服他。而且……有法子可救他一命?！?/p>

“將軍若愿救兄長，玉汝自然感激不盡。若有用到之處，必然……”

“丞相不必如此，你們中原這些話，聽來實(shí)在令人發(fā)顫，我在關(guān)外便聽葉竹成說膩了，”沈清嵐打斷了她的話，近前一步看著她，眉眼含笑:“我素來相信這人心換人心的道理，想必丞相也了然于心。今要救將軍，又要全了葉竹成的面子，若是丞相愿意此后與兄長離開淮涼，隱姓埋名，這件事，我必然也能做到滴水不漏。”

玉汝抬眼看她，突然覺得胸腔內(nèi)好像有什么東西逐漸變得冰涼，滲膚入髓，一直涼到舌尖和腳底。她僵著身子站在那里，冰冷的手指像是要戳進(jìn)掌心里去。

良久，沈清嵐方才聽見她低低地道了一句“好”。

五

玉汝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

本是深秋寒涼的時節(jié)，她往年的寒咳卻未曾復(fù)發(fā)，只是覺得這些時日甚為懶怠，身子也是使不上力氣。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玉秀推門進(jìn)來。

“丞相，昭嵐將軍來了?！?/p>

玉汝一怔，旋即想起了些什么，顫著聲忙道:“快請進(jìn)來?！?/p>

門“吱呀”一聲，來人果然不是沈清嵐。

玉旻走進(jìn)屋內(nèi)，抬手解下玄色披風(fēng)。一張仍有血痕的面容卻讓玉汝幾乎泣不成聲。

“哥哥……”

玉旻扶起玉汝，粗糲的手掌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良久，他輕聲問道:“玉汝，你告訴我，你是用什么同昭嵐將軍交換我的？為何我聽獄卒說你被免職，昔日父親同僚又接連入獄？”

“什么？！這幾日我……”玉汝驚聲，回想起近日種種事來，一顆心卻漸漸明晰起來，泛上絲絲涼意。

“玉秀！玉秀！”

玉秀推門而入，玉汝只覺渾身無力，軟聲道:“你去備車，我要入宮?！?/p>

玉汝匆匆入宮，一路疾行，望見臨安殿恢弘的輪廓，一陣笛聲卻猝不及防地飄入耳中。

是《行行》。

行行重行行，相去萬余里。

近鄉(xiāng)情怯。玉汝有些不知所措，只覺眼眶濕潤，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笛聲突然停了，葉竹成轉(zhuǎn)過身，見是玉汝，訝異之余卻滿是欣喜。他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劍眉一皺:“我不是吩咐叫你在府中好好歇息么，怎么這么晚還跑出來？手這么冷，你……”

“葉竹成，”他話未說完就被她打斷，玉汝抽出手，凜聲質(zhì)問:“你是故意不讓我上朝，好免去我丞相之職，將我父親昔日同僚盡皆下獄，是不是？”

葉竹成一怔，沒有料到她會問這些。

“誰告訴你的？”

他凜聲問詢，玉汝只覺頭暈耳旋，心像是沉進(jìn)了湖底，她趔趄一步，葉竹成伸手扶住她，卻被她狠狠推開。

“這幾日我時時昏睡，是你在藥里動了手腳，是不是？你知道我若在朝堂，便會護(hù)著玉家，不會讓你動他們，”玉汝冷笑一聲，偏過頭去，“我竟不知，十歲便跟著我的玉秀，竟是你的人。如今玉家沒了倚仗，自然如同大廈將傾，你覆手可滅?！?/p>

葉竹成啞然，玉汝所道確是事實(shí)，他無從辯駁。

“玉汝，我只是不愿見你受累?！?/p>

玉汝聽著他蒼白牽強(qiáng)的解釋，一顆心已是涼得透徹。她定定地望著他的臉，用滿是嘲諷的語氣笑問:“是怕我受累，還是怕我成為第二個玉謹(jǐn)？”

當(dāng)日玉謹(jǐn)之死，完全是皇上的圈套。皇上忌憚他權(quán)傾朝野，怕他終有一日弒君篡權(quán)，所以派玉謹(jǐn)去齊州賑災(zāi)，又暗中差人扮作流寇，殺了玉謹(jǐn)，并嫁禍給葉竹成，再借口起兵除去他這個心頭大患。

葉竹成沒有想到玉汝會這樣說，只是伸手來拉她:“玉汝，我絕無害你之心?！?/p>

玉汝望著他滿是神傷的面龐，心下卻已是萬念俱灰:“我知你向來心思縝密，步步為營，卻不曾料想，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你算計(jì)的對象?！彼皖^斂眸，轉(zhuǎn)過身便要走。

“那你呢？”黑夜里靜默無聲，他忽然響起在她身后的聲音低緩到幾不可聞，卻帶著步步緊逼的氣勢，“你當(dāng)真以為我對你與沈清嵐之間的交易一無所知嗎？”

