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繞著脖子罵我呢？

劉長輝

摘要：《茶館》是老舍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他使用熟悉的“京味兒”筆調(diào)描寫底層小人物的生活和命運，塑造了許多典型的人物形象，并無情地揭露了舊社會的黑暗腐敗。《茶館》的語言精致含蓄、幽默深刻，本文通過抽取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語言，簡要分析和概括作品的語言藝術(shù)特色，感受老舍作品的語言魅力。

關(guān)鍵詞：老舍 《茶館》 語言藝術(shù)

老舍于1956年創(chuàng)作的話劇《茶館》，在1957年7月初載于巴金任編輯的《收獲》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晚清戊戌變法時期、北洋軍閥割據(jù)時期、抗戰(zhàn)結(jié)束后的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這三個不同時代近50年的歷史，通過《茶館》在新社會中被再次展現(xiàn)出來。新中國成立以后，老舍甘愿做“歌功頌德派”，將舊社會的腐敗丑陋、民不聊生、好人活不成、壞人反而活得更如魚得水的黑暗丑態(tài)，放在一個歷經(jīng)三個不同時代的名為“裕泰”的小茶館中進行批判，與新中國的美好生活形成鮮明對比。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而話劇是話的藝術(shù)。老舍在《茶館》中依舊使用他熟悉的“京味兒”筆調(diào)描寫北京底層小人物的生活和命運，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煉出極富內(nèi)力的語言，“設(shè)盡方法寫好些話，使說明與交代具有足以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能力”[1]，塑造出了幾十位有名有姓、具有個性特征的人物形象，從而使整個劇本得到無限地延伸。即使是一個賣耳挖勺子的老人僅有的一句臺詞 “人不如鴿子”，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茶館》里的語言雖然批判舊社會不著一字，但是卻處處顯示著對黑暗舊社會的痛罵?？梢赃@么說，《茶館》的罵法，就像是王大拴罵小二德子亂打人的罵法，是“繞著脖子”的，不是直截了當?shù)亓R。老舍不同于同時代受文化政策影響的一些作家，他不是通過直接喊口號的方式直白地表達對舊社會的痛惡、對新中國的稱頌，而是把讀者與觀眾作為創(chuàng)作元素，將藝術(shù)形象與讀者、觀眾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他沒有讓“人物變成劇作者的廣播員”[2]，而是通過含蓄的藝術(shù)語言，讓讀者、觀眾自己領(lǐng)悟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內(nèi)涵，從而“能夠以精辟的語言道出深湛的思想和真摯深厚的感情”[3]。

“任意從劇本里抽出一句臺詞，當然不能認識整個劇作的思想內(nèi)容。但是沒有局部就沒有整體。《茶館》的某句臺詞作為整體的局部，較之會閃光和會旋轉(zhuǎn)的珠子要有藝術(shù)魅力得多”。[4]于是，本文旨在抽取部分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語言，簡要分析和概括《茶館》的語言藝術(shù)特色。

一.“這你就明白了”

《茶館》的語言具有含蓄性，對于其中包含的意義，觀眾、讀者不會直接反應(yīng)過來，而是需要反復回味和思考才能恍然大悟。

〔茶客甲、乙上。

王利發(fā) 二位早班兒！帶著葉子哪？老大拿開水去?。ㄍ醮笏┫拢┒?，對不起，茶錢先付！

茶客甲 沒聽說過！

王利發(fā) 我開過幾十年茶館，也沒聽說過！可是，您圣明：茶葉、煤球兒都一會兒一個價錢，也許您正喝著茶，茶葉又長了價錢！您看，先收茶錢不是省得麻煩嗎？

茶客乙 我看哪，不喝更省事?。ㄍ杩图紫拢?/p>

王大拴 （提來開水）怎么？走啦！

王利發(fā) 這你就明白了！

在這一場景里，王利發(fā)對兒子王大拴說了這么一句話：“這你就明白了！”到底明白了什么呢？王利發(fā)沒有說，后面也沒有王大拴的疑問，這反而像是把問題丟給了讀者與觀眾，去琢磨這“明白”的內(nèi)容。為了寫出含蓄的劇本語言，老舍提出“應(yīng)以寫詩的態(tài)度寫對話”[5]，因為“帶有詩意的語言能夠給聽眾以弦外之音，好像給舞臺上留出一些空隙，耐人尋味”[6]。老舍在創(chuàng)作中將自己假設(shè)為讀者或臺下的觀眾，去領(lǐng)會戲劇的舞臺效果，并通過精煉的語言讓讀者與觀眾進行停頓思考，這起到了使話劇情節(jié)發(fā)展松緊有度、調(diào)整節(jié)奏的作用。但是，《茶館》中的語言，即便是含蓄，也絕不會達到讓大多數(shù)讀者與觀眾琢磨不透的地步。老舍像是恰如其分地給《茶館》的語言沖了一杯既不是白開水也不是濃茶的淡茶，其語言經(jīng)得起觀眾反復琢磨，可以說雅俗并重。

