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故事
2021-09-22 01:44:00張曉風(fēng)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1年4期
張曉風(fēng)
白兔記
元·佚名
作者不詳，一般假定為元代作品，然“李三娘磨坊產(chǎn)子”，是民間流行之“受苦”及“母子團(tuán)圓”之同類情節(jié)中極受歡迎的一個故事。
大雪紛飛，整個李家莊一片純白。
今年的收成好，大家備下福禮三牲到馬鳴王廟來祭謝，另外還有些酬神的熱鬧節(jié)目，像跳鬼判的，踏高蹺的，舞獅子的，做雜耍百戲的，顯出一片升平景象。
今年主祭的社主是李文奎，他正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忽然，空中一只金龍爪伸下，把個全雞拿走了。
“這真是怪事！”李太公驚訝不已。
祭完了，他聽到神幔后面吵打起來。
“這人偷我的雞?！睆R祝抓住個青年男子不放，男子手中拿的正是剛才祭神用的雞，照例這只雞是歸廟祝的。
“別吵啦！”李太公過來調(diào)解，“他是我遠(yuǎn)房侄子，你放了他，我另外賠你一只雞就是了。”
李太公把這人帶到外面：“我看你長得相貌堂堂，你叫什么名字？你隨便去干什么都可以混個出息，為什么窩在廟里偷雞呢？”
“謝謝老爹好意，我姓劉，名暠，字智遠(yuǎn)?！蹦侨诵呃⒌糜悬c(diǎn)口吃起來，“我……從小死了父親，跟著母親改嫁……沒人管教，不曾學(xué)好，后來，母親也死了，我終日浪蕩……沒個正業(yè)……”
“唉，人都有個錯，”李太公不忍把話說重了，“你就到我家里來種地吧，有你一碗飯吃的?！?/p>
“今夜不必再睡馬鳴王廟了！”劉智遠(yuǎn)心里想。雪下得更大了，紅紅的爐火在村子盡頭等他們回去。
劉智遠(yuǎn)初到李家，生活并不如意，李太公為人雖然寬厚，他的兒子、媳婦和太太卻都不喜歡他，覺得他是吃閑飯的。好在李家的小女兒三娘對他還算仁慈。
劉智遠(yuǎn)其實(shí)并不是偷懶，只是莊稼方面的事他一竅不通，完全搞不來。李太公把他調(diào)去牧牛養(yǎng)馬，成績倒是好多了。更意外的是，一匹多年來大家頭痛不已的暴戾烏騅馬也被他降伏，一點(diǎn)脾氣也沒有了。這天，天特別冷，劉智遠(yuǎn)也沒什么冬衣，太公賞了他幾杯酒好御寒。他吃了，就倒在牛棚里大睡了一個暖和的覺。
李太公出來巡行，不知怎么搞的忽聞雷聲大作。太公以為要下雨，忙差遣小廝去收房上曬的東西。然后，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是劉智遠(yuǎn)的鼾聲，整個牛棚一片紅光，有龍蛇在他的七竅之間游走。
李太公自從上次在馬鳴王廟中看到空中的金龍爪，心里就一直疑惑，現(xiàn)在他更確信劉智遠(yuǎn)是個大貴人。他想留住這人，當(dāng)然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收為女婿。他思忖著，要人去請三弟前來說媒，事情很快就說好了，可惜的是這么一來，家里的糾紛就更大了，但礙于李太公的面子，老大李洪一也不敢怎樣。
大廳上紅燭高燒，新郎新娘向父母下拜。奇怪的是，每拜一下，老人家便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一向有這樣的傳說，人如果被自己的父母長輩所拜或被大貴人所拜，都會頭暈不支的。李太公和他的妻子竟這樣一病不起。劉智遠(yuǎn)夫妻總共就只過了這幾天逍遙的好日子，父母一死，哥嫂的嘴臉就不好受了。
“‘吃人一碗，服人使喚，喂，劉窮，這個道理你懂嗎？”大哥說，“告訴你，你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官休，一條是私休，反正，我不趕走你不罷休！”
“什么叫官休、什么叫私休？”
“官休，就是告到官里，我要告你用妖術(shù)邪法，把我爹娘拜死了。私休呢，你寫下休書，跟三娘分手，永遠(yuǎn)別到李家莊上來！”
“我不會寫休書！”
“我來教你，我念你寫：‘……情愿放棄妻子前去……并無親人逼勒……寫好了沒有？”
“記得休書上要蓋五個實(shí)實(shí)的指模！”大嫂在一旁插嘴，一副很有經(jīng)驗(yàn)的樣子。
算了，劉智遠(yuǎn)想，一個男子漢，被人侮辱到這種程度，愛情也就不重要了，寄人籬下是沒有資格享受愛情的。算了，走就走吧！他把五個指印按到紙上去。
大家滿意地拿起休書，瞇起眼睛來欣賞。
“你們也太狠了吧！”李三娘知道了，一把撕碎了休書，“居然敢逼人寫休書，爹娘尸骨未寒，你們就這樣翻臉無情！你們至少也要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她大哭不止，把當(dāng)年的媒人三叔也引來了。長輩出面說話，大哥李洪一雖然不服，也只好另外打主意，換套辦法再來欺負(fù)劉智遠(yuǎn)。
“妹夫??！”這一次，李洪一居然不叫他劉窮了，“昨天的事，是我喝醉了酒，太沖撞你啦，你別記在心上?。 ?/p>
“哪里話，一家人嘛！”
“我想這樣好了，我們同住一起，也很不便，不如分家，把家產(chǎn)分三份，我一份，老二一份，你一份。”
“我算外人，怎么好分家？”
“不能這么講，你的那一份算是三娘的陪嫁，我已經(jīng)分配好了，我跟老二各得一塊地，你們呢，就得臥牛崗上六十二畝瓜園，那瓜園一年四季都有好瓜，可惜的是，常有偷瓜賊。”
“偷瓜賊算什么，我去逮幾個偷瓜賊來，才顯得我手段高明呢?！眲⒅沁h(yuǎn)喜不自勝地說。
“別急，別急，”李洪一忽然殷勤起來，“先喝點(diǎn)酒再說。來，多喝兩杯，啊，對了，這件事，你可別告訴三娘哦—”
不告訴三娘？奇怪，為什么不告訴三娘？自從岳父母死了，哥哥嫂嫂還不曾如此友善過，這種難得的喜事怎么可以不告訴三娘？
“該死！這兩個惡毒鬼！”三娘聽了，氣得大罵，“你中了他們的計(jì)了，那瓜園里有個鐵面瓜精，大白天都敢吃人的，他們是想把你送去喂妖怪的呀！”
“哈哈，一聽妖怪，我的酒全醒了，妖怪在哪里？我非去斬了他不可！從前，有個漢高祖，也曾斬蛇起義的！”
“瓜精比蛇厲害多啦，何況你又不是漢高祖！”
“差不到哪里去，他姓劉，我也姓劉?！?/p>
“不要去！”
“非去不可，我生平不信邪，我們?yōu)槿耍斨斓厝巳?，生長在三光下，就算真有鬼，我也不怕！”
臥牛崗上，瓜園的門半開半閉，四野無人，岳父岳母的墳，并列在一棵大樹下。
“岳父、岳母，請保佑我！”劉智遠(yuǎn)深深地拜下去，他不能忘記老人的恩德。
天黑了，他心里不免有點(diǎn)凄惶，剛才堅(jiān)持要來，一方面固然也是本性，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在李洪一面前丟臉，他不能因?yàn)橹烙泄暇趑虿磺啊?/p>
“嗯……有生人氣味?！币粋€陰森森的聲音出現(xiàn)了。
“不是生人，是村中的好漢！”
“好漢？哈！‘好漢，好漢，生吃你一半，死吃你一半！”
“哼，且看吧，我是‘拿住妖精，一刀兩斷?！?/p>
打了一陣，妖精眼看敵不過，居然化為一道火光，鉆到地下去了，劉智遠(yuǎn)不甘心，把地掘開，下面竟然有一個大石匣，匣里面有頭盔衣甲，兵書寶劍，最奇怪的是上面居然還寫著：“此把寶刀，付與劉暠，五百年后……方顯英豪……”
寶劍盔甲，他一時還用不著，便依舊秘密埋上，兵書卻是他最愛的，他取出來打算好好研讀一番。
正在這時候，三娘急急地趕到瓜園來了，劉智遠(yuǎn)躲在一旁，只見她哭哭啼啼捧著一碗飯找丈夫，她一看滿園打斗的痕跡，又看到地上有劉智遠(yuǎn)的棍棒就以為他死了，一時又痛哭起來，呼天搶地的要一同自盡。
劉智遠(yuǎn)現(xiàn)身了，三娘嚇了一跳，竟以為是鬼。
“就算是鬼，”她猶疑了一下，跑過去緊緊抱住對方，“也是我丈夫?！?/p>
“你手里捧一碗飯干什么？”看她的樣子，他覺得好笑，“有沒有菜？”
“唉，你這人，我瞞了哥嫂，弄了這碗飯已經(jīng)不容易了，哪里還有菜？你快吃了吧！”
“我這碗飯吃不得，”劉智遠(yuǎn)忽然站了起來，身上穿的雖是平日的舊衣服，卻竟像披了甲戴了盔一般神氣，“三娘，這陣子，我們受的氣還不夠多嗎？就是為了這碗飯，三娘，這碗飯是不能再吃了?！?/p>
三娘驚訝地望著他，他連眉宇間都煥發(fā)著勃勃的英氣。
“對啦！”三叔聽說瓜園有事，也跑來了，“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在太原有位岳節(jié)使，正在招軍買馬，我助你點(diǎn)盤纏，你去投軍，將來會有出息的！”
“謝謝三叔，我這就走，”他轉(zhuǎn)過身來，含淚看著三娘，“我這一去，有三不回：不發(fā)跡不回，不做官不回，不報(bào)得李洪一的仇不回！”
“不，不要跟我說這些，跟我說句夫妻間的話?！?/p>
“生下孩子，好好撫養(yǎng)。哥哥嫂嫂如果再逼你嫁人，不及我的，你別嫁;比我強(qiáng)的，你嫁了我也沒話說?！?/p>
夫妻一場，就這樣草草而別了。
