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與玫瑰

凌嵐

柔絲在布魯克林的公寓里接到表姐從邁阿密打來的電話，她和老麥才結(jié)束。老麥正光著身子探身到窗外抽煙，為了不讓二手煙污染到柔絲。柔絲一手把手機按在耳朵上接聽，一手拉過一條毯子遮住裸露的身體，毯子太短，欲蓋彌彰，越發(fā)顯出云雨后亞洲美人的玉體玲瓏，嬌不勝衣，惹得回頭看她的老麥再次欲火上躥。老麥轉(zhuǎn)身正待躍躍欲試，柔絲皺眉，對他擺擺手，手機里傳出嘰里哇啦的中國話，間雜著哭聲，老麥不明就里，回頭繼續(xù)吸煙。

電話那頭是柔絲的表姐林里，在哭訴抱怨她的老公，也就是柔絲的表姐夫涂途。這已經(jīng)不是表姐夫婦第一次鬧了，柔絲熟知劇情，不需要聽細節(jié)，只要在這時做表姐的忠實聽眾。柔絲聽著，偶爾嗯啊兩聲表示電話這邊自己的存在，鼓勵林里繼續(xù)傾吐，一邊尋思著如果邀請林里帶著金牛這時候來紐約，在她這里要住多久？窗外在下雨，天開始冷了，屋里還沒有開暖氣，柔絲渾身一哆嗦，把手機撥到免提，然后把它放下，迅速穿戴衣褲，離開臥室，她知道這個電話一時半會兒完不了。

廚房和客廳是相連的一大間，客廳屋頂加高了，一排新建的落地窗對著海，象牙色的平紋布窗簾后面襯著淡茶色的窗紗，窗紗上用銀線繡著細細的十字花，柔絲媽媽為女兒的新居專門從深圳郵購的窗簾。這套兩層樓的康斗公寓是柔絲的老爸2008年投資移民時買下的，原來紐約市在布魯克林搞的投資招商項目之一。這里的地皮三十年前是一個海軍后備碼頭，棄置多年，一直是海邊垃圾場，晚上是販毒的小嘍啰交易場所，藏污納垢。招商投資是金融危機以后紐約市政府想出來的拉動經(jīng)濟的法子，六十萬美元買套公寓，換來全家美國綠卡，交錢三年后入住。柔絲按這個地方的英文名字，Sheepshead Bay，叫它“羊頭灣”。羊頭灣一直是布魯克林的窮地方，漫長的海灘空對著大西洋，到處是垃圾—塑料袋，夏天過后廢棄的塑膠椅子，野餐用的塑料刀叉，亂扔在黃色的細沙里，空有一片海景無人欣賞，每次說到自己住“羊頭灣”，柔絲都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布魯克林的“下只角”。

客廳里只亮著一只落地?zé)?，還是老麥晚上進門時開的?？蛷d的墻漆成藍灰色，主要家具是一圈淺棕色的皮沙發(fā)，墻上掛著一張鑲了鏡框的“槍與玫瑰”樂隊的舊海報：漆黑的底色，正中間是兩把左輪手槍，槍管分別朝向一左一右，每支槍管下是一朵鮮紅的玫瑰花，玫瑰花帶著藤狀的綠葉，纏著上面的手槍。“槍花圖”外圍是“槍與玫瑰”的樂隊英文名字，寫在一個明黃色救生圈上。這海報不同尋常，上面有這個樂隊所有成員的簽名。這份文物是老麥送給柔絲的定情物， “你是玫瑰，我就是那只槍，老槍”。柔絲就是Rose， 玫瑰。

可惜這份禮物明珠投暗，她這枝中國玫瑰從來不聽經(jīng)典搖滾（太吵?。┮膊恢馈皹屌c玫瑰”是誰，她喜歡周杰倫、王菲、阿杜、李健，但是既然老麥說好，那就是好。柔絲問過老麥“槍與玫瑰”，老麥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說：“一個最偉大的搖滾樂隊，小東西，你不需要知道的?！?然后就自作主張把海報掛在客廳正中的位置，把一張沙發(fā)拖過來對牢那張海報。柔絲看不懂這張海報，也不喜歡，跟整個客廳的裝飾不搭，天黑后進客廳猛一開燈看到這海報會嚇一跳，那顏色艷得跟下了毒一樣。但她很溫順，沒有反對。

林里這次跟涂途打架了，朝他砸了一個盤子。涂途拂袖而去，過了一天一夜都沒有回家。這是電話那邊急急的哭訴里透露的基本情節(jié)：“如果不是真的，涂途雖然花心但并沒有真的亂搞，怎么辦？怎么辦？”

柔絲一邊聽電話，一邊把咖啡桌上的零食盒子打開，在里面挑了一塊杏脯，送到嘴里。林里比她大十歲，是柔絲唯一的親表姐，堪比親姐妹。林里這個姐姐從小就是柔絲人生道路的楷模：品學(xué)兼優(yōu)，眉清目秀，學(xué)霸，大學(xué)考上名校，順利地出國留學(xué)，讀完學(xué)位找到工作，結(jié)婚生子，人生每一個關(guān)口，姐姐都圓滿完成任務(wù)。柔絲嚼著加州杏脯，覺得毫無滋味。奇怪，美國人為什么把所有好東西都這么素面朝天地賣出來呢，不加任何調(diào)味品，簡直暴殄天物，她想念上海話梅，香辣、爽脆、鮮咸、甜酸，真是各種滋味應(yīng)有盡有，唉。

