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
我家房后有一小片蓖麻地,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蓖麻。蓖麻結籽的時候,三奶奶會罩著白羊肚手巾去摘蓖麻籽。我和二倉正在蓖麻地邊上玩“印版”——泥巴做的,圓形,上面有凹凸的圖案,供我們自己仿制,相當于現在制作橡皮泥的模板,隨口問三奶奶:“蓖麻籽能吃嗎?”
“小祖宗們,可不能吃。會毒死人的?!?/p>
我們一聽趕緊跑開了,背后,三奶奶還在高聲叮囑:“這蓖麻葉啊蓖麻桿子啊,也別隨便動啊,都是有毒的,聽見了沒有?”
我們聽見了,但是齊聲喊:“沒聽見——”
喊完就哈哈大笑。
蓖麻籽收完了,三爺爺會在蓖麻地邊緣種幾行胡蘿卜或者茴香或者大蔥,總之不會讓地閑著。
二倉問:“你三爺爺那個人整天不是扛著鋤頭就是掄著耙子,怎么那么忙呢?”
這我哪兒知道,閉口不答。
二倉他娘滿囤嬸子恰好捂著腮幫子走過——她牙疼病又犯了,正急匆匆地去村頭供銷合作社買一包糖精,糖精專治她牙疼,隨口搭話:“要都像你爹,橫草不拿豎草不動,人那一大家子早喝西北風兒去了?我可是倒了大霉我,哎——哎——”
滿囤嬸子說得沒錯,三爺爺家人口是多:有一個老奶奶——已經很老了,滿臉褶皺如棗核,牙齒全無,一張嘴說話透風撒氣:“pi啊,快來,我這還有顆醉棗兒?!?/p>
才不去,我明明叫“濱”,卻給喊成“屁”!
天氣好的時候,老奶奶愛拄著榆木白拐棍擰著小腳到村頭河邊看河水東流。她的腳粽子大小,塞在粽子大小的小鞋子里,鞋是白底黑面,白是白黑是黑,一塵不染;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搖搖擺擺,她在前面走,我和二倉就在后面學,三奶奶見著了,笑哈哈地一巴掌輕輕打在我屁股上:“臭小子,學得還真像——”
三個叔叔,老大在縣化肥廠當臨時工,剛剛結婚。結婚那天,姐姐們帶著我去鬧新房,我拿到了一瓶雪花膏——小輩們鬧新房可以拿走新娘子陪嫁的小物件,例如小鏡子、梳子、搓臉油什么的?;氐郊?,我把雪花膏送給了二姐,二姐打開蓋子,小心翼翼地揭開錫紙一角,放在鼻子底下一聞,馬上閉上眼睛,一臉陶醉:“真香啊——”
用小手指抹出豆粒大小一攤雪花膏輕輕往臉上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抹了一個遍——這是她第一次擁有一瓶屬于自己的搓臉油:“四兒,走,姐去給你折甜棒去?!?/p>
甜棒就是還未長穗的玉米稈,有的會很甜。
三姐沒得到雪花膏,第二天坐在我家門洞里抹眼淚。老大新婚的嬸子正挑著水桶去胡同口的井里擔水,一扭臉看到了,忙問怎么了。三姐抽抽搭搭地如實告知,新嬸子把扁擔和水桶往地上一放,轉身走了,不一會兒笑嘻嘻地回來了,手里拿著另外一瓶雪花膏:“這是你的??靹e哭了,哭皴了,雪花膏也遮不住了……”
三姐把那瓶雪花膏緊緊捂在胸口,生怕雪花膏長腿跑了,臉上掛著淚水咧開嘴笑了。
事后,三姑姑對大姐說,嫂子總共陪嫁了兩瓶雪花膏全到了我們家。
老二老實木訥,中學沒畢業(yè)就輟學在家。母親一見他,就吩咐我跟他去玩,實際是讓他看著我——自接受任務開始,他的眼珠子一刻都不會離開我,比外祖母都上心。
老三比我大不了多少,剛上小學三年級,正鬧著要輟學:“是真不懂啊,你沒看見我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
三爺爺一腳把他踹開了:“怎么這么沒出息??!”