又是落雪天，深夜里，劉智遠(yuǎn)提著鈴報(bào)更點(diǎn)。沒有想到投軍也如此不得意，原因是他到得晚，人家要招的兵數(shù)已經(jīng)夠了，他勉強(qiáng)擠進(jìn)去，成了編制外的人員，大家都把最苦的差事往他身上推。
雪下著，他想起去年那場雪，他想起李太公，想起李三娘，想起遙遠(yuǎn)徐州沙陀村的李家莊……天太冷了，他蜷在樓街下休息，感到自己的身子越來越僵冷，血液也冷得要凝凍了，他太困了，他要休息……
忽然，一件衣服輕輕地披上他肩頭，朦朧間他看不清是誰，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又慢慢地解凍成溫?zé)岬牧恕?/p>
“劉健兒，”有人叫他，那是他投軍時人家派給他的名字，“你該死，你太大膽了?！?/p>
他在馬房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竟被人一把揪出，綁了，送到岳節(jié)使家里。
“這紅錦戰(zhàn)袍是宮中賜的，你居然偷去，大模大樣地穿了，到馬房中去打盹兒?！?/p>
“我，我沒有偷，昨天半夜，我凍倒在路邊，不知那袍子怎么蓋到我身上來的。”
“胡扯，哪有此事！”
“有的，”秀英走出來，她是岳節(jié)使最疼愛的女兒，“昨天夜里，我看到這人快凍死了，本來想拿件舊衣服給他披披，沒想到拿錯了，居然把爹爹的紅錦戰(zhàn)袍披到他身上去了。爹爹要罰，罰我好了?！?/p>
“唉，你這丫頭。”岳節(jié)使無可奈何了。
然后他又聽到下人不斷傳來的神異傳說，例如說，要打劉健兒的大板子正要打去，空中便顯出五爪金龍抓住板子。要吊他在馬房里，馬房就一片火光，放走他，就沒事了。連秀英也說，昨夜看他深夜巡行的時候，只見一片紫霧紅光。
岳節(jié)使一一聽了，便決定把女兒嫁給他。
怎么辦呢？劉智遠(yuǎn)矛盾了，一面是權(quán)勢，是財(cái)富，是美人的投懷送抱;另一邊是長期屈居下人，做軍人最微末的一員，衣錦還鄉(xiāng)的希望幾乎等于零。他選了容易的那一段路。
而在李家莊，李三娘也面臨選擇。
“我們不能拿閑衣閑飯養(yǎng)閑人，”哥嫂說，“給你四條路走：第一，你上天去，第二，你下地獄去，第三，早早嫁人，第四，白天挑水三百擔(dān)，夜里推磨到天明?！?/p>
“我挑水推磨吧！”李三娘委屈地說。
肚子日漸挺大，三娘依然被迫做苦工。而終于有一天，一陣強(qiáng)烈的疼痛，她在磨坊里，生下一個男孩。
“嫂嫂，借我一把剪刀，我要剪小孩的臍帶?！?/p>
“哎呀，真不巧，剛好給小偷偷去換糖吃啦?！?/p>
李三娘橫了心，找一件舊衣服，自己把嬰兒身上的血跡擦干凈了，又用牙齒咬斷了孩子的臍帶，然后，她欣慰地看著孩子：“你的名字，就叫咬臍郎！”
第三天，嫂嫂來了?！皢眩闷恋男∽?，”她親親熱熱地抱著小孩，“叫舅媽，喂，叫舅媽。”
趁人不注意，她把孩子抱出門，往荷花池里一擲。好在李家有個姓竇的老傭人，他偷偷注意這些事已經(jīng)很久了，所以及時救起了孩子。
“三娘，孩子在這里養(yǎng)不下去了。我聽說劉官人在太原并州，我就抱著孩子替你把這劉家的骨血送去吧?！?/p>
“才三朝的孩子，沒有奶吃怎么活啊！”
“我一路走去，看到有婦人喂奶，我就跪下來，替小官人求一聲情，我就這樣一路跪到太原，把孩子交到劉官人手里?！?/p>
三娘步下床來，恭敬地一拜。
“竇公，你的大恩大德，我們母子一生不敢忘?！?/p>
就這樣一路乞求，竇公終于把孩子送到劉智遠(yuǎn)手上，新夫人很覺意外，但也決定把孩子留下來撫養(yǎng)。
十六年過去，孩子長大了，跟著父親學(xué)得一身武藝，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另有生母—而他的生母仍住沙陀村李家莊，她的歲月始終沿著那口石磨，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消耗著。
多年平靜的局面，最近因?yàn)橛胁菘茏鱽y而熱鬧起來。劉智遠(yuǎn)終于有機(jī)會去建樹功勛了。多年的夢想實(shí)現(xiàn)了，他差人去老家瓜園里取了寶劍盔甲，一舉滅賊，朝廷封他為“九州安撫使”。
春天來了，咬臍郎跟著一批少年去打獵，一路上駿馬鮮衣，騰云駕霧一般，不知不覺就走遠(yuǎn)了。
這一天，咬臍郎為了追一只白兔，直追到沙陀村的一口井旁。白兔不見了，只見井邊一個悲苦的婦人。
“十六年了?！眿D人嘆氣，“井水都給我打枯了，我的淚卻流不完……”
“你有看到一只白兔嗎？”咬臍郎一心只想問那只兔子。
“沒有。”
“咦，你看來也像好人家婦女，怎么蓬頭赤腳的？”
“這雙腳，也曾穿過繡花鞋。”
“你是挑水的嗎？”
“父母在時，我從來不挑水?！?/p>
“誰把你欺負(fù)成這樣？”
“我的哥哥嫂嫂?！?/p>
“你沒有丈夫嗎？”
“啊，”說起丈夫，她流淚了，“他是九州安撫使劉智遠(yuǎn)，我們有個兒子叫咬臍郎。”
“哦？”咬臍郎震驚了，但他分明是有母親的，他不敢貿(mào)然相認(rèn)，事實(shí)要回去問個清楚才好。“婦人，我回到軍中代你查問一下，我會給你帶消息來的?！?/p>
“多謝小官人！”說著，她深深地拜了兩下。
咬臍郎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居然兩度摔倒在地。奇怪，這婦人是誰？他真受不起這婦人的一拜嗎？
回到家里，父親一直追問他打獵的成績，他卻急于向父親形容那個蓬頭赤腳的井畔婦人。
“這在九州安撫大人府中安享榮華的是誰？難道她不是我母親嗎？”
“她是撫養(yǎng)你的。”
“那井邊受苦的婦人是誰？”
“她是你親娘?！?/p>
“爹爹，你是如此忘恩負(fù)義，不念糟糠妻子的嗎？我的母親在那里推磨挑水，你們在這里享受富貴榮華。父親，你今日不接親娘來，我做兒子的只有惶愧一死?！?/p>
這樣一鬧，岳秀英知道了，她也同意接李三娘來同住。
劉智遠(yuǎn)穿了尋常衣裝，悄悄地去探望妻子。
“我曾說，不發(fā)達(dá)不回家，”劉智遠(yuǎn)感傷地說，“但要發(fā)達(dá)，要做人上人，又談何容易，我真是身不由己??！”
“都十六年了?！北г箚?？還是認(rèn)命？也許都不是，只是夫妻間的閑話一句。
“那天，你碰到的少年你猜是誰？就是我們的孩子咬臍郎??！”
“我也有點(diǎn)感覺，他那天還叫人代我挑水呢！他長得真端整……”說起孩子，她的記憶忽然鮮活起來，井邊的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想起來了。
“我現(xiàn)在管十五萬官兵呢！”
“嗯……”有什么分別？就她而言，回來的只是劉郎，她的丈夫。
臨走，他留下三顆金印?！叭熘畠?nèi)，我會帶著人馬，全身披掛，正式來接你，到時候，有恩報(bào)恩，有仇報(bào)仇，我一定會來，那三顆官印比我的命還重要呢！”
其實(shí)，也沒什么信不過的，十六年前，什么憑證都沒有留下，她已經(jīng)相信了。但如今捏著三顆官印，她覺得甜蜜。
明天，或者后天，他會回來，那時會有儀仗鼓吹，會有鳳冠繡鞋，會有大而舒服的轎子，會有令小小的沙陀村李家莊掀翻天的場面。三叔和竇公會有報(bào)償，哥哥嫂嫂會受到處罰，這一切，夠這小地方的人興奮地說上十年八年也說不完……
但抱著三顆猶溫的金印，她寧可咀嚼劉郎今晚秘密微服夜訪她的這份私情，夠了，夠好了，一切都好到最好的程度了。
夜深了，三顆金印猶自在她手心里沉沉地暖著。
拜月亭
元·惠施
一般認(rèn)為作者是惠施，但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證據(jù)不足?；菔志?，杭州人。生年不詳，約卒于元末?！栋菰峦ぁ穬?nèi)容與關(guān)漢卿之《拜月亭》全同?！朵浌聿尽飞嫌涊d他：“居吳山城隍廟前，以坐賈為業(yè)，每承接款，多有高論，詩酒之暇，惟以填詞和曲為事?！?/p>
一眼望去，整條路上都是哭娘喊兒的凄慘難民。蒙古的鐵甲大軍南下，金兵抵抗不住，朝廷整個南遷。
但不管蛟龍如何纏斗，受苦的永遠(yuǎn)是小魚小蝦。
苦雨又沒完沒了地落著，對那些倉皇出走、身無長物的小老百姓而言，更增加了他們的狼狽。
瑞蘭和母親也跟著隊(duì)伍往前蹭蹬，身為兵部尚書的夫人和女兒，她們幾曾受過這樣的苦？雨把她們?nèi)砹艿猛笣?，她們小巧的金蓮本來只適合養(yǎng)在繡花鞋里，現(xiàn)在卻在泥濘中，像爬地獄里的油滑山一般，使她們每走一步都痛徹心脾，精致的繡花鞋此刻已是分不清鞋底和鞋幫的爛泥團(tuán)。
可是，路還是要走下去的，父親匆匆丟下她們，做人家的臣子，在危急的時候是沒有權(quán)利顧家的。
忽然，混亂中沖過來一股人潮，有人跌倒了，有人的東西散落一地，有人被人馬踐踏，有小孩惶惶大哭。
“娘！”瑞蘭忽然驚恐地尖叫起來，她站不住腳，身不由己地往前沖個不停，糟糕了，這一沖，亂七八糟的隊(duì)伍里又去哪里找娘？
“瑞蘭！”王夫人也焦急欲死，但吵嘈的人群里，每個人都在呼叫自己的親人，每個人卻都聽不清那些凄厲的聲音到底叫些什么。
“瑞蘭，你在哪里？”天漸漸黑了，王夫人憂心如焚地在繼續(xù)尋找女兒，兵荒馬亂，她不敢想象年輕輕的瑞蘭一旦走失會受人怎樣的欺負(fù)。
忽然，一個女孩急急地穿過人群到她面前。
“瑞蘭，你……”忽然，她停住口，“啊，你，你不是瑞蘭！”