過去她是姐姐亦步亦趨的影子，一個不太成功的模仿秀（不是說模仿和抄襲是最大的贊美嗎？柔絲的媽媽把這個成績平平的二女兒的命運概括成“傻人有傻?！保毫掷镩L相甜美，皮膚白皙，面如滿月，烏發(fā)如云，是無錫人見人贊的福相女子;柔絲黑瘦高，窄窄的瘦臉，細細的眼睛，看人偶爾斜睨，一個眼風(fēng)飄出去，把別人罩住，而她只管低頭看腳尖。她羞澀，無錫人說的“不上臺盤”的小孩。在她們崇尚端莊為女德的小地方，這種騷姿絕對要不得（她其實跟“騷”無緣，大學(xué)畢業(yè)只交往過一個男友，還是媽媽同事的兒子，父母介紹，門當戶對）;林里考大學(xué)上了北京的名校，一本，她上了本地師范，大專;林里大學(xué)畢業(yè)后順利獲得美國名校的獎學(xué)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國深造，柔絲光托福就考了三次，因為成績差，實在拿不出手，出國留學(xué)是自費的，她老爸掏的錢付學(xué)費;林里讀哥倫比亞，她讀紐約城市大學(xué)，所有留學(xué)申請材料都是林里幫她搞掂。她MBA畢業(yè)論文是表姐幫她寫的，畢業(yè)后的工作，是姐夫涂途幫她介紹的，他們公司贊助的紐約一家藝術(shù)博物館跟國內(nèi)博物館建立合作聯(lián)展，需要一個懂中文的會計師兼翻譯，涂途毫不猶豫地把她的簡歷轉(zhuǎn)給博物館—柔絲順利錄用，應(yīng)驗了“傻人有傻福”，林里說妹妹命好，柔絲說還可以拼姐姐姐夫。連現(xiàn)在住的公寓，都是她爸爸買好家具布置停當，把鑰匙交到女兒手里，還不忘安慰她：“你一個人先來美國，住好過好，我們慢慢就移來了?！?/p>

電話那邊的姐姐終于平靜了，柔絲說：“你帶金牛來吧，來紐約住幾天，散散心就好了。我這里夠?qū)挸?，你們倆住完全沒問題。” 這是安慰表姐唯一的辦法，她知道林里喜歡紐約，在紐約有個同學(xué)圈。金牛是姐姐的7歲的獨生子，柔絲的外甥，因為是五月初出生，金牛座，柔絲叫他小金牛，跟柔絲老爸這頭“大金牛”對比，然后這個昵稱就這么叫開了。

待打完電話，老麥已經(jīng)洗了澡，平頭正臉地在臥室的穿衣鏡前打領(lǐng)帶，準備離開。他瘦長的手指飛速地把那根針織領(lǐng)帶纏過來，繞過去，要打出一個飽滿的“溫莎”結(jié)。忽然老麥停下手，把指尖湊近鼻子，聞聞上面的氣味，然后一臉壞笑，進去浴室洗手。老麥把她的體味叫作麝香，那種微酸的氣味，老麥的體味像海水，又有點尼古丁的焦油味兒。

自從認識老麥以來的這幾個月，每次他來她這里，他從不過夜。即便他老婆不在家的現(xiàn)在，他也最多盤桓到深夜一兩點鐘。他說老婆會打電話回來“查崗”，連“查崗”這個詞都是老麥教柔絲的。老麥是紐約投資界的中國通之一，他喜歡中國的一切：先是錢（或者是來錢的項目），其次是藝術(shù)品、家具、絲綢、風(fēng)景、女人。老麥屬于老朋友，他吃中國飯：老麥是最早投資中國的一批私募基金投資人，小天鵝洗衣機、玉林柴油機、春城肉聯(lián)廠在香港聯(lián)交所上市，這都是他1994年到1999年在中國的光輝業(yè)績。1996年才上初一的柔絲算算，呃，老麥的年齡應(yīng)該比她爸爸年輕吧。

老麥從浴室里出來，把床下用過的紙巾，連同自己每次做愛前后吸剩的三五枚煙蒂一起，扔進字紙簍，輕吻一下柔絲的朱唇，又用指尖掐一把她的臉龐，謝幕一樣地悄聲離開。柔絲站在臥室的窗前，像言情電影里的女主角，看著夜幕中愛人驅(qū)車離開，奔馳車的大燈亮起，照到后院老柳樹的虬結(jié)的樹干上，車無聲地啟動，從車位上退出，轉(zhuǎn)上小街，一對紅色的尾燈下右閃燈亮起，跳動幾秒鐘，拐上海龍王大街消失了。柔絲坐回床上，床單凌亂，因為剛才的活動被單上還留著一點人體的余溫。柔絲看著床頭柜上那只老麥忘記扔掉的空煙盒，萬寶路輕焦油“柔和型”香煙，旁邊是一雙嶄新的古琦皮靴，五英寸的高跟，像喝白葡萄酒用的酒杯的細柄，長長的皮繩綁腿從腳腕開始，一路收緊纏繞在皮靴的鞋筒上，這是老麥送她的禮物之一。她有一對仙鶴一樣的細骨伶仃的瘦腿，“圓規(guī)”，老麥贊她的腿美得可以殺人。

柔絲心里空落落的，剛才的溫存此刻被房間里獨自一人的寂寞代替。那只被揉成一團，忘記丟進垃圾桶的萬寶路煙盒，現(xiàn)在綻放一樣慢慢打開，臺燈下像蟬褪下的空殼兒，老麥蛻下的殼兒。

轉(zhuǎn)眼她這只叫作“柔絲”的東方蝴蝶讓老麥欲仙欲死近三個月了。她在博物館夏末的新展開幕招待會上認識老麥的，那是她在博物館工作的第二年。那時她還不叫柔絲，她是以柔，林以柔。柔絲這個英文名字是老麥給她起的。第一次晚餐約會后她興頭頭地電話媽媽，告訴老媽這個新取的英文名字，媽媽很不以為然，在電話那頭用無錫普通話大嗓門地說：“肉絲？誰敢叫我的千金女兒肉絲？！哦哦，英文是玫瑰的意思，玫瑰還差不多，做啥講肉絲？！”柔絲趕忙轉(zhuǎn)移話題，說打算趁著機票便宜，去歐洲逛逛，她本來想借新名字告訴媽媽她的新男朋友，老麥。

媽媽在電話里追問：“不是說考注冊會計師的嗎？你怎么又跑出去玩了？”

“朋友說會計師沒勁，辛苦得要命，只比文書地位高一點點?！比峤z回答，用泛指的“朋友”代指老麥。她聽到媽媽在電話那頭失望地嘟囔，心里有點歉疚，本來柔絲已經(jīng)報了補習(xí)班，準備備戰(zhàn)12月的注冊會計師資格考試，那報班的四千美元費用，隨著老麥的出現(xiàn)，也打水漂了。柔絲隨即想到老麥，哦老麥，她的心都要軟軟地飄起來了。