《茶館》的每一幕都具有不同的時代特征，短短的人物對話總能揭露出舊社會中最尖銳的矛盾。老舍讓每個人物都盡可能地說自己的事情，用“他們的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7]，從而減少對社會背景的贅述，顯示出《茶館》簡潔的語言特征。正如王朔曾評價《茶館》的語言藝術(shù)：“好像沒有比這么說更貼的”，這便是語言藝術(shù)達到了“一字不易”的地步。

二.“爸爸不是人，是畜生”

《茶館》的語言具有含沙射影的特性，表現(xiàn)之一是老舍圍繞批判舊社會的主題，描寫了底層人物在黑暗的社會中不得好過、甚至被迫做出背叛人性的事情的艱難生存困境。康六賣女兒的時候，罵自己“不是人，是畜牲”，通過分析話語會發(fā)現(xiàn)，他在罵自己的時候，其實就是在痛罵舊社會對人的無情壓迫。

康六 姑娘！順子！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么辦呢？你不找個吃飯的地方，你餓死！我不弄到手幾兩銀子，就得叫東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順子，認命吧，積德吧！

同時，老舍也擅長利用喜劇的語言，制造幽默與諷刺的效果，以表現(xiàn)同一主題下不同的批判意義。

唐鐵嘴 我改抽“白面”啦。（指墻上的香煙廣告）你看，哈德門煙是又長又松，（掏出煙來表演）一頓就空出一大塊，正好放“白面兒”。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面兒”，兩個強國侍候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

在國家主權(quán)遭受侵犯的情況下，唐鐵嘴用“精神勝利法”說出“兩個強國侍候著我一個人”，這樣既可笑又無恥的言論，看似是在贊賞舊社會中的洋貨，實際上是老舍借他的嘴說出殘酷的真相——“那時代帝國主義是多么狠毒，既拿走我們的錢，還要拿走我們的命”[8]?；南矂⌒Ч澈?，一方面，用“兩個強國”反映出當時舊中國的弱??；另一方面，以“改抽白面”揭露當時帝國資本主義對中國近代經(jīng)濟的沖擊。帝國主義的入侵不僅滲入舊時代國人的生活，甚至還滲入他們的思想。這般麻木、不覺悟的唐鐵嘴，正是魯迅筆下對一些國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映射。

《茶館》語言的含沙射影，通過語言“能指”對象的多重性更顯得意味深長。當康六說出“認命吧！積德吧！”的時候，這不僅是對康順子說，還像是對自己說，或?qū)φ麄€黑暗的舊社會說，或?qū)ψx者、觀眾說。常四爺對松二爺說：“大清國要完！”李三說：“改良！改良！越改越?jīng)?，冰涼！”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語言“能指”對象，反而從側(cè)面體現(xiàn)出話劇中的人物似乎意識到了個人身處舊社會的悲哀命運。污水養(yǎng)污魚，污魚和污濁的社會融合在一起，如魚得水。污濁的社會里容不下像王利發(fā)這樣“沒做過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的人，也容不下像秦仲義這樣懷著愛國救民抱負的人。話劇外的讀者與觀眾不難設(shè)身處地體會人物的心理，憐憫這些人物的悲慘命運，憎惡反派人物的無恥行徑?！恫桊^》語言“能指”對象的多重性，給讀者與觀眾提供了不同的思考角度，也折射出老舍筆下精煉短句背后的分量。

另外，《茶館》語言的反諷性也是“含沙射影”的體現(xiàn)。老舍運用北京話中特有的文化含義，一兩個字就能夠把人物之間的矛盾與階級地位的高低反映出來。從現(xiàn)代漢語詞匯的角度上講，北京話中“您”這個字的含義不只是對人的尊稱，在一定的語義環(huán)境下，還含有嘲諷的意思。例如，“您歇著吧”，其中一層意思可以是讓你休息一下，另一層意思也可以是讓你別說了。常四爺對二德子說：“可也沒見您去沖鋒打仗?！背Ｋ臓攲⒙樽诱f：“劉爺，您可真有個狠勁兒，給拉攏這路事！”這看似是常四爺對二德子、劉麻子的尊稱，實際上是老舍借剛正不阿、豪爽的常四爺?shù)目谡f出他對這種打手們、人販子們的鄙夷。此外，劇末出現(xiàn)的沈處長，只講了幾個“好”字，就將當時國民黨軍官自命不凡、一臉官氣又無所作為的丑陋形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更妙的是，王利發(fā)對小唐鐵嘴說：“你爸爸白喝了我一輩子的茶，這可不能世襲！”喝茶世襲，單就“世襲”二字，足看出他對唐鐵嘴父子的不滿，同時也反襯出茶館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但是，王利發(fā)沒有想到，他自己也是“世襲”的一分子，他“世襲”著老父親教給自己“說好話”的經(jīng)營茶館之道；更諷刺的是，王利發(fā)說“我老沒忘了改良”，“我變盡了方法”，既世襲又改良，但還是落得個上吊自盡的下場?！恫桊^》中的許多人物都是子承父業(yè)，小唐鐵嘴接過父親給人相面的衣缽，而小劉麻子的人販子事業(yè)“前途光明”，學洋人開人販子“拖拉斯”公司等等，種種“世襲”無不是對舊社會的諷刺。