“我，我聽錯了，我以為你在叫我。”女孩滿面淚痕，滿眼凄惶，卻不失其文靜嫻雅。
“你是誰？”
“我叫蔣瑞蓮，剛才跟我哥哥失散了?！?/p>
兩人把話說清楚了，瑞蓮卻趑趄著，好像沒有走開的意思。
“唉，也算是緣吧！”王夫人嘆了一口氣，“我們就做伴一起走吧，你就算我的義女好了，我們一邊走一邊找瑞蘭吧！”
而在這千里綿延的人潮里，另有一個人正在高聲叫著瑞蓮的名字，命運(yùn)卻把一張美麗倉皇的女孩的臉孔帶到他面前。
“你，你為什么叫我？”
“我叫的不是你，我在找我妹妹蔣瑞蓮—你也叫瑞蓮嗎？”
“我叫瑞蘭，我跟我母親走失了?！碧煊鷣碛?，她從來沒有在這樣陌生的地方跟陌生男人談話，但四下的環(huán)境那樣險(xiǎn)惡，而眼前這個男子看來還算溫和英俊，一副讀書人的斯文模樣，何況他還在那樣友愛地尋找自己的妹妹，如果母親一時找不到，跟這個男子在一起也許不失為一個辦法……
但他似乎急著走開。
“秀才……你……帶著我一起，好嗎？就，就當(dāng)我是你妹妹瑞蓮。”
“不行啊，別人看了也不相信，我們兩個人的口音完全不一樣??！”
“那，那姑且說……”
“姑且說什么？”
“姑且騙人說是夫妻?！比鹛m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好吧！”他不露聲色地應(yīng)了一聲，顯得非常君子。
其實(shí)，他一直在想辦法讓她說出這句話來，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子，他已經(jīng)偷偷喜歡上她了。
兩個人都不識路，只知道一路往南逃。這一天，他們經(jīng)過一座虎頭山。
“這山好險(xiǎn)惡啊！”瑞蘭直覺得有些害怕。
“喂！留下買路錢！”果真有一群強(qiáng)盜從草叢里跳出來。
“錢？我們自己都沒有了，哪里還有錢給你？”
“這是我們虎頭山的規(guī)矩，沒有錢別想我們饒過你！”他們一面說著，一面露出明晃晃的兵器。
“啊，我蔣世隆空負(fù)才學(xué)，竟然會不明不白地死在這種荒山野嶺上嗎？”
“什么，”強(qiáng)盜頭目忽然走下位來，“你說你姓什么？你抬起頭來我看看……哎呀！真是哥哥，恕小弟無禮?！?/p>
他說著趕緊上來松綁，蔣世隆倒是呆了。
“你弄錯了吧？”
“不，哥哥忘了，我是陀滿興福??！那時皇上聽了聶賈列那老賊的話，要避開蒙古兵舉國南遷。我父親主戰(zhàn)反被當(dāng)作奸臣，一時殺了陀滿家三百口。我因在外，算是逃了命。那時全國貼著我的畫像要緝拿我，我藏在哥哥府上的花園里，躲過追捕，后來哥哥發(fā)現(xiàn)我，寧可不要懸賞，也要護(hù)衛(wèi)忠良之后，蒙哥哥不棄，跟興福結(jié)成異姓兄弟……”
“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可是你的樣子變了，我不認(rèn)得你了—”
“連我也不認(rèn)得我了，沒辦法，走投無路，也只好落了草。說也奇怪，這里本來有五百人眾，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山里有一頂金盔，大家就相約誰能戴得上誰就做王。不料那金盔很特別，人人戴上都頭疼腦漲，沒想到我路經(jīng)此地被他們拿住試戴，居然這頂金盔給我戴起來，就像定做的一樣合適，所以……所以……哥哥身邊這一位是……”
“是……是我渾家（注：渾家即妻子）！”
“啊，嫂嫂?！蓖訚M興福深深一拜，“失敬了?！?/p>
瑞蘭的臉色有著顯然的厭惡。
“你哪里搞出這個賊兄弟？”她氣呼呼地耳語，“我不喜歡！”
雖然蔣世隆很君子風(fēng)度，兩個人一路上也很清白，但不知不覺，她竟管起對方的事情來了，像一個真正的妻子。
“他其實(shí)是個人才?！?/p>
“我們走吧！”她的態(tài)度很強(qiáng)硬，而且說“我們”也說得很自然順口。
“兄弟，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蔣世隆站起來，“但我們還要上路，后會有期了！”
“哎，哥哥難得遇上了，竟不住住嗎？呀……一定要走嗎？也好，但是這包東西哥哥一定要收下，里邊是黃金百斤，別推了，路上總用得著的。”
他們一起走下山來，蔣世隆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聽瑞蘭的話。
進(jìn)貢的問題解決了，蒙古軍班師回朝去了。眼看著日子又要平靜下來。蔣世隆身上剛好又有了這筆盤纏，這天，他們投宿在一間干凈的小旅館里，晚上，兩個人各喝了一點(diǎn)酒。
“我是個讀書人，家道平平，因?yàn)楦改竼史礉M，不能去考試?！笔Y世隆不知不覺說了很多，“我想，我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p>
瑞蘭低著頭不說話。
“嫁給我吧！”蔣世隆誠懇地說，“我不要和你做‘名義上的夫妻?！?/p>
“不行?！比鹛m的聲音很決絕，“絕對不行。你送我回去，我欠你的恩情，我父親自會付給你金銀?！?/p>
“我要金銀做什么？我要你??！”
“我叫爹爹給你一個官做?！?/p>
“‘給我一個官？你爹爹是誰？我一路上倒沒問你。”
“我爹爹啊，說起來，要是在平時，我家里不但沒有你同坐同行的份，就是連你站的地方都沒有呢！他就是當(dāng)今的王尚書啊，我是個守禮謹(jǐn)嚴(yán)的千金小姐?！?/p>
“喲，守禮謹(jǐn)嚴(yán)的千金小姐怎么跟個窮秀才亂跑呢？”
“你說這話什么意思？”瑞蘭提高嗓門，“還不知你自己的妹妹現(xiàn)在跟個什么樣的野男人在亂跑呢！”
蔣世隆講不過她，只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他又試探地說：“一路上，你不覺得嗎？我們看起來真像一對好夫妻，別人看著順眼，我們自己也覺得自然，對不對？”
“你真要娶我，先送我回家，跟我父母正式提親?！?/p>
“時局太平了，逃難的日子過去了，如果不立刻結(jié)婚，我只怕我們的緣分立刻就要盡了。所謂侯門深似海，你一回去，誰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面呢？我們一起度過傷心哭泣的夜晚，我們一起走了那么遙遠(yuǎn)的路，我們一起從賊窩里撿回性命，我不要等，我們今晚就簡簡單單地結(jié)婚吧！”
“不要！不要！你為什么不為我想想，你找媒人提親，我尚書千金的節(jié)操名聲才好保得住啊！”
“小姐，你太天真了?！笔Y世隆有些不耐煩了，“你跟著我跑了這么久，誰會相信你是清白的？”
兩人的聲音愈說愈高，終于吵了起來，客棧主人及時跑來勸架，這個世事練達(dá)的老人，立刻就明白了整個事件，他跟小姐分析事情的利害，說得頭頭是道，事情于是有了急轉(zhuǎn)直下的改變，客棧主人當(dāng)晚就做了主婚人，把一對相愛的男女撮合成夫妻。
長期的苦撐，一旦松下來，蔣世隆忽然病了。接著發(fā)生了更不幸的事，那天，瑞蘭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身影很像家中的小廝，她試探地叫了一聲“六兒”，沒想到竟真的是他，六兒立刻告訴老爺，原來王尚書這天也歇在這家客棧里。父女重逢本來是好事，但驕傲的王尚書看到女兒竟私自跟個毫無功名的窮秀才在一起，便生氣地把女兒強(qiáng)拉走了。
蔣世隆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眼睜睜地看著岳父把妻子帶走了。
回到家中，一切如常，瑞蘭仍是尚書的千金小姐，唯一不同的是家中又添了個年紀(jì)相若的妹妹。兩個人在同一個房檐下為同一個男人而悲傷，而她們彼此卻不知道。
更深夜靜，瑞蘭在花園里設(shè)下香案對月祈禱，求月亮保佑蔣世隆早日康復(fù)，并且夫妻早日團(tuán)圓。瑞蓮發(fā)現(xiàn)了，一定要她說出全部的故事，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竟是姑嫂。
時局太平了，科舉又恢復(fù)了，全國的文武人才都躍躍欲試，陀滿興福在朝廷的赦令下解散了強(qiáng)盜窩。更幸運(yùn)的是，皇上終于了解陀滿當(dāng)年的忠貞，而不再追捕陀滿興福了。他一路打聽蔣世隆的消息，終于在旅館里碰了面。
“快把你的書溫一溫吧，”陀滿興福說，“我們一起走，我考武的，你考文的?！?/p>
興福來得正是時候，忠實(shí)的友誼彌補(bǔ)了愛情割傷的裂口。兩個人一起到了京師，并且雙雙奪得文武狀元。
“這次戰(zhàn)事，皇上認(rèn)為我很有功勞，”王尚書把夫人和兩個女兒叫到面前，“皇上很關(guān)心我們家沒有兒子，所以說了要把今年開科的文武狀元招為我們家的女婿，這是朝廷恩命，太難得了?！?/p>
“爹爹，女兒是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的人了，不管文狀元武狀元，女兒都不能再嫁。”
“爹爹，”瑞蓮也說出了她們的秘密，“姐夫也就是孩兒的長兄，想必他也參加這次考試，指日就要出人頭地的?！?/p>