這些日子柔絲的世界里只有老麥，其他的親朋好友都在電話線的那一頭，像在另一個星系。所以當表姐來電話，提到姐夫在飛機上認識一個年輕女子時，柔絲并沒有在意，照舊做安靜的聽眾……“她也是三十歲不到。涂途居然這么隨便地坐一次飛機都能勾搭年輕的姑娘，她把電話都打到家里來，這小姑娘居然問我是誰?！北斫愕娘嬈请娫捓锏某聊?，為避免讓柔絲聽到哭聲，表姐這種時候習(xí)慣把手機打到靜音檔，電話會突然無聲，好像斷了線一樣，柔絲知道遇到無聲狀態(tài)就端著電話耳機靜靜地等著。

“也是”這個詞在柔絲耳朵里刮了一下，現(xiàn)在夜深人靜，這個“也是”慢慢浮現(xiàn)出來?！耙彩恰比坏剑耙彩恰比峤z的年齡，“也是”柔絲這樣飛在天空中無憂無慮的女子，富二代，無牽無掛，沒有婚姻的枷鎖，可以拼爹，拼年齡，拼青春……想著姐夫可能跟另一個“也是”的艷遇，柔絲的思緒中不禁把老麥和姐夫搞混了—涂途當然比老麥年輕幾歲。姐姐當然不知道老麥的存在，不知道柔絲暗黑的隱私，但姐姐無心的“也是”，道破了柔絲的秘密，讓柔絲坐實了情婦身份，她現(xiàn)在就是別人的小三。

新展招待會柔絲之前來過幾次，她并不喜歡。什么人也不認識，她對藝術(shù)品不感興趣，除了喝一杯香檳，吃幾顆碟子里的冰冷的餐前點心，她對周圍偶爾搭訕的人就是嗨一聲，說的話不超過三句：你好！我的名字叫以柔，認識你很高興……但這次來參加招待會是任務(wù)，博物館的頭兒提前叮囑她一定要來參加，因為有個中國大收藏家會現(xiàn)身。柔絲下了班以后在辦公室里換了精致的衣服，在洗手間抹了把臉，往臉上撲了點粉，然后現(xiàn)身在展覽的前廳。她的工作是把中文說明書和英文說明書分開，其實是在那里找些小事情盤桓著，等待貴客現(xiàn)身。招待會開始后半小時一般門前冷落，紐約這里時髦的聚會，人們喜歡姍姍來遲。柔絲想趁著廳里無人小坐一下，休息一下腰和腿。前廳里有一把漂亮的深紅色絲絨長椅，洛可可風(fēng)格的古董，柔絲那天穿著秋香綠暗紋的絲綢襯衫，黑色的九分褲，安靜地坐在深紅色的椅子上，加上她的東方風(fēng)格的顏容和骨架，平細的胸，她像一個等著出鏡的模特。

“哎，是林小姐嗎？我可不可以取一張展覽說明？”一個臺灣普通話的聲音響起來，還叫了她的名字。柔絲抬頭看到展廳門口站著一個穿西裝的洋人，大叔的年紀，她站起來迎了過去。

來客面色是太陽棕色，高鼻深目，頭發(fā)剪得短短的，發(fā)際線已經(jīng)褪得很高了，露出堂皇的額頭，取展覽說明的手很細致，沒有戴婚戒，他自我介紹叫麥克爾·斯坦因，之前來過博物館見過林小姐?！拔矣浀媚恪！彼哪兄幸粽f普通話特別柔和，柔絲喜歡聽自己的姓在他的聲音里像音符一樣滾動，“林小姐，你叫我老麥好啦。在大陸和臺灣朋友都這么稱呼?！?柔絲當然不記得見過他。她除了上班沒有太多社交生活，下班后幾乎無例外地坐地鐵回家，吃泡面，或者去街上唯一一家中國餐館“無錫排骨”買西蘭花炒牛肉，蘑菇雞片，有時只買罐酸辣湯，都不好吃，油膩無味。但她總?cè)?，為了見到餐館拉門上紅漆寫的“無錫”二字。

眼前的老麥穿了一套裁剪貼身的深藏青色西裝，同色短領(lǐng)帶配妃紅色的襯衫，襯出他藍灰色的瞳仁，除了他眼神里有一點冷和不可琢磨，他整個人都是熱情的、熟絡(luò)的，他用中文跟柔絲攀談，幾分鐘以后他們已經(jīng)熟悉得好比高中同學(xué)。他先是用中文說話，慢慢他的中文跟不上柔絲的詞匯量，他自然地轉(zhuǎn)成英語，總之是行云流水一般地玉樹臨風(fēng)，這個展廳是他長袖善舞的地盤。他雙手給柔絲遞上自己的名片，并寫下手機號，要柔絲電話他跟他吃午飯，他要給柔絲介紹紐約更多的朋友。招待會的來賓慢慢多了，柔絲跟老麥道聲抱歉，立身在前廳門口招呼來賓，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著老麥的行蹤，心里希望他不要提前退場。

貴客郝軍一身白色衣褲現(xiàn)身，戴巴拿馬草帽，好像還滯留在夏天，原來人家才坐私人飛機從洛杉磯長灘飛過來。郝軍顯貴前是成功但默默無聞的商人，現(xiàn)在他是名震海外的宋明陶瓷的收藏家，各類藝術(shù)品的收藏人，曾經(jīng)幾次以過億的價格在中國的頂級拍賣會上拔得頭籌，拍下當年最熱的藏品—齊白石的畫，明成化的瓷器，曾什么的油畫……在收藏界得了“郝幾億”的綽號（當然這個綽號跟謠傳的他是某家族的洗錢白手套也有關(guān)）。面對“郝幾億”真身降臨，還沒等柔絲雙手捧上說明書和展覽畫冊，博物館的頭兒已經(jīng)一個箭步迎了上去，要是退回一百年，這洋人的架勢就是俯首哈腰口吐一個“喳”字。“郝幾億”皮笑肉不笑地跟洋人握手寒暄，對柔絲連眼皮都沒抬，伸手把圖冊等等像法律文件一并揣進手提包，然后撇開柔絲昂然跟隨洋人進正廳看展。老麥在不遠處，靜觀這一幕，恰巧這時跟柔絲四目相對，他做了一個揶揄的鬼臉，幫柔絲解場。貴客這時看到老麥認識，熟門熟路地一邊叫著老麥一邊走過去攀談。展場大廳里衣香鬢影地開始熱鬧，香檳由白衣黑領(lǐng)結(jié)的招待捧在銀色盤子中端上來，坦胸露背的女賓穿著塔夫綢長裙在水磨地上飄一樣地走過，忽然間大廳就有了夜夜笙歌的奢華。老麥不時站到柔絲身邊，跟她閑聊解悶，不讓她冷場。