他愛下河摸魚:和幾個半大小子下到村頭小河溝里,先堵上兩頭,然后在封閉的河面上起勁兒地來回蹚,直至把河水蹚渾,魚啊蝦啊被嗆得全浮上水面來喘氣,被抓個正著;抓得最多的是小鯉魚小鰱魚小鯽魚,帶回家后,交給三奶奶和幾個姑姑們收拾一番,抹上鹽,在大鐵鍋里煸熟——擱油很少,油擱多了就叫炸了,吃起來焦脆,很咸,就著一條拇指大小的小魚可以吃掉一個窩頭;偶爾會抓住嘎魚——黃顏色,頭大身子小,嘴角兩邊有尖利的刺,一不小心會被扎破手,肉很鮮美。
老三炫耀說,有一次抓了滿滿一臉盆嘎魚,回到家把魚開膛去肚地洗干凈,用大姑姑織毛衣的竹簽子釘了滿滿一鍋蓋,扣在鍋上,大火猛攻,魚肉被水蒸氣蒸熟后稀里嘩啦地掉落在加了蔥姜鹽的鍋里,刺卻留在鍋蓋上——這事兒,我不怎么信,因為從沒見過他真抓過那么多嘎魚。
我見過老三抓過一臉盆的河蚌,都鵝蛋大小,還張著嘴喘氣呢,滿滿一大盆,累得他走走停停,歇了好幾次才到家——河蚌肉勁道,很有咬頭;吃過的蚌殼碼放在墻頭上,陽光一照,遠遠地晃眼。
老三每次去抓魚都會給我?guī)Щ貛讞l“神仙魚”:一兩公分長——最大的一條不過四公分,薄薄的身體,大大的肚子,顏色五彩斑斕,太陽光一照亮晶晶閃爍,放到罐頭瓶子里,不幾天色彩盡褪,還原成普通小鯽魚的模樣。
為什么這種魚在河溝里是彩色的,一到家養(yǎng)就褪色呢?
至今也不明白。
去年回老家,和一個晚輩說到這種魚,他們大睜著眼睛:“哪里有這種魚?從來沒聽說過啊……”
我央告老三再抓魚的時候帶著我和二倉,他同意了。來到村頭河邊,他吩咐我們負責看衣服:“要是敢下到水里,以后就再也不帶你們出來了?!?/p>
他表情很嚴肅,我們不敢不聽,一人抱著一個臉盆老老實實坐在樹蔭底下,他抓到魚就揚手使勁扔到岸上,我們急忙顛顛兒地跑過去撿到盆子里。那一次收獲很豐富,不僅有魚,光幾公分長的小蝦就抓了幾十只,還有十多條神仙魚。我們對老三崇拜極了,回村的時候緊跟在他屁股后面,努力跟上他的步伐。遠遠地看見三爺爺扛著鋤頭走在前面,我忘形地追上去,炫耀“戰(zhàn)斗”成果,三爺爺欣賞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罐頭瓶子:“趕快回家去換一個大點的瓶子,不然這么多魚一會兒就全憋死了?!?/p>
一扭頭把老三踹個仰面朝天:“他們這么小就帶著去下河嗎?誰給你這個膽子?再有下次,打斷你的腿。”
三爺爺牽著我的手往家走:“小孩子可不能隨便去下河,淹死的都是會游水的……”
身后,老三委屈地爬起來,把灑落在地上的魚啊蝦啊一一撿到盆里,一邊撿一邊抹淚。
三個姑姑老大在縣棉紡廠當臨時工,老二老三也早早輟學在家,每天都罩著和三奶奶一樣的白羊肚手巾,扛著鋤頭鐵锨上地掙工分。
村頭能說會道的胡大娘給大姑姑說了一個婆家,男的是一個從甘肅酒泉回來的退伍兵。三奶奶跟我母親說讓我去壓車。
壓車,一般都是至親晚輩,一個或兩個,結婚那天緊跟新娘子,是件很光榮很實惠的差事兒。
母親急忙謙讓:“讓老三去吧,老三不愿意嗎?”
老三當然愿意,但是三爺爺愿意讓我去:“老大跟你家四兒親,一家人一樣,就四兒了。”
結婚那天,我穿上了過年才穿的新衣裳,被大姑姑握著手,坐在三爺爺借來的膠皮轱轆大馬車上,父親騎著自行車也作為送嫁的跟在馬車后面。那天,父親喝酒的氣勢很豪壯,唬得大姑姑婆家一眾陪席的私下打聽:“這人是新媳婦的親哥哥嗎?”