王尚書哪容她們說話，他徑自叫媒人去找兩位狀元探消息去了，武狀元很高興地接了絲鞭（注：接絲鞭即指接受了婚約），沒想到文狀元卻很固執(zhí)。
“我是結(jié)過婚有妻子的，我在磁州廣陽鎮(zhèn)的客棧里結(jié)的婚，我的妻子被岳父王尚書硬帶回去了，可是，她還是我的妻子啊，我不能再娶！”
可是陀滿興福卻聽出一點(diǎn)可疑?！澳阏f嫂嫂被王尚書帶走了，而現(xiàn)在這一位要招你做女婿的正好又是王尚書，這是怎么回事呢？”
媒人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說話的口氣又有所改變了：“王尚書說，婚姻的事暫放一邊，明日請蔣先生到尚書府中飲一杯水酒?！?/p>
既然是小宴，那就不便推辭了。
席間蔣世隆堅(jiān)決不答允婚事，盡管王尚書搬出“皇上的好意”，蔣世隆卻堅(jiān)持自己只要那個被“另外一位也是王尚書的人帶走的妻子”。
而屏風(fēng)后面，蔣瑞蓮再也忍耐不住了。
“哥哥！”她跑了出來，又把她的姐姐，也是她的嫂嫂，一起拉出來，一家人又哭又笑地說個沒完。
那一對義兄弟成了連襟，那一對干姐妹成了妯娌，而王尚書一時弄不清自己是棒打鴛鴦或是成其好事的人。
在逃難的雨夜里走散親人的悲傷往事，現(xiàn)在回憶起來竟也非常甜蜜了。因?yàn)橥跫叶鄵炝艘粋€女兒，而蔣家白撿了一個媳婦。人間事，有時竟會錯得這樣好！
荊釵記
明·朱權(quán)
一般相信本傳奇的作者是朱權(quán)，朱權(quán)為明太祖第十七子，封寧獻(xiàn)王。晚年又號“涵虛子”及“丹邱先生”。精通音律，著《太和正音譜》，品評曲家，訂正曲譜，極受重視，著雜劇十二種，除本傳奇外，皆亡佚。
王十朋從小失去父親，在南方的溫州城里和母親相守著，過著清寒的日子，偏偏他又選了最坎坷的一條路—讀書，眼看成年了，卻一事無成。
同一個城里，卻有一個富戶，叫錢流行，他也算是個讀書人，曾考取過貢元，他帶著一個十六歲的女兒玉蓮以及續(xù)弦的妻子一同生活。
暮春時節(jié)，溫州城一片紅紫紛紜，而這一天，是錢流行的生日，玉蓮捧著酒為爹爹上壽，她是如此乖巧美麗的一個小女孩，像她早年死去的母親。錢流行舉起酒來，想起生平事，除了早年喪偶，后來胡亂娶個“繼室”湊數(shù)不太愜意以外，一切都算平平順順了。
就在這時候，他在幸福的感覺中開始為女兒的婚事憂愁了，她十六歲了，他要為她選擇怎樣的一生呢？許多年來，他對她幾乎有些內(nèi)疚，她是個太好太懂事的女孩，好得讓他心疼。
“聽說王十朋那個年輕人不錯，家里雖窮，倒是個規(guī)矩孝順的孩子，而且，依我看，將來一定有出息?！?/p>
生日宴之后，他的主意越來越拿定了。
秋天來了，眾秀才去參加堂試，王十朋脫穎而出，成為魁首。不過，那還不算最正式的考試，他的命運(yùn)要看明年的春闈。
聽到一聲咳嗽，許文通跑了出來，奇怪，住在這種隱蔽的地方已經(jīng)多年都沒人上門了，今天會是誰呢？
“原來是錢老貢元?！?/p>
“老朋友了，我也不轉(zhuǎn)彎抹角啦！我女兒年紀(jì)差不多了，想找個女婿。我很喜歡王十朋那年輕人，你可不可以當(dāng)個媒人？”
“你富他窮，這親事應(yīng)該不難的?！?/p>
王十朋的母親張氏正襟坐好。
“孩子，有句話我要跟你說?！?/p>
“是的?！蓖跏蠓畔聲?/p>
“春榜要開了，你要上京去趕考了吧？”
“是的?！?/p>
“前天，錢老貢元請?jiān)S老先生來說媒，他想把玉蓮跟你結(jié)親，你自己怎么想？”
“我？我現(xiàn)在什么事業(yè)學(xué)業(yè)的基礎(chǔ)都沒有—”
正在這時候，許老先生又來了。
“很謝謝錢老先生的厚意，但是貧富懸殊，小兒又學(xué)業(yè)無成……”
“錢老先生是個很有見識的人，從來不會嫌貧愛富的。依我看，聘禮也只是個意思，是個信物，不如隨便給個什么，把這門親事定下的好?！?/p>
“玉蓮的人品其實(shí)誰不喜歡？”張氏心動了，“但我們家十幾年來，孤兒寡母，哪有什么金器銀器，我隨身用，只有這個荊釵了?！?/p>
張氏說著，順手從頭上把頭釵拔下來，那是一個木質(zhì)的、輕便的，因?yàn)槭褂萌站枚@得有點(diǎn)古銅色澤的頭釵。
“啊，也可以啦，”許老先生說，“從前孟光就是釵荊布裙的樸實(shí)女子，這倒是個好兆頭，將來這小兩口也會跟梁鴻和孟光一樣和樂幸福的?！?/p>
王十朋有個同學(xué)叫孫汝權(quán)，肚子里一點(diǎn)學(xué)問和見解都沒有，但卻是溫州城里第一號財(cái)主，年紀(jì)也老大不小了，還沒有娶親。
有一天，他偶然在一家題著“為善最樂”的人家門口，看見一個小姐，長得十分漂亮。
“朱吉！”他回家來，大聲叫管家，“你知道，門口寫著‘為善最樂的是哪一家？”
“是錢貢元錢流行家，我常經(jīng)過?！?/p>
“他家女兒長得可真不賴?！?/p>
“咦，那就去說媒啊，錢家對門有個燒餅店，那賣餅的張媽媽就是錢貢元的妹子，找這位姑媽當(dāng)媒人，不是現(xiàn)成的嗎？”
孫汝權(quán)喜得抓耳搔腮的，立刻跟朱吉去辦事。張媽媽聽了，倒也很高興，何況，孫家的聘禮很風(fēng)光，一對金釵，外加白銀四十兩，事成之后，媒人自有重酬。
“王家的聘禮來了，”許老先生來到錢府，“太輕微了，不知該不該出手?！?/p>
“哪里話，又不是賣女兒，聘禮是個意思罷了—哎，這種荊釵蠻有意思的，倒像古董呢，哈哈，說不定就是當(dāng)年梁鴻的妻子孟光用的那一根呢，麻煩你告訴王老太太，我收下了，事情就這樣定了。”
“哼，這種一分銀子可以買上十個的爛東西你也收，”錢太太走了出來，“我看哪，要娶媳婦也真好辦，一分銀子夠下十家聘禮啦，可以一口氣討十個媳婦咧！”
“哼！你這種女人真沒見識！我喜歡王家那孩子，你又怎么樣！”
兩個人正賭著氣，張媽媽的大嗓門一路嚷了進(jìn)來。
“哥哥，嫂嫂，大喜啊，有人看上你家女兒，托我說媒來了?！?/p>
“別提了，你哥哥已經(jīng)許了王十朋家了。”
“哎喲，那兩個母子窮鬼，窮得連老鼠都不敢上他家去的，嫁他家做什么？”
“你想說哪一家的媒？”
“溫州城里第一財(cái)主孫汝權(quán)啊，你們看這一對金釵，還有四十兩銀子。”
“喲，喲，真漂亮，這金子成色真好！”
“妹妹，你來晚了，已經(jīng)說好王家了?！卞X流行別過頭去。兩個見錢眼開的婦人死不罷休，嘮嘮叨叨地一直說個不停。
“算了算了，”錢流行一人敵不了兩人嘴，“你們有本事就直接找玉蓮談去，荊釵、金釵、王家、孫家，隨她自己，我不管了！”
“爹爹先許的是王家，我就選這荊釵?！庇裆張?jiān)持。
“死丫頭，你不要以為我不是你親娘，就不聽我話，其實(shí)，還不是我給你飯吃，你才長大的。你現(xiàn)在倒來逞強(qiáng)，連我的話也敢不聽，我告訴你，我丑話說在前面，你要嫁王家可以，嫁妝可是一件也沒有！”
玉蓮低首不語，錢老爺為恐婚事多變，把婚期匆匆訂在翌日，玉蓮到親娘祠堂里哭了一陣，又站在門外，向不再理會她的后母拜別，便這樣寒寒磣磣地嫁到王家了。
雖然婚事準(zhǔn)備得很倉促，場面也很冷清，但兩人都是誠心誠意的，一點(diǎn)不覺潦草，新家庭里充滿和悅的氣氛。錢老爺聽說女兒女婿恩愛，也高興不已。他甚至打點(diǎn)了銀兩，交給女婿去趕考，又怕剩下婆媳兩人住，被人欺負(fù)，所以干脆把她們接回家里一起住了。
京城的競爭過程十分激烈，但王十朋終于得了頭名狀元，丞相看他少年英俊，打算把女兒多嬌嫁給他，以他為半子。
“我家里已經(jīng)有妻子了?！蓖跏罄侠蠈?shí)實(shí)地拒絕了。
“人富了，就換批朋友，人貴了，就換過妻子，你不懂嗎？”
“丞相沒聽過嗎？‘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p>
丞相惱羞成怒了，竟運(yùn)用職權(quán)，把他發(fā)表的江西饒州的官改到廣東潮州。在當(dāng)時，潮州算是煙瘴之地，一般人視為畏途，王十朋倒無所謂，能逃開丞相的逼婚，潮州就潮州吧。當(dāng)下寫了封平安家書，把事情本末說了，然后托了個人寄信。
事情就有那么巧，那不學(xué)無術(shù)的孫汝權(quán)，在京中落了第，也想找人帶封家書，聽說有人回溫州，就請他一齊帶去，他請帶信人趁他寫信時出去喝一杯再來。沒想到帶信人一走，他竟偷拆了王十朋的信，在里面重新填了封滿紙不通的信，大意是把拒婚改為成婚，并且勸玉蓮再嫁算了。
玉蓮婆媳接到這樣的信，納悶不已，錢老爺更是氣得要命，滿街亂走想找人打聽。剛好孫汝權(quán)也回來了，聽說他也是京中考完試回來的，便想跟他探個虛實(shí)。
“呀，你可問對人了，”孫汝權(quán)別的本領(lǐng)沒有，騙人倒很內(nèi)行，“我親眼看見的，他入贅丞相府去了，唉，那負(fù)恩的人。玉蓮如果早嫁給我就好了，不過，現(xiàn)在也還不晚，我馬上就送黃金百兩，緞子百匹來迎親吧！”
錢老爹也不知該怎么辦了。
“我丈夫是個善良的讀書人，我就不信他真會忘恩負(fù)義，”玉蓮抵死不肯答應(yīng)新的親事，“就算是真的，我也情愿守節(jié)。”
“哼，‘守節(jié)這種字眼嘴上講蠻好聽，”后母不屑的話，“真要叫人守，我是一個時辰也守不住的?！?/p>