招待會后，柔絲把老麥的名片放在衣袋中，早上在羊頭灣地鐵站等B號車時，她伸手進衣袋默默地摸著那硬硬的紙卡，仿佛又見到卡的主人，他看到柔絲時的眼神，欣喜中有喜歡，一點貪婪，好像看不夠，柔絲真是陶醉，仿佛在那目光注視下自己變得傾國傾城。羊頭灣坐地鐵到曼哈頓中城，快車也要一個小時。早上擠在各種膚色的陌生人中間，鼻子里聞到的滿是地鐵里的尿騷味和可能烤洋蔥味兒也可能是狐臭的混合氣味，這是柔絲最寂寞的時刻，如今摸著那張卡片，忽然好像多了一個伴了。她拼命忍住不去打名片上的電話。一周后的星期一，大雨，B號車出故障，站臺上一個多小時以后，地鐵里廣播叫站臺上的人別再等待了，去曼哈頓方向的地鐵因為下雨淹水，地鐵暫停服務(wù)，上班的人請移步到五個街口外的愛萌絲大街坐公交車，“我們?yōu)榇瞬槐闵罡斜?，公交車今天免費乘坐。謝謝您的配合！歡迎搭乘紐約大都會公交車！”

那天早上漫長的跋涉以后，她終于在11點鐘達到博物館。之后她毫不猶豫地撥了那個卡片上手寫的手機號碼，鈴聲響起第一聲后，老麥就接電話了，柔絲太需要撫慰了。

老麥是第一個請柔絲到四季酒店吃午餐并付賬單的男人，也是第一個飯店門口記得給她開門，坐車幫她先開車門的男人，第一個在餐桌上拉過她的手輕吻的男人，第一個給她送了一捧巨大的紅玫瑰花束的男人。那是老麥第一次來她的羊頭灣公寓。那束玫瑰實在太多了，有四五十枝，枝枝飽滿，完美怒放，但沒有香氣，老麥解釋說這是苗圃溫室里栽培的長頸玫瑰，專門是插花用的。她把花分了三把，裝在廣口玻璃瓶里，擺在客廳和廚房之間的吧臺上。就在這三束花前，老麥開始舌吻她。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此后老麥每一晚上都在她的身體里度過，直到他出差去亞洲。

林里在邁阿密的日子還是陰晴不定。她有時中午給柔絲電話，說今晚跟涂途攤牌談離婚。到第二天第三天又沒有消息，等到第四天晚上來電話，她已經(jīng)跟涂途和好如初，在談圣誕節(jié)全家來紐約玩的計劃。等過了幾天，林里又風(fēng)急風(fēng)火地打電話來：“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涂途還是偷偷在外面接電話，他馬上又要出差了，會不會又跟別的女人……可是他出門在外，我鞭長莫及……為了金牛，我應(yīng)該委屈求全保全這樁婚姻嗎？……”這些問題，都是百萬英鎊級的人生大問題，除了上帝和林里自己，沒有人能夠回答，柔絲更回答不了。柔絲真正跟男人結(jié)交的經(jīng)驗，只來自于這幾個月跟老麥混。

每次姐姐來電話，在柔絲的蘋果手機上都閃出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她給林里設(shè)置的手機頭像。柔絲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她能把自己和老麥的合影放在手機鎖屏，以及辦公室的電腦桌面上，像她同事做的那樣。但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老麥和她，不可能走到陽光下。柔絲跟老麥從來不吵架，老麥說一柔絲不說二。

感恩節(jié)到了，姐姐一家去墨西哥度假，老麥一家團圓在家里大宴賓客，柔絲的社會關(guān)系全部在中國，就是她一個人在羊頭灣。節(jié)前“無錫排骨”店門口貼上一個手寫的廣告：“節(jié)日期間，照例停業(yè)一天。今年為方便新老顧客，提供佳節(jié)火雞套餐，感恩節(jié)早上取貨。數(shù)量有限，欲購從速，售完為止。”柔絲讀完毫不猶豫進門預(yù)訂，今天收銀的不是那個普通話說得不咸不淡的福建人小田，換了一個斯文的老伯，手和眼角干干凈凈，指甲縫是干凈的膚色，沒有開裂或者黑垢。柔絲有點奇怪。老伯好像明白她的疑問，解釋：“小田在廚房后面，小姐你要訂火雞套餐嗎？你住哪里？那天外賣師傅休息，你得自己來取的呵?！?/p>

柔絲回答：“我住羊頭灣?！?/p>

老伯點點頭，取過單子，寫下來：“一份套餐12.95$，加稅一共14塊8分?！?/p>

柔絲打開錢包，取現(xiàn)金。老伯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忽然問：“小姐你是這里的新住戶？”

柔絲把錢遞過去，答：“是，但也住了一年多了?！?/p>

老伯接過錢，說：“我是小店的老板，鄙人姓余，這里人都叫我余老板，在這里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小姐你貴姓？”

柔絲自我介紹，余老板點點頭，接著說：“Sheepshead 并不是羊頭，是一種魚的名字，不是真的羊頭，哈哈。這種魚在國內(nèi)叫虹鱒，所以布魯克林這個地方應(yīng)該叫虹鱒灣。我一聽你說羊頭灣就知道你是新來的哈。”

柔絲放下錢包，有點吃驚：“從來沒有人跟我解釋過，哦原來不是羊頭啊，跟羊頭沒關(guān)系。怪不得，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羊?！?/p>

“是啦是啦，掛羊頭的魚，哈哈。這種魚過去在這一帶的海里很多，漁民隨便撒網(wǎng)就可以撈到很多?，F(xiàn)在少了，偶爾還可以釣到?！崩喜蛑?，把收據(jù)遞給她，一邊上下打量著柔絲，看她離開。

感恩節(jié)早上柔絲取到大餐，她把外賣紙盒子一字擺在客廳的咖啡桌上：烤火雞、玉米甜菜沙拉、烘山芋、南瓜餃、點心是越莓啫喱羹，一共五小盒，概括了五月花號移民剛來美洲時的苦難史，是美國人每年一吃的憶苦思甜飯。她一個人在電視機前吃飯，吃飯看電視，一邊做指甲，貼面膜。她買了一個智能電視，直接可以上網(wǎng)下載中文節(jié)目，在電視機上看國內(nèi)的電視劇了。做臉做指甲是她獨自度過夜晚殺時間的辦法。唯獨節(jié)日是最難挨過的時刻。柔絲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高，好讓公寓里多一點人氣。