老舍憑著一些人人都認識的俗字，經(jīng)過語言錘煉，“點石成金”，不僅表達了他對舊社會的不滿，對“污魚”們的憎惡，還讓話劇中的人物對自己的尷尬處境一無所知，在反諷中深化其言外之意。

三.“二德子，你威風啊”

《茶館》的語言具有延展性的特點。晚唐桂林詩僧景淳在《詩評》中說道：“夫緣情蓄意，詩之要旨也。一曰：高不言高，意中含其高；二曰：遠不言遠，意中含其遠；三曰：閑不言閑，意中含其閑；四曰：靜不言靜，意中含其靜?！盵9]老舍在《茶館》中刻畫人物時采取側(cè)面的、話里有話的方式，給予讀者想象的空間，因而能夠使人物產(chǎn)生“帶戲上臺、帶戲下臺”的藝術(shù)效果。龐太監(jiān)沒出場前，劉麻子對康六描述龐太監(jiān)的生活狀況，一句“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瑪瑙做的”，為接下來出場的龐太監(jiān)做足了準備，使觀眾先入為主地留下了龐太監(jiān)家財萬貫、位高權(quán)重的印象。再有，在第一幕里，茶館里來了一個頭插草標的小女孩，她和康順子一樣，命運被決定是一瞬間的事情。她的出現(xiàn)為后面康順子的出場做了鋪墊，加重了康順子命運不幸、舊社會中底層民眾命如草芥的悲劇色彩。

還是在第一幕里，二德子在茶館鬧事時，馬五爺坐在茶館的一個偏僻角落里，不顯山不露水。

馬五爺 （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風啊！

由于戲劇篇幅有限，所以“應(yīng)在適當?shù)臅r機利用對話，揭示人物性格”，“在一定的時候能夠提出驚人的詞句，也會發(fā)生亮相的效果”[10]。馬五爺顯然不是說二德子是真的威風，但就單這一句話，就讓打手二德子被治得服服帖帖，反襯出馬五爺自己的威風，他在茶館中的地位也不言自明。這種話里有話的藝術(shù)效果，也許在話劇舞臺中更能顯現(xiàn)出來，在人物有血有肉的話語中流露出暗藏的“玄機”。年輕的秦仲義在巡查茶館時對王利發(fā)說：“看看你這年輕小伙子會做生意不會?！鼻刂倭x雄心壯志，一心想要實業(yè)救國，這和期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裕泰茶館生意興隆的王利發(fā)一樣，當時的他倆在生意場上都是新小伙。但是，秦仲義的話語中透露出他要與王利發(fā)一比高下的意味，體現(xiàn)其雄心勃勃的抱負和驕傲的心理。

老舍曾對話劇語言這樣描述：“沒有生活，即沒有活的語言?！盵11]最成功的藝術(shù)語言，就是能夠用最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語言刻畫人物。被稱為“農(nóng)民作家”的趙樹理，在農(nóng)村生活時專門看婦女吵架，他不勸架而只當一個“袖手旁觀者”，目的是捕捉農(nóng)村現(xiàn)實生活中最真實的語言。這樣的語言錘煉方法與老舍熟知北京底層小人物的生活是一樣的道理。作為老舍先生的經(jīng)典之作，《茶館》的語言藝術(shù)達到了爐火純青、無與倫比的美妙境界，文中的語言分析只是作品語言藝術(shù)的冰山一隅?！恫桊^》值得我們反復琢磨和回味，因為 “看了《茶館》，就可以明白為什么我們今天的生活是幸福的” [12] 。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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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朝聞.你怎么繞著脖子罵我呢——看話劇《茶館》的演出[J].人民戲劇，1979（06）：31-35.

[7][8][11]老舍.答復有關(guān)《茶館》的幾個問題[J].文藝研究，1979（02）：34-35.

[9]陳應(yīng)行.吟窗雜錄：上[M].北京：中華書局，1997：425.

[12]老舍.談《茶館》[N].中國青年報，1958-04-04.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