為了貪圖孫家的財(cái)，后母成天逼玉蓮改嫁。逼急了，玉蓮只好半夜跑到江邊，把繡鞋往江邊一脫，縱身江流而去。這一來，錢老爹氣得和妻子吵翻了天。孫汝權(quán)因?yàn)榘紫铝素?cái)禮不見新娘也差不多要大打出手。王老太太只好別了親家去依兒子，臨行，她到江邊去痛哭祭拜了一番。
等著要上潮州做官的王十朋很驚訝母親一個人來了，母親卻遮遮掩掩不肯把話說清楚。岳父家里的老管家也是一樣，一下說小姐隨后來，一下子又說小姐病了，王十朋猜疑不定，待他看見母親戴的孝，疑懼就更加重了。
“都是你害的啊，”老婆子忍不住哭了，“你停妻娶妻，入贅了丞相府，親家母逼她改嫁孫汝權(quán)，她不肯，又拗不過，一時想不開，竟……竟投江死了……”
“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兒！也沒寫過這樣的信！”悲痛氣憤，又怎么說得清。
死者已矣，而旅途匆匆，母子倆還得趕赴潮州，早知求取功名要犧牲那么多，他倒寧可貧賤夫妻相守度日。而今，生死兩茫茫，他只能奠上一杯酒去告祭亡魂了。
事實(shí)上，玉蓮很幸運(yùn)，她沒有淹死，反而被溫州城錢太守的船撈起來了。錢太守正改調(diào)福州，由于同姓錢，就認(rèn)了義女，再聽她一說身世，愈發(fā)疼愛她了。錢太守到了福州，差人去打聽王十朋的消息，那糊涂的信差拿了信去，過了些日子又原信帶回，只說到了那地方，聽說王公由于不服水土，全家都死了，究竟是哪個王公，他也沒分辨清楚。
兩個人就如此好事多磨地乖隔著，各人都以為對方已死了。
五年過去了，王十朋治理潮州頗有政績，便被改調(diào)回到吉安。吉安和溫州很近，他差老管家去迎請?jiān)栏改竵矸铕B(yǎng)。錢老爹這才知道王十朋一點(diǎn)不曾負(fù)心，但是，玉蓮死了，事情澄清又能如何呢？正在這種悲哀無奈的傷感中，孫汝權(quán)居然一狀告到溫州判官那里去，說錢流行賴婚。判官姓周，剛好是王十朋同科的朋友。案子正問到一半，王十朋的信恰巧到，他已調(diào)查了整個事件，也找到當(dāng)年的帶信人，把孫汝權(quán)偷改信件的事揭穿。孫汝權(quán)當(dāng)場從原告變成被告，罪證確鑿，先挨了四十大板子。
上元節(jié)（注：即正月十五），王十朋往道觀中拈香悼亡，玉蓮也去薦亡靈，香煙繚繞中，他們遠(yuǎn)遠(yuǎn)相望卻又不敢相認(rèn)，兩人都覺得只是自己的幻覺。
“那是誰家女子？”
“錢太守家的?！?/p>
王十朋悵然若失。
“梅香，”玉蓮問丫鬟，“那人是誰？”
“別提那人了，上次老爺要給你提親的就是他，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只聽說是王太守，你當(dāng)時死不答應(yīng)的。”
這一幕都給錢太守看在眼里，他想了個辦法來解決這問題。第二天，他把王十朋請到家里，席間他說有一件“寶”要讓大家鑒定，大家都不知這灰暗的不起眼的東西是什么玩意兒。但東西傳到王十朋手上，他卻不免一驚：
“這……這是家母插戴的，后來……后來又權(quán)充我娶妻的聘禮……”
故事既然說開了頭，王十朋忍不住一路說了下去，直說到上元節(jié)悼亡的香火中恍惚望見亡妻的傷痛……
看到他的真情，錢太守滿意了，他叫丫鬟帶出玉蓮，他們之中有一長串的故事要說個清楚。那不急，反正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大團(tuán)圓也許是個庸俗的結(jié)局，但作為一個慈愛的義父，他還是樂于看到這一切的。
琵琶記
元·高明
作者高明，字則誠，元末浙江溫州瑞安人，曾任官浙江、江西、福建等處。
本劇原戲文采對照法描述，時而富貴溫柔之鄉(xiāng)，時而凄涼潦倒之地。一般人皆認(rèn)為《琵琶記》是所有明代初期傳奇中成就最高的作品。明太祖也極力贊美此劇，說：“四書五經(jīng)，就像米麥五谷，家家必須有;《琵琶記》則是奢侈美好的珍肴美味，富貴人家不可缺。”
火毒毒的太陽照著陳留縣一片焦干的土地。一條條裂縫像受了傷合不了肉的疤口。
蔡婆子蓬頭散發(fā)，坐在大門口，呆望著旱田，毫不知羞恥地號啕大哭起來。
“死老頭子！你怎么不死??？我說了不要讓兒子去考功名，我們眼見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還指望什么富貴？你偏逼著他去！你偏逼著他去！死老頭子，你的心是怎么長的啊，咱們才這一個兒子，你的心是怎么長的??！”她愈說愈傷心，干脆拼著一張老臉不要，罵得更大聲了，“兒子不肯去，你還罵他沒出息，戀著剛結(jié)婚的老婆的被窩，好，他給你逼走了，你可稱了心了！唉，唉，現(xiàn)在兒子一去不回，千山萬水，也不知是死是活。又碰上荒年，如今要活也沒有活路，要死眼前也沒個送終的人……”
“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會碰上荒年？”老頭子終于憋不住，爆了出來，“兒子念了書，不去考試怎么能有出息？兒子要是能披紅掛綠，掙個富貴功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你婦道人家沒見識，還在這里胡扯?！?/p>
“我的兒啊！”蔡婆子跺腳捶胸，“我的兒??！我的兒子蔡邕啊……”
“算了，算了，餓死也是死，吵死也是死，我看，我還是現(xiàn)在就死了算了！”蔡老爹說著，便死命往墻上撞。
趙五娘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心里又痛又急又羞，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了。她左拉右勸，不知如何是好，又怕人言可畏，萬一別人懷疑是做媳婦的孝道不全，才惹得公公婆婆吵架尋死，又怎么辦？
其實(shí)，公婆就這一個兒子，當(dāng)時她也不贊成丈夫走的，但公公說的話又那么難聽，她嚇得不敢開口，生怕一旦挽留丈夫，就成了蔡家的罪人。而今丈夫一去兩年沒有消息，她心里難道不急？卻又不敢開口，表面上她一直安慰公婆說蔡邕有才學(xué)，一定能“直上青云”，目前也許只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帶信的人，但她心底卻在暗暗擔(dān)心，長期的饑餓遲早會讓二老“身歸黃土”。
好容易把兩人勸平了，但同樣的事，誰知道會不會再發(fā)生呢？她感到身心俱疲。公婆氣了，可以互罵，但她呢？
她，坐在窗前，望著滿園彷徨無主的春色而悵然。她，京師里出名的美人，牛丞相的獨(dú)生女兒，多少人為她癡迷，家里的門限都快被媒人踏破了。而此刻，在深閨中，她悲傷地坐著。
“爹爹這人也太要強(qiáng)了，早些年就訂下了非狀元不讓我嫁的怪念頭，可是現(xiàn)在卻聽說這位姓蔡的狀元不想娶我，爹爹居然用前途問題威脅他，結(jié)婚要靠姻緣啊，這樣逼來的丈夫?qū)碓趺刺幍煤媚?？?/p>
可是，爹爹的主見那么強(qiáng)，他一看到那個叫蔡伯喈的狀元，就堅(jiān)持非把他拉來做女婿不可，改變爹爹是不可能的了。
她郁悶地坐著，為自己不可知的未來而惴惴然。
聽說官廳放糧，趙五娘趕忙去排隊(duì)，可是那些貪官污吏，平日早把倉庫里面的糧谷偷得差不多了?，F(xiàn)在上面規(guī)定施糧，大家也就虛應(yīng)故事發(fā)個意思意思就算了。
輪到趙貞女，糧食沒有了。看她哭得可憐，上級官員命令守米倉的官要賠一份糧出來，可是，走不了幾步，黑心的官吏又把那包糧食搶劫回去了，幸虧善良的鄰居張?zhí)雒妫o了他們一小袋糧食，日子才算又維持幾天。唉，能挨幾天就幾天吧。
是的，能挨幾天就幾天吧，蔡邕心里想。至少，在走入丞相府之前，他還有短暫的自由。
自從到了京師，考取了狀元，不知為什么，竟被牛丞相看上了，有些事情，和他那樣有錢有勢的人是講不通的。
“笑話，他不肯？他瘋了？遍京師的王侯子弟，誰不想做我牛丞相的女婿？他到哪里去找像我這樣的岳父，像小姐這樣的妻？哼，我就是看上他了，我們這種門第還容得了他拒婚？等皇帝御旨下來，他不肯也得肯。”
“大不了我辭官不做，”蔡邕憤然地告訴媒人，“我不要做官，這總行吧！我回家去養(yǎng)我的爹娘?！?/p>
“沒有那么簡單，”媒人詳細(xì)地分析給他聽，“牛丞相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是皇帝跟前的人，他要皇帝把你留在京里做官，你就回不了家。你辭官，皇帝不準(zhǔn)，你有什么辦法？而且，皇帝出面，要你跟牛小姐完婚，你能抗拒御旨嗎？你要回家奉養(yǎng)白發(fā)爹娘，奇怪！為什么到今天才想起來呢？晚啦！你千里迢迢跑到這地方來，不是圖功名圖什么？功名路不上便罷，上了，哪由得你？”
“我家里還有結(jié)發(fā)妻呀！”
“那鄉(xiāng)下婆娘怎比得上牛府的千金小姐？”
原來功名的滋味竟是這樣的，原來披紅掛綠的狀元竟是一個空架子，原來十年寒窗爭來的只是一個資格而不是一個位置。而如果你想要謀得一席之地，你還得另走門路。
人生竟是這樣不自由嗎？為了父母，他必須拋棄妻子，遠(yuǎn)離故鄉(xiāng)來赴選場。而現(xiàn)在，為了牛丞相，他又必須拋棄父母而再娶妻子。為什么做人總是要順著別人？為什么一個人不能遂自己的意愿？人活著到底是為誰活？是為別人，還是為自己？