電話響了。是老麥打來的。背景聲音有音樂和人聲笑語，還有嘭的一聲，那是香檳的軟木塞被拔出來瓶里沖出的氣壓聲，都從電話線那頭傳過來。老麥在他曼哈頓的家里，老麥壓低聲音說話。

“我聽不太清楚，老麥，你大點聲?！比峤z回答。她用控制器把電視劇暫停并調(diào)到靜音。電話里一陣腳步聲，老麥好像換了一個房間，背景聲音沒有了。

“小東西，你想我嗎？我好想你！節(jié)日快樂！”

柔絲想象著他走進臥室，一手握住門把手，把門帶上，一邊輕輕地對著手機耳語。老麥又問了一次柔絲是否想念他，柔絲回答想。

然后背景里有人叫：“老麥，老麥，你在哪兒？香檳還有么？” 是一個悅耳的中國女人的聲音，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那聲音自遠至近，把柔絲嚇了一跳，老麥說了一聲拜拜就急忙把電話掛了。

柔絲拎著無線電話，站在那里發(fā)愣，心撲騰撲騰地跳，好像偷東西給當場抓住了一樣。她忽然有個直覺，這背景里的聲音是老麥的老婆在說話。第一次，她想知道老麥的太太是誰，長得什么樣。

過了感恩節(jié)，老麥上門，柔絲一直等著機會問他。她有點緊張，一直等到老麥洗了澡穿上衣服，站在鏡子前整理衣服和頭發(fā)，她才期期艾艾地上前問：老麥，你wife 是哪國人？長得什么樣？她沒有說“老婆”或者“太太”這種中文詞語，而是用了英文里最中性的詞wife。

老麥頭也不抬，打領(lǐng)帶的手指稍微停了一下，說：“她是中國八十年代的電影明星，你可能都知道她的名字，趙靜，哦，對了，她家也是江蘇的，我還去過幾次……”

柔絲聽到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稍稍松了口氣，她莫名其妙地覺得放心了。

柔絲和媽媽打電話，柔絲隨口問：“媽，你記得中國八十年代有個電影演員，叫趙靜……”

柔絲媽媽在電話那邊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記得了，怎么會不記得？我們無錫出的大明星！當時可紅了，給小天鵝洗衣機做代言人，拍廣告，拍掛歷……你那時才幾歲啊，當然不知道趙靜，那時無錫城里的大美女、大名人，誰人不知呢？哎哎以柔，你怎么想起問這個？她早就出國了，據(jù)說嫁了一個外國闊人。現(xiàn)在估計也是五十出頭了吧，美人遲暮了，每個人都會老的……”

媽媽一口氣地說著，柔絲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又跳得撲騰撲騰的。不用上網(wǎng)查，柔絲都可以想象得出趙靜的美麗，在她還是四五歲的稚子時，趙靜已經(jīng)光彩照人，紅遍蘇南，每想到這里柔絲心里就有一點歉疚。

一場大暴雪幾乎讓紐約交通癱瘓，老麥不能來了，柔絲大部分時間花在去曼哈頓的地鐵和公交車上，晚上她一個人一腳泥一身水地回到羊頭灣，坐在電視機前，房間里靜靜的，電視劇里的人聲是唯一的例外，她知道老麥的趙靜在家里，她不能明著打電話給他。每周一到周五，因為上班，她獨自一人在公寓里并不太難熬，有時出門看一場電影，或者跟著去博物館晚上的招待會，參加亞洲協(xié)會的講座，時間很快就過去。周末最難挨，尤其是約好周日見面的前一天，她寂寞到無望的地步，等待中的時間跟永恒一樣漫長。

這種時候，她的唯一慰藉是回憶跟老麥在四季酒店的午飯，在若有若無的鋼琴爵士樂中，老麥一只手握著她的小手，一只手把蘸了紅莓橘皮醬的鵝肝喂到她嘴里，面前桌上鋪著雪白的臺布，漿洗得一塵不染，水晶瓶里深紅的玫瑰是老麥送的，請侍者拿瓶子盛了清水來放花，旁邊擺著銀色餐具，兩只長笛一樣的細頸玻璃酒杯里是金紅色的香檳，香檳里細小的泡泡在燈光下呈現(xiàn)美麗的銀色。她計劃下次跟老麥吃晚餐，不管天多冷，她一定穿短裙，下著那雙古馳高跟靴子，綁腿的皮繩從她纖細的腳踝上沿著小腿一路繞上去，皮帶上玲瓏的皮搭扣在膝蓋下完美合上，老麥管她暗沉的膚色叫橄欖色，這是他最喜歡的膚色，不是像德國香腸那樣的死白。

那雙古馳靴子她只穿過一次，是在收到靴子后的一個周六的下午，老麥借口去一個紐約上州的畫廊，偷偷駕車來跟她幽會，她穿了比基尼式睡衣和長靴給他開門。老麥去香港出差兩個星期，柔絲生活一片空白。

林里再次打電話來已經(jīng)是圣誕節(jié)前一星期，她帶著兒子金牛已經(jīng)在邁阿密機場，準備往紐約飛了，電話里傳來機場大廳的廣播，是飛機班次的英文播音，越發(fā)顯得姐姐的聲音心事重重，好像倉皇出逃，柔絲覺得事情不妙。原來前一天林里偷查涂途的手機短信記錄，被涂途撞到，涂途在吵架后，一氣之下決定不在家過節(jié)，提前飛北京出差，“這個家這種日子過不下去了！” 林里立刻也給自己和兒子買了機票，也要一走了之，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柔絲這里，“這種日子過不下去了！”林里重復(fù)著。

“沒有問題，哪個機場？肯尼迪還是拉瓜迪亞？告訴我飛機班次我開車來接你們?！比峤z連聲安慰姐姐，心想晚上跟老麥的約會又泡湯了。

機場接到林里母子，到家已經(jīng)快11點了。上一次見到姐姐還是她在城市大學(xué)的畢業(yè)典禮上，那時林里有點發(fā)福，珠圓玉潤的臉。如今下巴都尖俏起來，一件芭寶莉米白的秋夾克腰身明顯大了;金牛高了好多，臉上褪掉嬰兒肥，顯出一張有棱有角的國字臉，很像他爸爸。燈芯絨褲子褲腳管短了，在小腿上像九分褲一樣吊著，露出一雙不成對的襪子—一只灰色，一只白色帶紅色耐克標記，他穿的淺藍毛衣倒是簇新的。他的頭發(fā)剪成美國大兵式，像一個碗扣在頭頂，厚厚的劉海堆在雙眉前，后腦勺上剃光露出清白干凈的頭皮，無辜的愣頭青模樣，劉海下面的眼睛帶著青黑色的眼圈，好像睡眠不足。他一開口，還是脆脆的稚嫩的童音。