“她會向你提什么條件，我一清二楚?？晌覜]有阻止你，是我滿心以為你我尚有情分在，你便是來求我，也不會答應(yīng)她從此離開我?！?/p>

玉汝聞言，卻驀地滯住了。夜風(fēng)驟起，吹起他單薄的衣衫。玉汝干澀的嘴唇動了動，說出口的話卻比這夜色還要涼薄幾分:“陛下運(yùn)籌帷幄，朝堂諸事都已盡在掌握之中。事已至此，玉汝無話可說，只是今日在此立誓，今后無論是我或是我兄長，都不會再做任何以下犯上的事。陛下要的海晏河清，朝政清明，從此再無甚堪憂。”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終究是一國之君，而不是當(dāng)初那個可以輕易許她共一人白首的七殿下。日后深宮詭計(jì)，爾虞我詐，即便榮華千萬，鐘鼎玉食，在她心里也比不上她曾幻想過的安州生活。那時她愿意拋卻父兄和整個玉家同他遠(yuǎn)走異鄉(xiāng)，都不愿聽他說一句我會回來。因?yàn)槟切┬枰L等待才能實(shí)現(xiàn)的承諾，終歸會因?yàn)闅q月的蠶食在不知不覺中染上了污穢，就像一杯涼卻的茶水，有幽香卻再不愿入口。

六

天啟三年二月初二，皇上頒布詔書，昭告天下，于二月初九正式迎娶御史大夫嫡長女蕭盈盈，冊封正宮皇后。

春寒料峭，漳州倒比玉汝想象的要冷得多。

玉旻換了炭盆里的炭，抬頭看了一眼案前細(xì)心縫補(bǔ)衣裳的玉汝，突然出聲道:“明日，我想回淮涼一趟?！?/p>

屋子里瞬間安靜了，只有爐里炭火灼燒的細(xì)微聲響。

玉汝一時未語，玉旻拉開門走了出去，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一言不發(fā)地擦拭著手中的劍。

夜里涼風(fēng)簌簌，玉汝起身走出門外，挨著玉旻坐下來。

“哥哥若決定了執(zhí)意要回，玉汝愿同哥哥一起?！?/p>

玉旻的手停了一下。

那是一段漫長的靜默，他們像是被這寒夜凍住的兩尊雕像。

寒劍入鞘，玉旻并未接她的話，只是笑道:“其實(shí)那時我會投降，并不全是因?yàn)橛?，”他抬起頭，望著玉汝身后漆黑如墨的長夜，“我從軍十一載，心中所思所想，不過是殺敵護(hù)國，以為這才是忠君報主?？晌乙恢蔽丛庾R到，我的君，我的主，根本不是金鑾殿上的九五之尊，而是黎朝的千萬百姓?！?/p>

“七殿下攻城那一日，城中百姓無一脫逃，甚至有百姓向我跪地請?jiān)福糯筌娙氤?。先帝昏聵暴虐，百姓苦了太久，忍了太久，他們太渴望盛世安寧的日子了，七殿下卻能給他們想要的一切。何況他本為正統(tǒng)，這江山依舊是葉家的江山，縱使到九泉之下面見先祖，我也問心無愧。”

“只是……”玉旻望著手中的劍，神色凄苦異常，“只是我放不下盈盈。我知道這多半是一個圈套，他不是要娶盈盈，而是要挾我們回去。我也知道我這條命是你舍棄了一切救回來的，可我不能看著她一個人留在淮涼。即便今日沒有這件事，我也會回去救她。當(dāng)初我負(fù)過她一次，如今再不能負(fù)她了?！?/p>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玉汝環(huán)上他的胳膊，吸了吸鼻子，輕聲說:“我不會攔你。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再一次置身險境?！?/p>

玉旻抓緊了手中的劍，緩緩道:“父親素來不喜歡我們，只因當(dāng)初是母親拆散了他與先皇后青梅竹馬的感情。他這一生都沒有忘記過她，所以寧做權(quán)傾朝野的佞臣，也要為她和她的兒子鋪路筑橋。他時常說害怕我們像他，只怕不得善終，”玉旻嘆了口氣，“這世間情事蹉跎，往往不遂人心，即便知道是萬丈深淵，也愿義無反顧地奔赴。”

“玉汝，這幾年你雖面上表現(xiàn)得毫不在乎，可我知道，你心里其實(shí)苦得緊。若非是為我，今時今日你必然已經(jīng)與他同在一處，也不用隨我在漳州受這等苦?！?/p>

“玉汝，父親與我當(dāng)初虧欠他的太多太多，若我此去真有不測，哥哥求你代我照顧好盈盈，他對你仍有情分，不然不會使這樣的手段來逼你回去。你若心中委實(shí)也放不下他，便好好同他在一起罷?！?/p>