“哼，人活著，哪有不為自己想的！”這些日子來，蔡婆子的臉更瘦削了，一張臉?biāo)坪踔皇Ｏ录t絲絲的眼睛和一張干癟深陷的大嘴，“老頭子，你注意到了沒有，前些日子，桌上還有兩盤下飯菜，最近幾天，這媳婦簡直愈來愈不像話，居然一樣菜也沒有了，叫人怎么吃得下去？可是，每次吃飯，叫她吃，她不吃，過一會兒又看她躲在一旁吃，這年頭的媳婦真是不得了，居然把好東西藏起來自己偷吃……”
婆婆的話雖是耳語，但老年人重聽，兩人的話前房后廳都聽得清清楚楚，趙五娘也只好憋住一肚子委屈。
“我看，媳婦不是那樣的人。這種沒影兒的事，你別瞎猜?！?/p>
“誰瞎猜？你給人蒙在鼓里還不知道，我看哪，再過兩天，大概連飯也沒有啦?！?/p>
“你自己不會看嗎？媳婦連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都拿去典賣了來張羅糧食了，你還要她一個女流怎么辦啊……”
婆婆本來也算是個慈祥的母親，只是長期的饑餓把一家人的情感都撕裂扭曲了，再加上兒子一封信也沒有寄回來，她變得激動、多心而又易怒。
她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去吃她的“好東西”，她沒有看到四只監(jiān)視的眼睛正尾隨著她。
所謂“好東西”，放在暗室的一角，是一袋別人打谷子剩下來的粗糠。
“唉，糠啊，”她把糠捧在手上，“你和米，本來是在一起的，現(xiàn)在被篩子一簸揚(yáng)，兩下就分了，從此米是貴的，糠是賤的，再也碰不了頭了?！?/p>
她忍耐著，吞下一口干澀的糠。
“丈夫??！你就是那米，我們在饑餓里想著卻弄不到手的米。而我呢，我是這糠，在這里勉強(qiáng)供人一飽的糠?！?/p>
她勉強(qiáng)咽下第二口。
“你在吃什么？”公公婆婆忽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我，我，我什么也沒吃?！?/p>
“哼，休想騙我，你明明在吃，”婆婆動手來搶，“我親眼看到的！”
她把碗搶到手，立刻往自己嘴里送。
“不行啊，”趙五娘叫了起來，“婆婆，你千萬別吃！”
“為什么不能吃？咦，這不是糠嗎？你把喂豬的東西拿來做什么？”
“你吃這個嗎？”蔡老頭的兩眼紅了，“這么粗的東西怎么咽得下??！”
“爹，娘，”趙五娘哭起來，“糧食不夠吃，我吃糠，可以省點(diǎn)糧食給你們吃，我是你們孩子的糟糠妻（注：即共患難貧賤之妻，古語有謂“糟糠之妻不下堂”），糟糠妻吃糠也是應(yīng)該的?。 ?/p>
一對可憐的老人彼此望了一眼，忽然羞愧欲死，長期以來，他們背后懷疑這媳婦，現(xiàn)在才發(fā)覺原來她竟是這樣刻苦自虐，一心想孝養(yǎng)公婆……
“我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刻薄多疑的？”蔡婆子悲哀地回想，“這種荒年不但把我餓得肉沒了，連一點(diǎn)仁心也沒了，我們本來也是知書達(dá)理的讀書人家啊?！币还蓺馔嫌浚瑑蓚€人都栽倒在地上。
“公公，公公，您醒醒。”趙五娘急得不知如何顧前顧后，“婆婆，您，也醒醒??！”
可是，婆婆沒有醒過來，她永遠(yuǎn)醒不過來了。
是在夢中醒著呢？還是在醒中夢著，眼前是一大片爭紅競綠的大荷花池，華美的丞相府讓人如同置身仙境，但是，事情進(jìn)行得多么荒謬，在這里，他重復(fù)了另一次婚姻，視另一個老人如父親。
婚禮中仍是拜天地、拜父母和夫妻對拜，陰陽先生站在兩人中間，以怪異的腔調(diào)向家廟里面的祖宗報(bào)告：
“維大漢太平年，團(tuán)圓月，和合日，吉利時，嗣孫牛某，有女及笄，奉圣旨招贅新狀元蔡邕為婿，以此吉辰，敢申虔告，告廟已畢，請與新人揭起方巾—”
這一切，像夢，而后，他就渾渾噩噩地住在這個有著大荷花池的丞相府里來了。
而此刻，他獨(dú)抱一把“焦尾琴”，對著滿池清風(fēng)而坐。
那焦尾琴原是一塊極好的梧桐木，被不識貨的人丟在灶里當(dāng)柴燒，蔡邕當(dāng)時剛好經(jīng)過，看見木頭干爽松脆的質(zhì)地，聽到它被火燒時好聽的吱吱聲，趕快搶了起來，踩熄了火，挖空了，做成一把琴。因?yàn)槲捕谓沽?，所以叫焦尾琴?/p>
那段梧桐木算是幸運(yùn)的，因?yàn)闊沟闹皇且恍〗?，它如今仍然是一把好琴。但自己呢？自己是一根整個燒著的梧桐木，沒有人來相救，眼見得要消沉下去，燒成白灰。
他輕輕地調(diào)了一下弦，并且試彈了幾個音。奇怪的是弦聲彈起來盡是殺聲，連高山流水之音也充滿了兇惡的浪頭，他感到一陣不祥。
“一向聽說相公精于音律，”牛小姐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婚姻這種事就是這樣，另外一個人總會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跑出來，“再彈一首給我聽聽好嗎？”
她是善良的、美麗的，他只覺對不起她，但又不知怎樣把真相說明。
“唔，唔，”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彈個《雉朝飛》吧？”
“不要，不要，這是無妻的曲子呀！”
“對不起，《孤鸞寡鵠》呢？”
“多難聽呀，什么孤啊寡的。”
“《昭君怨》呢？”
“不，不好，現(xiàn)在正是夏天，彈個《風(fēng)入松》吧?！?/p>
“是，咦，奇怪，我彈成什么了？我彈錯了，彈成《思?xì)w引》了，好，從頭再來……”
“不對，不對，你又彈成《別鶴怨》啦！”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這弦不好?！?/p>
“弦？弦怎么啦？”她睜大一雙眼。
“我不習(xí)慣這新的弦，如果是舊弦就不會錯了?！?/p>
真是一場大錯！丈夫音訊全無，婆婆死了，公公病沉沉不起。連著三年荒年，連有少壯男人的家庭都熬不下去，何況蔡家只有婦人和老人。
“公公，您吃一口藥，吃一口粥吧！”
“我要死了，”老人掙起身體，兩眼空茫茫的，“我有幾句話交代?！?/p>
“三年來，也真苦了你，蔡伯喈不孝，我們?nèi)磕懔?，如果有來生，我要做你的媳婦來報(bào)答你?！?/p>
“還有，你婆婆死，鄰居張?zhí)暮?，已?jīng)割舍了我們一具棺材，我死就別再開口了，是我錯了，我叫兒子去考試，弄得有去無回，累了大家，讓我暴尸曠野，讓天下人都看看，看讓兒子去求功名的父親的下場。”
兩個人說著、聽著，都忍不住哭了，好好一家人，現(xiàn)在竟凋零如此。正哭著，張?zhí)珌砹恕?/p>
“你來了也好，”蔡老頭說，“也有個見證，我現(xiàn)在當(dāng)你面寫個遺囑，等我死了，叫五娘去改嫁。蔡邕那不孝子，也不要守他了，五娘改了嫁，至少也能吃口飽飯。還有，張?zhí)?，我這里交給你一根拐杖，有朝一日，蔡邕回來，你就拿這根拐杖把他打出蔡家的門，永遠(yuǎn)不準(zhǔn)他進(jìn)來！”
一道門，一道最高貴、最華麗的牢獄。門里是丞相府，門外是渺不可及的萬里家山。
蔡伯喈囑咐一個心腹仆人，上街去找個可靠的“陳留縣人”，帶一封往返書信。
但人倒霉起來也真是沒有辦法，居然找上了一個騙子，他高高興興地把信和酬勞拿走了，然后把信擲了，錢花了，居然還帶著一封偽造的平安家書，說是他遠(yuǎn)在陳留縣的父母寫的呢。
父母先后死了，趙五娘不知道自己還能熬幾天。但是，至少目前她還不能死，她要埋葬公婆。
衣服首飾早就典當(dāng)一空，忽然，她站起來，急急找了一把剪刀，狠心一剪，把滿頭美麗的青絲絞了下來，她飛快地絞著，唯恐慢一點(diǎn)就狠不下這個心了。
當(dāng)年曾被新婚丈夫贊美的烏云，現(xiàn)在滿街叫賣，竟沒有一個人理會。她忘了一件事兒，大家都跟她一樣窮啊！走著走著，她只覺全身渙散，然后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救起她的，仍是張?zhí)?/p>
“傻孩子，雖說‘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可是事情也有個緩急啊，像你公公死了這種大事，你不來找老鄰居我還去找誰呢？剛才要不是碰巧遇上了我，你說不定就那樣死了，你不能死啊，公婆要棺槨、要造墳、要守墓，蔡家至今還沒有后，你要等著蔡伯喈回來??！”
張?zhí)膊桓辉?，可是他總算湊出另一副棺木和短期的米糧，讓活的可以活得下去，死的可以入土為安。
趙五娘親手為公婆做了墳?zāi)?，長夏已過，蕭蕭的黃葉落在墳前。
黃葉飄落，桂花香徹院宇，是中秋了。
“我覺得，”牛小姐迷惑地望著他，“你不快樂，你吃的穿的用的究竟有什么不稱心的？”
“不錯，我穿的是紫羅襕，可是還是不自在;我踏的是皂朝靴，可是不能走自己要走的路;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猩唇豹胎，可是公事忙得我慌慌張張地咽不下去?！?/p>
可是，事情一定不這么簡單，她決定躲在一旁竊聽他自言自語說些什么。終于，她知道了，原來他在想念他的父母和前妻。這段婚姻有些勉強(qiáng)她是知道的，但他居然還有前妻，則令她驚訝，不知為什么，她對那素不相識的女子忽然生出由衷的同情。她想必也是個身不由己的人，她想必不愿意她的丈夫走掉，可是，他走了;她想必?zé)o法忍受丈夫不回來，可是她必須忍;她想必有許多悲傷，就像她一樣，不，也許也像蔡伯喈，因?yàn)樗彩莻€身不由己的人。