“哪兒啊,好像就是鄰居?!?/p>
打聽者豎起了大拇指:“嘖嘖。”
父親通過喝酒給大姑姑裝勢造威的時候,我正在大姑姑身邊如坐針氈,緊緊捂著上衣口袋,宴席吃到一半,實在忍不住,撒謊說想上廁所,她婆家一個陪席的嬸子急忙牽著我的手送到廁所門口,我躲在里面,掏出口袋里的紅包,打開:
呀,十塊錢!
要知道,當小學老師的母親一個月工資才27快錢??!
一興奮,尿撒到了新鞋子上。
那十塊錢在我身上還沒捂熱乎,一到家就被外祖母收去了:“正好,你倆姐該交學費了?!?/p>
還是回頭來說三爺爺吧,他們一大家子住在我們胡同一個南北狹長的小院落里,正房三間,中間是堂屋兼灶間,東邊一間住三爺爺三奶奶,西邊一間住老奶奶;兩間東廂房住著三個叔叔——老大結婚后,老二老三就搬到北房和老奶奶一個房間了,一間西廂房住著三個姑姑。
我有事兒沒事兒的就去三爺爺家,找老奶奶要醉棗兒——她炕里頭一個瓷壇子里,一年到頭有醉棗,隨時隨地變戲法一樣塞給你一顆或者兩顆,酒香十足。每次,三奶奶都善意地提醒:“這醉棗后勁兒大著呢,可別醉嘍啊……”
找老三玩,三奶奶一般不放心讓他帶著我玩,愛讓我去找老二:“老三只知道到處野,讓他看孩子保準給看丟了,還是去找你二叔玩吧……”
老二正在用廢舊車鏈子做盒子手槍,能扣動扳機,我喜歡,死活要過來,抓在手里就往家跑。身后的老二一臉不情愿,哭喪著臉,三爺爺就呵斥他:“怎么跟孩子一般見識!就不會再做一把嗎?”
老二就委委屈屈地悶頭再做——早晚還會到我手里。
看三奶奶以及大姑姑織布:織布機就放在正房堂屋正對大門的位置,比現在的一架跑步機略長一些,很復雜的架構,人坐在那兒,身子一仰一俯,同時,手腳并用,腳踩機杼,左手遞右手接,梭子長了腿一樣飛快地來回穿梭,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哐當哐當聲,一綹綹線就變成了一匹匹布——三奶奶一家人穿的衣服全是這些布做成的。
真是神奇??!
我一看就眼花繚亂,一看就呆。
除夕夜,人們都到胡同口的空地上“著聽”:每家每戶都貢獻一捆秫秸稈或者棉花柴,堆放在一起,燃起熊熊火焰,火焰映紅了人們辛勞但幸福的臉龐,父親和一眾叔叔們在放爆竹、二踢腳、鉆天猴以及滿天星,外祖母、三奶奶、母親還有各位姑姑們簇擁著遠遠地站在一邊,一邊觀看一邊小聲說著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
這個時候,母親就把我交給老二,老二既能帶著我和其他孩子們一樣興奮地跑鬧,又能保障我不被火星、鞭炮濺到。
孩子們的歡叫聲連同鞭炮聲把一冬天都沒出門的老奶奶都驚動了,她把手絹四角捏在手里,兜一些醉棗,拄著拐棍,搗著小腳,走出門來,倚靠在墻角,張著沒有一顆牙的嘴巴看著篝火笑,看著人們笑,見哪個孩子跑過就喊住遞一顆醉棗……
篝火漸漸熄滅,人們扶老攜幼地走回各自的院落去吃年夜飯,大概只有我還不消停,我還要去三爺爺家,家里人都習慣了,誰也不阻攔,任憑我提著氣死風燈,大搖大擺地走出門。
胡同里靜悄悄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特殊的味道,有爆竹的硫磺味兒,有燉豬肉的肉香味兒,有饅頭出鍋的面香味兒,有炸丸子炸藕合的油香味兒,還有隱隱的酒香味,使勁吸一下鼻子,呀,真好聞……
三爺爺家大門敞開——每家每戶都這樣,一大家人正圍坐在堂屋里吃餃子。見到我,一位姑姑不言不語地探身從旁邊拿過一張小凳子,擺在自己身邊,努努嘴示意我坐下;另外一位姑姑馬上起身拿來一雙筷子笑吟吟地遞到我手里;老三也不說話,一邊往嘴里送餃子,一邊用眼睛和我交流:餃子很香,快來一個。
大年夜不能大聲說話,是三爺爺家的規(guī)矩。
三奶奶說:“大年夜說話聲音太大會驚到灶王奶奶……”
三奶奶還說:“大年夜不能說‘完了,什么吃完了干完了一類的話都不可以說……”
“大年夜打掃的垃圾不能馬上倒進豬圈里,得大年初一早上太陽升起才可以……”
……
這些規(guī)矩,讀過師范當了老師的母親都不懂,但三奶奶懂,每每讓我感到神奇,特愿意聽她講。我問:“灶王奶奶什么樣兒?”