七

天啟三年二月初九，封后大典，舉國歡騰。

儀仗經(jīng)過興隆茶肆的時候，幾個黑衣人從天而降，護(hù)衛(wèi)隊(duì)頓時大亂，儀仗隊(duì)也被沖得七零八散。

當(dāng)玉旻掀開車架的簾子時，胸前便狠狠受了一掌。

那兩輛金碧輝煌的車架里坐著的根本不是皇上和皇后，而是葉竹成早已安排好的暗衛(wèi)高手。

那一場所謂的冊封大典，真的只是個幌子。

只因朝中有大臣上奏，說玉旻這三年來在漳州招兵買馬，秘密練軍，恐有反叛之意。

于是他昭告天下冊封蕭盈盈，是為了逼他出手。

他做這一切，不僅僅是為了解決一個隱患，還是為了他的私心。

玉汝，始終是他心里解不開又放不下的心結(jié)。

山河壯麗，卻比不得風(fēng)塵仆仆的她。

“玉旻，朝中有人密報你操練軍隊(duì)，意圖謀反，如今你可有何話說？”

他聞言，一只手捂著胸口，鮮血從他的嘴角滲出來。

“可否……讓我見一見盈盈？”

可是蕭盈盈早在一月前就已經(jīng)病逝了。葉竹成吩咐秘不發(fā)喪，不過是為了成全他的計(jì)謀。

那把曾在無數(shù)寒夜里閃著白光的長劍，曾陪伴一朝將軍十一載，斬下無數(shù)敵軍首級的利器，最終也結(jié)束了玉旻的一生。

他在玉汝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自刎倒下，鮮血霎時浸滿了玉汝的衣裙。

“葉竹成！你枉信奸佞，何堪為君！如今你信了，我與哥哥不過只想在漳州安靜地生活，為何你卻要趕盡殺絕？！”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沖他吼著，手里抱著玉旻，只覺五內(nèi)俱焚，連一絲氣都喘不過來。

“我與盈盈……生……生未同寢……死愿……愿同穴……”

玉旻把手里的劍緩慢而艱難地遞給玉汝，抬起手向她的臉靠過去:“生者……生者如斯……這些事……至我……至我而終吧。你……你一定好好的……”

“哥！哥……”

暮色四合，鮮血在玉旻身下滲開，似乎比九天之上的云霞還要鮮紅。

為了這江山，葉竹成失去了太多。一句惟愿保她一世無虞，卻成了傷她的利器。年幼之時，他們總以為這世間眷屬，但凡有一顆真心，便萬般不是難事。卻不知這情事悲歡，從來不是有愛便可以的，皇室爭斗，步步為營，他終于還是在如履薄冰，身不由己的生活里心智漸迷，泥足深陷。那不染纖塵的初衷，最終卻成了他漫長而孤獨(dú)的生命里唯一的慰藉。她說得不錯，他曾想將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為她親手奉上，卻單單給不了她唯一想要的生活。

尾聲

天啟九年五月初八，淮涼梅雨，滿城飛絮。

“阿晏！阿晏！”一個眉清目明的女子匆匆跑來，葉竹成正同懷林說著話，聞聲回轉(zhuǎn)，滿面含笑地一把接住玉汝小小的身子。

他細(xì)細(xì)地擦去玉汝額前的細(xì)汗，偏過頭，看見沈清嵐在玉汝身后緩緩地走過來，于是收回目光，笑著問:“是什么事跑得這樣急？今日的藥喝了嗎？”

玉汝拽著他的衣袖，悄悄伸出她別在身后的一只手，在他面前攤開。

“我同沈?qū)④娙ビ欧孔隽嘶被?，”她突然把尚帶著熱氣的餅一把塞在葉竹成的嘴里，從他懷中跳脫開去，扯住一旁的懷林望著葉竹成錯愕的表情笑彎了腰，“那藥太苦了，我才不要喝?！?/p>

“懷林，我們?nèi)フ矣裥阃婧貌缓?？?/p>

葉竹成望著玉汝彎如新月的眼睛，一時間竟失了神。

“其實(shí)她能忘了那些痛苦的記憶，變成這樣八九歲孩童心智的樣子，對她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沈清嵐輕聲道。

葉竹成回了神，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這幾日我已經(jīng)著手在準(zhǔn)備禪位事宜，懷林我也都交代清楚了，他是我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我相信他必然會做得比我好。只是他資歷尚淺，若能得你輔佐，我也安心?！?/p>

“你倒是會做人，這里扔一個爛攤子給我，自己去過神仙眷侶的生活，”沈清嵐揶揄他，卻還是應(yīng)允下來，“我答應(yīng)你，有我昭嵐將軍在的一日，自然要護(hù)這黎朝江山百姓安穩(wěn)無虞?！?/p>

葉竹成動了動嘴唇，沈清嵐急忙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我知道你又要說你那些千恩萬謝的話，我可不想聽。只是今世你沒有瞧上我，是你的損失，”她嫣然一笑，接著道，“替你做了這么多，還不曾向你討要什么，你與玉汝這段情也夠苦的了，所以今后好好地過，便是還我的情了?！?/p>

“我會一輩子陪著她?！?/p>

那些年縱然風(fēng)餐露宿，殺伐混沌，他為的皆是她能一生無虞，平安喜樂。

星海燦爛，敵不過她眸中星光微闌。

山河秀美，卻唯有她，才是刻入他骨髓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