林里對柔絲笑臉相迎，盡量談笑風(fēng)生，金牛嚴肅得多，一言不發(fā)，手里緊緊抓住自己的雙肩包。柔絲認出那個迷彩圖案的雙肩包，是去年圣誕節(jié)在戶外用品名牌 L.L.Bean 網(wǎng)店給小外甥定購的禮物。林里說他可喜歡了，一直盼望出門可以用上，平時舍不得當書包?！敖裉焖K于可以用上這個背包了。因為我和他爸吵架，才決定出門……”林里坐在副駕座上說話，說到這里戛然而止，她轉(zhuǎn)過頭去，車里一片沉默。車窗外機場高速路上對面飛馳來的車流不斷，車上的遠燈在瞬間照亮車中三人，然后飛馳過去，車里再次陷入黑暗，路邊的住家有的已經(jīng)掛上圣誕節(jié)的彩燈。

到了羊頭灣的公寓，金牛已經(jīng)睡著，被林里半拖半抱地從車里拉進屋里，夜里的冷風(fēng)一吹，他又醒了。金牛瞪著一雙眼睛，環(huán)顧公寓的客廳，然后徑直走到那張“槍與玫瑰”的海報前，端詳墻上的海報。柔絲發(fā)窘，借口太晚了早點休息，請他們母子離開客廳帶他們?nèi)タ头?。金牛還疑慮地回頭看看海報。

第二天是星期五，柔絲專門請了假，招待母子倆。白天他們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傍晚時林里去會哥大的閨蜜，跟朋友吃飯。柔絲獨自帶金牛回到羊頭灣，他們點了意大利餐館的通心粉外賣和蔬菜色拉、奶油卷。

晚飯后柔絲收拾廚房，金牛站在落地窗前，他眺望著窗外的風(fēng)景，公寓后的小花園陷入沉沉暮色，柳樹被橘色的路燈照亮，花園后藍灰色的大海上已經(jīng)漆黑一片，只有不遠處的海里礁石上燈塔上的紅燈一閃一閃。

金牛忽然指著窗外說：“那是什么樹？那棵樹快要倒了?！?/p>

柔絲疑惑地走到窗前，看看樹，再看看小外甥，覺得很奇怪，她摸摸他的頭，說：“不會吧？那是一棵柳樹，你怎么知道它要倒了呢？”金牛轉(zhuǎn)頭，看著小姨，回答：“我們家院子里的柳樹跟這棵一模一樣， 10月有一天刮颶風(fēng)，它忽然就倒下來，把我的秋千架砸了。”

金牛從落地窗前轉(zhuǎn)身，在屋里無聊地閑逛，慢慢他又轉(zhuǎn)到客廳的那張海報前，他盯著海報看了半天，這次沒有提問，他從睡房里取回自己的雙肩包，坐回到廚房吧臺邊的高腳椅上，柔絲在那里煮咖啡。

“小姨，我能喝一杯咖啡嗎？” 金牛問。

“你這么小就喝咖啡？合適嗎？”柔絲說，很吃驚。

“當然可以了，我經(jīng)常陪媽媽喝咖啡，放好多牛奶和方糖。” 金牛很老道地回答，從書包里取出漫畫書，讀了兩頁又放下，他被廚房吧臺上小姨的東西吸引?。喊膳_上有一個筆記本電腦，柔絲晚上一個人的時候經(jīng)常坐在那里邊看電視，邊描指甲油，敷面膜。筆記本邊是一個福州漆盒，上面描著一朵血紅的玫瑰。金牛忍不住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些精致的化妝品，他拈起其中小巧的淺金色的瓶子，湊到眼前，仔細讀上面的商標文字，然后問：“這是啫喱糖嗎？有什么用？”

柔絲覺得小外甥很可愛，答：“這是給眼圈消腫用的啫喱，化妝品，不能吃的?！?/p>

“眼圈怎么會腫呢？”金牛問。

“哭過就會腫。”柔絲答。

“哦，我媽的眼圈經(jīng)常腫的，像青蛙。她說眼皮腫是因為感冒，不是因為哭?！苯鹋２痪o不慢地回答，然后把小瓶擰開，食指伸進瓶里點了一點啫喱出來，抹在自己的下眼瞼那塊，“嗯，不錯，涼颼颼的像冰塊，很舒服。”說著他把瓶子蓋好。柔絲給他端過去一小杯咖啡，他道了謝，然后雙手像模像樣地捧起來喝了一口?？Х鹊臒釟怙h出來，金牛低下頭又喝了幾口，等他再抬起小臉，用手推了一下眉毛上的劉海，他臉上的表情又嚴肅又憂郁。他沒有說話，站起來，在房間里踱步。

“小姨，我能問你一個奇怪的問題嗎？”他走近柔絲，揚起臉問，表情羞澀。柔絲點點頭，鼓勵性地笑笑，說：“你問吧，我盡量回答你。”

金牛低下頭，沒有立刻問，等他再抬頭看柔絲的時候，他已經(jīng)滿臉通紅，門牙咬著下嘴唇，然后轉(zhuǎn)開目光看著別處，躲避著柔絲的目光。柔絲說：“你問吧，沒有關(guān)系的?！?/p>

金牛還是不說話，他轉(zhuǎn)身走開，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廚房，身體僵硬地背對柔絲，廚房里很安靜，氣壓咖啡機發(fā)出最后兩聲嘶嘶的聲音。金牛猛地轉(zhuǎn)身對牢她，小聲問：“小姨，什么樣子是性感？”

柔絲覺得耳朵狠狠被刮了一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打了，她愣在那里。金牛這個年齡，也許是從同學(xué)小屁孩兒那里聽到這個詞，也許是從電視上，或者網(wǎng)絡(luò)視頻上聽到，她想金牛也許就是好奇吧。她說：“小姨不知道怎么說呢，你從哪兒聽來的這個詞？”