她跑去告訴父親，天真地說，她要去鄉(xiāng)下看看她尚未一見的公婆和“姐姐”。
“胡說，”牛丞相生了氣，“你一個千金小姐，這千山萬水哪是你能走的？”
牛小姐絕望了，爹爹老了，母親又早逝，他要早早晚晚看到自己的女兒—他的想法并沒有錯，只是他忘了，蔡伯喈也是別人的兒子，七八十歲的父母還有多少年月可以等兒子？
可是，第二天，一夜失眠的牛丞相妥協(xié)了。
“你去是不行的，”他的臉色有掙扎后的疲倦，“但我是個丞相，萬一讓別人說閑話總是不好，這樣吧，我們家也不多幾個人吃飯，去派個人把他們接到府里來好了。”
一別三年，父母真像他們回信上寫的那么平安嗎？蔡伯喈到寺廟中去求禱。
一身玄衣，一把琵琶，兩幅手繪的公婆的真容，趙五娘化成道姑模樣，一路唱著曲子，討些賞錢，到了京師城郊的廟里。
她唱著蒼涼的《行孝曲》：
“凡人養(yǎng)子，最是十月懷胎苦，更三年勞役抱負(fù)……兒行幾步，父母歡欣相顧……自朝及暮，懸懸望他，望他不知幾度……兒在程途，又怕餐風(fēng)露宿，求神問卜，把歸期暗數(shù)……”
忽然，喝道（古人大官出行，大聲吆喝，令路人避開）之聲大作，趙五娘和群眾趕緊走避，慌忙中，兩幅父母的真容掉了下來。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趙五娘望著那官員撿起了真容略瞥一眼，便令人把它們收好。
那人如今佩紫懷黃，穿得十分威武，但她至死都認(rèn)識他—他是蔡伯喈。奇怪的是她心情一點(diǎn)不激動，她定定地望著他走入廟中去燒香，心中只有一片透明無塵的悲憫。何必呢？蔡伯喈，跟前親捧一碗飯不是勝過千里之外十炷香嗎？他想必還不知道父母早已活活餓死了，父母活著他不曾孝養(yǎng)，死了不曾祭掃，把這衣履光鮮的官員和自己相比，究竟誰是更不幸的人呢？
那兩幅真容，是自己臨行時畫的，丈夫顯然沒有看出來畫的是自己的父母，她畫的是他們臨死前的面容，消瘦的，枯發(fā)如蓬，只剩兩只空洞失神的眼睛。在無米無炊的日子撫養(yǎng)公婆雖然累贅，但他們一旦死了、埋了，她卻感到異?？仗摫瘋?，畫兩幅像帶著，只是一種真情的依戀。
第二天早上，她矛盾地徘徊在牛府門口，不知該如何進(jìn)行。事有湊巧，牛府的門自動開了，出來一位管家，問她要不要進(jìn)去，原來牛小姐正要找一個伶俐勤懇的用人，她立刻明白了，牛小姐是想訓(xùn)練一個能干用人伺候公婆。她苦笑，公婆早已不需要伺候了。為了確實(shí)知道她適不適合做用人，牛小姐把她的身家一一問清楚，沒想到兩人的境遇如此相似，問話立刻變成了含淚的傾談。
“你的情形跟我們家真相似，”牛小姐驚訝地說，“你是丈夫不歸公婆死，我們卻是丈夫想歸歸不得，公婆呢，也未卜存亡……”
“你去接公婆還不要緊，”趙五娘試探地問，“又接出一個夫人，恐怕不容易相處吧？”
“我誠心誠意地讓她做姐姐，如果她不高興，我就退讓，大概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事情已經(jīng)這樣，是我對不起她，又有什么辦法呢？”
趙五娘放心了，這女孩看來是善良的，這里面似乎沒有誰是壞人，可是，是哪個部分錯了，竟導(dǎo)致那樣悲哀的歷程……
“我還是告訴你吧，我就是蔡伯喈的妻啊，公婆死了，我獨(dú)自上京來找他?！?/p>
“姐姐，”牛氏驚望著這卑微而又高貴的婦人，“苦了你了?！?/p>
一雙淚眼望著另一雙淚眼，女人和女人之間有時竟是這樣容易彼此了解、同情的。
書房里，每一本書都直接、間接寫著事父母之道。蔡伯喈心煩意亂中只見兩幅老人的繪像已被管家掛在墻上，當(dāng)時撿起這兩幅畫也只是暫時保存等待著交還原失主的意思，而現(xiàn)在，不知為什么，那兩幅畫像看來竟有點(diǎn)像父母—是想父母想得太厲害了嗎？還是天下父母都有著同樣焦灼的眼神？還是……他翻開畫像背面，赫然一首五言古詩，內(nèi)容竟非常像在寫他，可是昨天好像并沒有這首詩……
“你想找題詩的人嗎？就是她，你認(rèn)得她嗎？”
天哪，怎會不認(rèn)得她呢？燒成灰化成淚也認(rèn)得啊，曾經(jīng)那樣如膠似漆的妻子啊！
她已不復(fù)新婚乍別時的嬌柔美艷，一身孝服，把她襯得楚楚可憐，蔡伯喈悲傷地跑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太多的情節(jié)、太多的委屈，留待一生去說吧！
故鄉(xiāng)的墳，等待做兒子的去掃。張?zhí)?，?yīng)該登門去叩謝。爭功名、爭權(quán)力，到頭來，竟是如此，一頂紗帽換兩座土墳，是劃得來的交易嗎？重逢，竟不一定是歡樂的。
趙五娘和蔡中郎的故事在大街小巷唱著，演著，說著，有人抗議，說跟事實(shí)有違，歷史上的蔡伯喈并沒有這樣一段故事，但其實(shí)名字又算什么，除了名字，類似這樣的故事誰又能說它是虛假的呢？
殺狗記
明·徐
作者徐，明淳安人。其散曲作品，出詞俊雅，嘗自謂：“吾詩文未足品藻，惟傳奇詞曲，不多讓古人?！庇袑W(xué)者甚至因此懷疑《殺狗記》語句卑俗，可能非徐氏作品，但戲曲在當(dāng)時是一種大眾文學(xué)，語句卑俗往往是必要手段。
相同的《殺狗記》故事，元代的蕭德祥也寫過。
孫榮艱困地把一只腳從雪地里拔出，站穩(wěn)了，然后去拔另一只腳。開封的冬天冷得滴水成冰，每一家人都緊閉著門，對行乞的孫榮來說，日子是更難過了。從早晨到現(xiàn)在，什么都沒要到，衣服是單寒的，肚子是空虛的。
自從被哥哥孫華趕出來，已經(jīng)幾個月了，哥哥跟兩個“賽關(guān)張”的兄弟結(jié)義，那兩人叫柳龍卿和胡子傳，每天像演雙簧一樣，唱作俱佳地一同哄著他，他們好酒喝盡，好菜吃盡，好話也說盡，柳和胡兩人混得肥肥飽飽，孫華呢，滿足了他自己的虛榮心和英雄感。
但柳和胡卻一直提防著孫榮，唯恐孫華一旦頭腦清醒就會更關(guān)照自家骨肉而疏遠(yuǎn)他們。經(jīng)過他們不停地挑撥，再加上耿直的孫榮還傻乎乎地不斷去勸諫兄長，沒幾天就被趕出家門了。
除了哥哥在盛怒中擲出來的幾本書，孫榮竟一無所有。哥哥每天美酒肥羊，而孫榮只能沿門乞討，討到一口飯吃了，就回寒窯里讀書。
今年的冬天真是特別冷，孫榮一面走一面想著父母在時，那些在爐火里烤栗子的往事。
忽然，蒙眬中他被絆倒了，絆倒他的不是樹枝，而是個凍得半僵的醉漢。
“唉，何必喝得那么醉，結(jié)果倒在雪地里，你分我一杯喝不好嗎？”
醉漢太重，他沒法處理，只好去叫左鄰右舍。
“開門??！開門??！幫幫忙啊！”
別人以為孫榮又來要飯，把門關(guān)得更緊了。
“我不是來要飯的，有個醉漢倒在雪地里，大家生個火救他命??！”
怕事的人家聽說有這種倒霉事，索性連燈也吹了，來個相應(yīng)不理。孫榮沒辦法，只得自己去背，他拼著瘦弱的身子，把醉漢先拖到人家的屋檐下，擦掉結(jié)凍在他臉上、身上的冰雪。忽然，他吃了一驚，原來醉漢不是別人，竟是自家的哥哥。
就是這人，把家產(chǎn)霸住，和惡人享用，就是這人，把自己一文不名地趕走。兩個月前如果不是一位陌生人相救，自己已經(jīng)走投無路跳水了。而這個人此刻卻在他手中，要不要管他的閑事呢？孫榮沒有細(xì)想，只是焦急地、本能地背起他，往家里走去。嫂嫂楊氏和侍妾迎春開了門，孫榮放下哥哥，連一碗飯也來不及吃，孫華已經(jīng)醒來了。
“我藏在靴子里的白玉指環(huán)和兩錠銀子呢？”他惡狠狠地轉(zhuǎn)過來看孫榮，“我說你怎么會那么好心，原來是你偷的！”
“小叔是讀書人，不會做這種事的?！睏钍显谂赃厔裾f。
“你們女人三綹梳頭，兩截穿衣（注：指穿衣裙而非男性的長袍），懂個屁?！睂O華暴跳如雷，“叫他滾，否則我一棍子打死他！”
孫華急忙逃回寒窯去。今年冬天真是冷極了。
“哈，我們這一票干得真漂亮?！绷埱浜秃觽鳂返妹奸_眼笑，“我們昨晚趁孫大醉了，掏走他的東西，沒想到他全賴在孫二身上了，真是好啊！”
“是呀，咱們運(yùn)氣好，連上天都來保佑我們呢！”
“好啦，我們兩人趕快來分錢是正經(jīng)?！?/p>
“昨天大哥跟人買白玉指環(huán)，咱們從中弄到一錠銀子介紹費(fèi)，然后，我們從他靴子里拿了兩錠，總共是三錠。這指環(huán)既是七錠買的，我們?nèi)耘f七錠賣了，總共得現(xiàn)錢十錠—但是我們別分，我們拿去放高利貸，十年之間我們可就賺成大富翁啦。”
于是，兩個人，盤算起來，十錠銀子一年變二十錠，兩年變四十錠，三年八十錠……十年一萬二千四百錠！
“喲，那真成了大財(cái)主了！”
“我們來試試看做財(cái)主怎么做法。你先來，你有錢了，是怎么個排場？”
兩個人正演練得熱鬧，白玉指環(huán)啪地一聲摔碎了，兩個人正想動手分現(xiàn)銀，又被巡邏的當(dāng)歹徒捉住，銀子也被沒收了。
而在孫家，楊氏、迎春和老仆人吳忠都憂心如焚，眼見主人這樣荒唐，他們不曉得怎么辦才好。吳忠甚至偷偷跑到寒窯去，把自己的十貫錢送給孫榮使用。
“你為什么這樣？”迎春也為寒窯中的孫榮向楊氏請命，“小官人快餓死了，你反正管著家里的錢糧，給他送些去，大員外又不知道，怕什么？”