三奶奶小聲地:“和你老奶奶一個樣子?!?/p>
也就是說灶王奶奶也會把我喊成“pi”?
過了年,我就上了小學。天天從三爺爺家門口經過,每次放學回到家,從干糧筐子里拿出一個饅頭一掰兩半,轉身就往三爺爺家跑,進院招呼都不打,直奔北屋窗根底下的醬甕,掀開甕的木頭蓋子,伸出手指挖一點大醬,抹在饅頭里,往嘴里一咬,撒腿往外就跑。往往這個時候,會從屋子里傳來三爺爺笑嘻嘻的呵斥:“哪里來的小狗啊,又來偷醬了,快抓小狗啊……”
間雜著三奶奶的打諢:“哪有小狗啊?你又和孩子鬧……”
是的,我就愛吃三奶奶做的大醬。
每年春天,村里人都做醬,整個村子上空都飄蕩著面粉或者大豆發(fā)酵的味道。外祖母也做醬:煮熟豆子,連同一些發(fā)霉的饅頭,攤曬,裝甕,撒鹽,放水,上蓋,發(fā)酵數月才成。但她做的醬就是不如三奶奶做的醬好吃。聽說三奶奶家做醬,外祖母急忙撂下圍裙去看個究竟,她發(fā)現三奶奶做醬都舍不得用豆子,幾乎都是剩玉米面餅子和地瓜面窩頭,很少是剩饅頭,還有就是地瓜干,這些做出來的醬怎么就比豆子饅頭做出來的醬好吃呢?
真是邪門兒。
看了半天,外祖母得出原因:“老三家的,就因為是你做的,所以他就愛吃?!?/p>
1980年,我們全家要搬到縣城居住,一家人把里里外外打量了半天,一致決定不帶走什么東西:“正好,也都該置換了……再說,什么時候回來住幾天的話也方便……”
“我可不想再回來。”
說這話的是三姐,她手里緊緊攥著那瓶雪花膏,說得斬釘截鐵——雪花膏用得很節(jié)省,一年多了,還剩大半瓶。
沒有大件東西要搬,一天工夫就把家收拾妥當。黃昏時分,父親從縣城找來的一輛大解放停在胡同口,三爺爺一家還有其他街坊四鄰幫著我們很快把該搬的都搬到車上,外祖母也摟著我坐到了駕駛室里:“老三家的,沒事你可得來找我說說話啊,沒個說話的人,那不得悶死我啊……”
三奶奶連聲說好,偷偷撩起衣襟回身擦著眼角。
二倉站在最前面,歪著腦袋,很不解:“你還能去抓‘神仙魚嗎?”
問我好像又在自問。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急忙找尋老三,他正躲在人群后面,他聽到了二倉的話,直勾勾地瞪著我,高聲喊:“抓了神仙魚我會給你留著,放心……”
老二擠到前面來,從車窗遞進來一把嶄新的盒子槍:“我連夜做的?!?/p>
大家都沖著我們擺手,我們也都揮手示意。車就要開了,我忽然大喊等等,拉開車門跳下車來,撒腿就往三爺爺家跑:“三奶奶,我想帶一瓶子你家的大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