金牛滿臉通紅，咽了口唾沫，他像做錯事那樣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兒，他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我聽爸媽吵架時媽媽說的。我爸爸坐飛機，坐在一個年輕性感的阿姨旁邊，然后他就不想回家，離開我和媽媽了?！?/p>

說到這里，金牛抬起頭，努力鼓足勇氣，又問：“小姨，你性感，對嗎？”

柔絲的臉滾燙，金牛的話像一股熱流在她皮膚上燒過，她胡亂搖搖頭，然后拉住他，問：“金牛，你告訴小姨，性感是什么意思？”

“就是年輕漂亮的阿姨，像你這樣的。”金牛飛快地回答，然后掙脫柔絲的手，跑開了。他跑去客廳打開任天堂的游戲機，客廳里響起“Wii 運動” 的電子音樂。她的腦海里像過電影一樣想象著林里和涂途吵架，金牛在一邊聽著的情景，林里滿臉怨毒地追問：“她好看嗎？漂亮嗎？”涂途面無表情地搖頭，但是林里還是不依不饒地尖聲追問：“她年輕性感是吧？你就是看中這個！”一遍一遍，最后涂途煩了，承認是，林里開始哭，先是飲泣，然后放聲大哭，哭到眼睛腫得跟青蛙一樣?！昂苣贻p的阿姨，像你這樣的”，這幾個字像鐵釘一樣釘進柔絲的心里。

柔絲起身離開廚房，走進洗手間，擰亮電燈，洗手水池后的鏡子四周鑲了一圈小燈泡，開了燈亮一圈，像明星后臺的試衣間，柔絲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一直看著，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隱隱傳來流行音樂，那是用一首老歌設(shè)置的手機來電鈴聲：

learning? to love yourself

（學(xué)會愛自己）

It is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那是最偉大的愛）

…………

敲門聲。柔絲把門打開，金牛把手機遞給她，他好奇地環(huán)顧洗手間。電話是林里打來的，背景很吵。帶搖滾節(jié)奏的電聲音樂傳過來，林里的聲音非常開心，怕柔絲聽不見，扯著嗓子說她們一行人準備“跳吧”到天明，柔絲帶金牛先睡，不用等她，明天一大早回來……

柔絲給金牛讀完第三本書，金牛又吵著要喝一杯溫牛奶才肯睡，柔絲只好起身去廚房取牛奶。當她端著一小杯牛奶再進臥室，他已經(jīng)睡著。薄薄的羽絨毯隨著鼾聲的呼吸輕輕起伏著，他的小身體在毯子下像一只蠶。柔絲把臺燈熄了，在金牛身邊坐下，看著他的睡相，小口抿那杯牛奶。金牛沒有像老麥那樣小睡片刻就醒來離開，他就那么安靜地打著小呼嚕，安心睡著。

柔絲想起他剛才的話，“性感就是很年輕的阿姨，像你這樣的”。柔絲忍不住又哭了，越哭越傷心。金牛并沒有被她的啜泣聲驚醒，他只是翻了個身換了一個姿勢，一只稚嫩的胖腳丫從毯子下伸出來抵住她的腿。“這孩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女人的哭泣聲中入睡……”柔絲想，一面用手背抹著臉頰上淌下的淚水。她想象著這個時候老麥在曼哈頓的家中在干什么呢？跟妻子一起看電視，廣告間隙溜到陽臺上吸煙，隨手給她發(fā)一條肉麻短信……短信，是他們之間的唯一聯(lián)系，那些各處的纏綿，現(xiàn)在事如春夢了無痕，唯一留下的，就是手機短信，還有那張海報。柔絲哭了，可憐自己一無所有，初冬的夜，整個紐約萬家燈火一盞盞熄滅，布魯克林和曼哈頓之間遙遠得像兩個星系。

第二天，柔絲上班，老麥打來電話，問能不能出來吃午飯。柔絲看著電腦上的季節(jié)減價廣告，木然地說不，她準備跟林里母子吃中飯的。老麥聽到她的聲音嘶啞，問她是不是感冒了？柔絲清了清嗓子，撒了一個謊，說自己的確傷風(fēng)感冒，她不想說徹夜未眠。對老麥來講，她感冒傷風(fēng)跟痛哭失眠又有多少區(qū)別呢？反正他能陪她的時間也就那么一會兒。柔絲想象他在電話那頭，頭面干凈，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穿著漂亮的新一季秋冬男裝，圍著深色格子的芭寶莉圍巾，對著電話優(yōu)雅地笑著，低聲地打情罵俏，兩個眼睛滴溜溜地留神身邊的一切，如果在辦公室他會掃一眼旁邊察言觀色的老秘書，邊打手機邊往外走，一會兒他電話的背景聲就變成街上的車聲;如果在家里，他會躲進書房，把門關(guān)好，但一會兒他妻子進來叫他，也是“老麥老麥”地用普通話喚他。柔絲想到這個情景，又傷心又委屈，她眼淚又要下來了，她說了一聲“抱歉再聊”，把電話掛斷。老麥的電話并沒有再打過來。

林里母子并沒有按原計劃住到圣誕節(jié)以后，在那個周末之后，涂途又從北京打來電話，林里起先不肯接，在柔絲堅持下接了電話，躲進臥室以后說了很長時間，等她從臥室里出來，她的眼睛又是腫的，但滿臉是笑，她說涂途準備圣誕那天從北京飛回來，這次一直到過了春節(jié)再回去。電話后林里立刻上網(wǎng)改機票，盡快回邁阿密準備過節(jié)。林里打電話的時候，金牛在客廳打任天堂游戲，柔絲在忙碌晚飯。那天紐約是雨加雪的天氣，雪落下之前結(jié)成冰籽，打在窗上沙沙地響。十二月的天，冬至后下午四點日落，五點鐘天一片漆黑。柔絲望著廚房的窗外越來越深的夜色發(fā)呆。

那天，老麥給柔絲的圣誕禮物快遞到家里來，是蒂芙尼店出的一對銀首飾，項鏈加手鏈，畢加索女兒設(shè)計的首飾，項鏈是狗鏈式，粗大的環(huán)一個接一個扣著，中間一環(huán)上嵌了一圈小粒的鉆石，裝在那對美麗的藍綠色盒子里，盒子上纏著一寸寬的白絲帶蝴蝶結(jié)，下面壓著一張卡片，卡片上用紫色的墨水寫著花體英文字：