“話不是這樣講，俗話說‘男無婦是家無主，婦無夫是身無主，所以‘男子是治家之主，女子是權(quán)財(cái)之主，我如果偷偷送錢給小官人倒也不難，但所謂‘家有一心，有錢買金，家有二心，無錢買針，我現(xiàn)在最急著做的是把員外勸得回心轉(zhuǎn)意，那才是真正解決的辦法?！?/p>
“可是，怎么才能勸得動他呢？”
這一天，孫華在家里看書—這是太難得的事了，可是人心里不正，看書其實(shí)也沒有用處，他看來看去，看到曹丕、曹植不和的一段，竟像得到證據(jù)一般。
“嘿，我說嘛，古人也有弟兄不和，彼此看不順眼的！”
“我看的一段倒跟你不同?！睏钍险f，“我看到的是楚昭王的故事。有一次他在急難時踏上一條船，船上有弟弟、妻子和孩子。船到中流，風(fēng)浪大作，駕船的說，必須要有人跳下去，否則全船都會沉。結(jié)果他弟弟一再要跳，他卻一再拉住，反而默許他的妻子和孩子跳下去了?！?/p>
“我看到的一個更有意思，”迎春也插嘴道，“有一對異母兄弟，哥哥叫王祥，弟弟叫王覽，王覽的母親想謀害王祥，便叫他到海洲賣絹，王覽回來知道了，便偷偷去追哥哥。果然不出所料，追到蒼山，只見強(qiáng)盜已把王祥抓去，那王覽跑上前去，口口聲聲要替哥哥死，王祥絕不答應(yīng)，兩人爭死爭得強(qiáng)盜慚愧起來，于是放了二人，又放了一把火，燒了山堡，人人回家孝養(yǎng)父母去了?！?/p>
“哼，”孫華聽完了，忽然會過意來，“你們少在我面前說今道古，我知道你們的詭計(jì)，你們想來說動我，告訴你們，休想！”
而在另外一個舞臺上，也有人在計(jì)劃說動人。
那是在寒窯門口，柳龍卿和胡子傳打算去找孫榮。
“咱們的命真不好，好不容易偷了白玉指環(huán)又打破了，銀子也給沒收了，現(xiàn)在我想到個好辦法，”柳龍卿說，“咱們?nèi)ド縿訉O老二告狀，告孫老大獨(dú)吞家產(chǎn)，然后，我們再兩邊做和事佬，趁機(jī)敲些中人跑腿的錢?！?/p>
兩人都覺得此計(jì)甚妙，于是一起叩起柴門來。
“我們既是你哥哥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啦！”柳龍卿表現(xiàn)得無比親熱，“看你住在這種地方，又憔悴瘦弱成這副樣子，我們真是于心不忍??！”
“多謝了?！?/p>
“我且問你，”胡子傳滿臉關(guān)懷，“你哥哥的錢是他自己掙的還是祖上留下來的？”
“是祖上留下來的?！?/p>
“哎呀，那你真是傻瓜，”兩個人一起驚叫起來，“我們還當(dāng)是他自己掙的呢，既然是祖上留下，你也有一半的份，憑什么你受苦他享福，連我們都為你不平了。”
“我教你，你去告他，我們來做你的見證人！”
“你們看錯人了！”孫榮氣憤地站起來逐客，“你們表面上同我哥哥好，現(xiàn)在卻又來挑撥我告哥哥，你們的企圖到底何在？告訴你們，我孫榮餓死不告哥哥，窮死不恨哥哥，我只恨挑撥他的人！”
兩個人只好氣狠狠地走了。
清明時節(jié)到了。
為了避免沖突，一大早，孫榮把乞討來的一疊紙錢和半瓶淡酒帶到父母墳前祭拜。等孫華來的時候，孫榮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孫華為此也生氣，氣他敢搶在長兄之前祭父母。
這時候，善獻(xiàn)殷勤的胡子傳和柳龍卿也跑來了。
“既然結(jié)了義，”兩人拍著胸脯說，“你的爹娘就是我們的爹娘啦！”
三個人正在拜祭，柳龍卿忽然昏厥倒地，然后，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種低沉的老人聲音。
“我不是別人，我乃孫豪是也?！?/p>
“哎呀，”孫華大驚，跪在地下，“這是我爹爹?。〉?，您有什么吩咐？”
“孩兒，”那聲音說，“要好好對待你這兩位結(jié)義的朋友，要不是他們，你的命險(xiǎn)些都不保了。”
“是?！?/p>
“給他們一人蓋一幢房子，討一個老婆?！?/p>
“是！對了，爹爹，今年田地有收成嗎？”
“有種就有收，不種就沒收?！?/p>
忽然，柳龍卿猛一抽筋，坐了起來。
“你剛才怎么啦？”胡子傳問。
“不知道，只知道一陣麻，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爹爹剛才附在你身上呢！”孫華說。
這一來，孫華更看重這兩個弟兄了，于是，三個人就坐在草地上吃酒。
“員外，你好，怎么今天不見二官人？”
孫華抬頭一看，來的是王老實(shí)，這人是孫家祖上三代的老管家，今年九十三歲了，家里五代同堂，百口共食，人人都很尊敬他。孫家這一帶祖墳田莊多年來都虧他照顧。
“他不聽話，被我趕走了……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嗯，沒什么，一幅勸世圖。”
“那是棵桑樹嗎—”
“不是，你聽我說，這是棵紫荊樹。從前有田家兄弟三個人，大家都立志和和氣氣、相親相愛地住在一起。他們一起指著院子里的紫荊樹起愿說，除非紫荊樹死了，他們決不分離。紫荊樹長得很好，看來是不會死的。結(jié)果呢，田三嫂暗下毒計(jì)，用長針針樹，用滾水澆樹，樹竟給她弄死了。田家三個兄弟抱樹大哭，結(jié)果，感動了神明，降下甘露來，把紫荊樹又救活了，紫荊樹又開得滿樹繽紛，三個兄弟再也不肯分開了……”
“咦，是誰叫你來的，你分明想來點(diǎn)化我，是孫榮嗎？”
其實(shí)，請他相勸的是楊氏，可是，這一次又失敗了，更不愉快的是兩個壞蛋居然威脅著要打這位九十三歲極受鄉(xiāng)里尊敬的老人。
“我還有最后一個辦法?！睏钍蠈τ赫f，“你問隔壁王婆買她那只狗來，就說我生病，需要一個狗心來合藥?！?/p>
他們買好了狗，殺了，然后找一套衣服來，給它穿上，趁著天黑，丟在后門口。
半夜里，喝得醉醺醺的孫華回來，拍打前門，楊氏假裝睡了，不去開門，孫華只好繞到后門來。天極黑，他跌了一跤，及至爬起來，只聞到兩手沾得黏黏的，全是血腥氣。
“禍?zhǔn)铝?，”他氣急敗壞地叫醒妻子，一身酒意全嚇醒了，“不知道什么人殺的人，竟推到我們家后門口，我們脫不了關(guān)系了！天哪，怎么辦啊？”
“別急別急，我有辦法，去找胡子傳、柳龍卿兩位‘賽關(guān)張，他們一向很義氣，一定肯替你埋起來，真要有禍?zhǔn)拢麄円矔婺沩斪锏??！?/p>
“對了，我想起來，他們有一次酒后真的說過，他們說為兄的如果殺了人，別說一個，就是十個，他們也替我頂?！?/p>
他跑去找柳龍卿。
“沒問題，我去拿根繩子就走?！?/p>
忽然，他聽得房子里一聲慘叫。
“不行啦，大哥，我從小就有心臟病，這一驚，心臟病又發(fā)作啦，你別叫啊，越叫我發(fā)作得越厲害啦！算了，你回去吧，明天我會去探監(jiān)。”
他又趕快去找胡子傳。
“到底有幾具尸首？”
“一具?！?/p>
“啊呀，那算什么，瞧你嚇得這副樣子，我去找個破草席包他一包，往河里一扔就沒事了。”說著，他表現(xiàn)了一個夸張的丟尸體的動作，“哇！不得了，我閃了腰了！喔喲……喔喲……好痛，我一動也不能動了，你走吧，我明天會去看升堂的?！?/p>
“唉，沒想到那兩個人會這樣，”孫華垂頭喪氣地回來，心頭急得像火油煎的一般，天快亮了，天亮事情就更麻煩了，“你快幫我想辦法，我快完蛋了。”
“我哪里有辦法，你不是說我們女人三綹梳頭，兩截穿衣，懂個屁嗎？”
“你不想法子，我就去投水算了！”
“你還說我們女人只管門內(nèi)三尺土，哪管得門外三尺土，你還說只有雄雞報(bào)曉，哪有母雞司晨的話……”
“唉，你的記性也不必這么好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人家說‘妻賢夫禍少??！”
“好吧，我跟迎春陪你去找小叔，你一個人去他恐怕不會開門，他被你打怕了。”
到了寒窯，三個人把話說清楚，孫榮立刻著急地說：“呀，哥哥，事不宜遲，快動手吧，天要亮了?！?/p>
摸著黑，他匆匆忙忙把那團(tuán)血肉模糊的東西抱到城南沙土里去埋了。埋完了，他匆匆地要趕回寒窯洗掉滿身血腥。但這一次，孫華不讓他走了。
“弟弟，留下來吧！我現(xiàn)在分得清誰是親的誰是疏的了?！?/p>
故事還有個因禍得福的尾聲，第二天早上，那兩個無恥之徒居然厚著臉皮來探虛實(shí)，孫華再不理睬他們了。
“你居然敢不認(rèn)我們，”兩個人惱羞成怒，失去了“結(jié)拜弟兄”這個好“職業(yè)”，使他們頓無蔭庇了，“咱們走著瞧，我們?nèi)ジ婺銡⑷藴幺E。”
好在開封府尹清明如水，他先聽孫榮搶著認(rèn)罪，已覺可疑，及至楊氏出面說明，把王婆叫來對證，又派人去城南挖出了穿著人衣的狗尸，終于真相大白，化憂為喜了。這一來，開封府尹決定奏上朝廷表揚(yáng)一下這個既聰明又賢惠的女子，因?yàn)樗赜H睦族，維護(hù)了良好的社會風(fēng)氣。她得到光榮的金冠霞帔，封為賢德夫人。孫榮是個恭敬事兄的讀書人，他得到陳留縣長的職分，以愛兄弟之心去愛天下人，相信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官。孫華靠著妻子和弟弟，很幸運(yùn)地也得到了一份官職。至于那兩個“賽關(guān)張”呢，卻各挨了一百板子發(fā)配到邊疆充軍去了。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