“給一朵性感的中國玫瑰，我的。MS”

她盯著“性感”那個詞看了許久，慢慢把那卡片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她把手鏈項鏈連盒子一起收到臥室的衣柜里，跟那些很久沒有碰的性感的小睡衣、內(nèi)衣放在一起，好像那些東西都是別人的，不是她的。

送走他們的那晚是圣誕前夜，拉瓜迪亞機場到處是歡天喜地回家過節(jié)的人，林里推著行李車，腳步輕快，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向安檢。之前她再三邀請柔絲一起跟他們母子回邁阿密，過了圣誕再回來，柔絲以假期太少的理由拒絕了。臨行前柔絲去梅西百貨公司給他們?nèi)硕假I了圣誕禮物帶走。

在林里母子消失在安檢墻那頭的時候，柔絲的手機響了，柔絲看看誰打來的，決定不接這個電話。她在機場候機廳的星巴克買了一杯圣誕星冰樂，坐了下來。對面柜臺邊的高腳椅子上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背后看都是黑頭發(fā)，女孩子把手藏在男孩子的衣袋里取暖，一雙鹿一樣的長腿裹在UGG長靴里，在高腳椅子下晃著。

柔絲在這對情侶身后坐下，她的眼風(fēng)注意到鄰座一個單身男子正在打量她，她正好坐在這人的視野中心，柔絲坐定后抬頭看看他，那個人跟老麥年齡相仿，除了頂發(fā)稀疏，端起咖啡杯小口喝的姿勢都差不多，喝完以后用疊成小塊的餐巾紙輕按兩下嘴角。柔絲掃了那個人一眼，覺得他面目可憎，決定不再往他那邊看第二眼。這些人，這些街上來來往往的男人，都不屬于她，屬于她的，是那些昂貴的小首飾、性感的睡衣、尖細的名牌皮靴。柔絲一口喝完苦澀的咖啡，頭也不回地離開。

回到家，開了門迎面就是那張“槍與玫瑰”的海報。放下包換了衣服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柔絲搬了一把梯子把客廳的海報取下來。海報上龍飛鳳舞的簽名，那一左一右大剌剌呈一字展開的槍管，中心的血色玫瑰花怒放得像一張血盆大口。取下之前柔絲對著海報拍了照片，她準備把它送到eBay出售。復(fù)古海報扔掉可惜，不如賣了換成現(xiàn)金，有老男人會喜歡的。等過完節(jié)，柔絲準備約老麥出來吃午飯，告訴他，不想繼續(xù)這個關(guān)系了，她要重新開始。

圣誕一夜，狂風(fēng)暴雪。柔絲做了一夜奇奇怪怪的夢。柔絲終于放松下來，安穩(wěn)地睡去。

早上雨雪停了，太陽出來，照在柔絲的臉上，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沒拉窗簾就囫圇睡了。柔絲起床梳洗，然后穿了羽絨服，高筒雨靴，她特別想到外面走走。

公寓后面的小花園里一片狼藉，一夜的狂風(fēng)雨雪，把樹枝灌木打落在地上，連帶著被風(fēng)雪吹落的圣誕裝飾，塑料彩帶打的蝴蝶結(jié)，盆栽的圣誕花，四散在地上，清潔工假日休息，沒有人來清掃。柔絲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路上有暗冰，很滑，但是她還是想繼續(xù)走，她沿著花園里的小路走到了柳樹下。

柳樹被冰雪壓著，看著比平時小了很多，樹周圍地上無數(shù)的碎枯枝。柔絲在柳樹下站定，仰頭看著這棵大樹，她想起每次老麥來的時候，總停在離樹不遠的車位，離開時，老麥的車從樹下開過去。秋天有風(fēng)的時候柳枝紛披，在車燈照耀下像波動的海藻，她在樓上看得特別清楚?，F(xiàn)在她站在柳樹前仰面看，大樹的枝條像密密麻麻的網(wǎng)罩住天空，稀薄的太陽從光禿的枝椏間射下來，樹上的積雪在一夜的凍雨后都結(jié)成冰凌，在陽光下發(fā)出炫目的奇光，像一把把透明的刀子，柔絲看得入迷，中蠱一樣地站著。

看著，看著，那一樹閃著寒光的刀子忽然全部向她飛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巨大的轟鳴，像大廈倒塌又像槍響，整個地面狠狠震動兩下，柔絲眼前一黑，臉上被狠打了一個嘴巴那樣，一陣劇痛，一個趔趄退了好幾步，最后跌倒坐下。

等到四周安靜，柔絲睜開眼睛，地上一個四五米寬的裂口，從腳邊延伸開去，樹根像被炸彈炸過一樣，從地下翻了出來，五臟六腑似的撒在四周的地面上。大半棵柳樹已經(jīng)齊齊地倒在她的腳下，折斷的樹樁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新斷的木頭雪白，斷面嶙峋。柔絲嚇呆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活著，低頭看，胸前有血跡，伸手再一摸臉，手上沾了鮮血，流在手掌上，她知道臉上肯定破了，被飛出來的樹枝刮到臉。

柔絲臉上的傷一陣一陣地鉆心地痛，她掙扎著站起來，心里一陣狂喜，我還活著，活著！活著！沒被柳樹砸死，大難不死，我絕對是有福的人！她小心地邁開步子，離開現(xiàn)場，遠遠地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已經(jīng)有鄰居撥打了911緊急電話報警求救。

她不顧臉上的疼痛，抬腿跨過地上的殘枝敗柳，繼續(xù)往海邊走，身后是越來越近的救護車的鳴笛聲。柔絲不想停下來，反正沒死，怕什么。

十二月冬至后天寒地凍的晴天，海灘上一個人都沒有，海水顏色是鋼鐵色，黑中泛出綠色的冷光。大浪轟鳴著沖向海灘，最后一刻斷氣似的，變成羽毛一樣的白色浪花，在海灘上撫摸過去，一次重復(fù)一次，像一個肺活量巨大的獸在呼吸吞吐。寒冷減輕了柔絲臉上的腫痛，她彎下腰摸摸腳邊涌來的海水，把手伸進水里，洗掉手上的血跡。

柔絲起身站直了，對著大西洋伸出雙手，感覺好像第一次看到大海。那雙手潔凈細膩，陽光照到她的頭頂心，她想從心里放聲大喊，又想縱情大笑，她冷得直哆嗦，不由得在海灘上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