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韻二題

羅苑丹

云來峰涌

左腳踏遍霓虹

我用針尖刺破山茶

你聽

弦子錚錚

洞見一世乾坤

——題記

寸寸芳心繡山茶

陽光穿過屋檐，灑在石板路上。雕花木門“咯吱”一聲開了，盛裝的女子提著繡籮走了出來。在門前石坎的柔光中，她拿出繡片，抽出彩線，繡起花來。

“一繡走無趕羊郎，二繡江山趕太陽，三繡苦苦紫荊樹，四繡同名賀張郎，五繡雨霧層層起，六繡童子拜觀音，七繡七星拱北斗，八繡神仙呂洞賓，九繡天邊小月亮，十繡太陰轉(zhuǎn)太陽……”

清揚的歌聲透過纏繞的針線飛過來。杰魯彝繡門口，來自蟠貓的繡娘魯翠芹，唱著蟠貓夜曲《繡花名》，從一繡唱到十繡，手指翻飛繡著盛開的山茶。

清晨走在彝和園彝繡一條街上，兩側(cè)彝繡店紛紛迎來，又緩緩?fù)说缴砗蟆Ｒ粌砂倜椎慕值?，集聚了五六十家彝繡店。園中清涼幽靜，繡店花窗下，一個個身著亮彩花衣的彝家女一針一線繡著花。

葉片逆光閃耀。腳步聲踏踏，跨過白墻，越過朱紅房檐。仰頭，閉上眼，深吸一口彝和園里的風(fēng)月。聞到山茶花的清香了呀！一路鋪展著，綿延向大山深處，滿坡滿野。

山茶花是彝山最普遍的花。深紅、淺粉、純白，各有各的姿態(tài)。走在山間，轉(zhuǎn)過一道彎，繞過一蓬樹，都會與山茶花迎面相遇。就那樣盛開在面前，像終于邂逅了最美的前世今生。小姑娘穿梭山中，踩得落葉沙沙響，懷抱一大把山茶，最紅的一朵插上了辮梢。相約趕集的大姑娘三三兩兩的，順手從路邊折一枝山茶，折來最好的年華。

山里的姑娘大多會繡花。阿媽會在女兒長到十三四歲時教她們刺繡。繡什么呢？就繡山茶花吧！滿山的山茶花是最鮮活的花樣，一朵一朵，繡在鞋墊上、帽子上、衣裳上。

姑娘們其實也不用刻意跟阿媽學(xué)繡花。村里光陰長，村頭地腳、房前稻場、野外山間，都有埋頭繡花的婦女，看來看去，不學(xué)也會了。

繡花是人們心底最美的蘊(yùn)藉。不管農(nóng)活多忙，姑娘們隨身攜帶的包里都裝著新貼的花片。正午太陽辣，人們放下手里的活計，聚在樹蔭下休息。喝口水緩過氣，姑娘們就會拿出花片抓緊繡花。家里的千層底已經(jīng)納好，要盡快繡花做出繡花鞋;要在襯衣領(lǐng)口上繡一圈花，再縫一道皺褶的鑲邊;要多多地繡些鞋墊，一針一線都是柔情。

到山上放牛羊，更是繡花的好時機(jī)。把牛羊趕到草好的地方，兩三個姑娘便聚到樹下，拿出新托的鞋墊繡起來。小伙子會來湊熱鬧，坐在一旁彈著弦子，看到哪個姑娘繡好鞋墊，伺機(jī)一把搶去，任憑別人怎么討要，也是死皮賴臉占為己有。姑娘們不管怎么生氣，也只能害羞地作罷。

在彝家被拉長的光陰里，她們專注地繡著，不時抬頭看看遠(yuǎn)方，把青山流云也繡上。當(dāng)四圍靜得只剩風(fēng)聲，她們清甜的調(diào)子會溢出來?！案羰歉羯角嘌?，青是青隔山，隔山啊老表，你要來尼咯，隔山隔水不隔心，做姊做妹要真心”。調(diào)子一個接一個翻涌。姑娘們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曲，我一曲，唱得天藍(lán)云走，山花浮動，針腳含情。

想來，古時夫家擇妻首推女紅，選的不僅是技藝，更是品行呀！繡花的女子必定蕙質(zhì)蘭心，身處紅塵，亦如流連于藕花深處。還有誰能比繡花的女子更溫婉賢淑，在她們眼里，紅塵浮世不過一朵花的美好，富貴也罷，貧窮也罷，始終守著一段時光不老。

如果時光倒轉(zhuǎn)，我也當(dāng)是那個小山村里的繡花能手！在那樣一個黃昏，在廈坎、村口、稻場，翻出花片，抽出彩線，一針針繡著山茶。大山籠罩在落日的余暉里，針線貼著棉布上下游走。要趕在正月十五前為家里的男人繡出一件馬褂，穿去趕貓街;要為剛會爬的兒子繡一頂老虎帽，前后各繡一朵大大的山茶，兩側(cè)插上虎耳朵，前額安裝一排橢圓形鋁片，那么，他柔弱的小腦袋，也敢毫不猶豫地撞向他爸的大腦門。也會在癡情涌動時，唱起清亮的調(diào)子，寸寸芳心繡一樹紅花。

遺憾的是，那種針針線線化作繞指柔的功夫，雖是真心喜歡，卻是怎么也學(xué)不會了。有時心血來潮接來繡幾針，原本美麗端莊的山茶花迅速改變了模樣，變得忸怩起來，只得訕笑著趕緊拆掉，原模原樣送回去。

眼下，民族文化復(fù)興，彝繡作為彝族文化的一顆明珠熠熠生輝。彝和園彝繡一條街的建成，讓散在山間的彝繡找到了家。整條街都是流光溢彩的花朵呀！走在其中，看滿街山茶錦繡，遙想山坡上的山茶花是否早已開遍，頓時心起漣漪，花朵般倏然綻放！

對了！山茶花是什么時候開遍小城的呢？我尋思著。是那場盛大的“三月會”，是那個萬人同跳左腳舞的壯觀時刻。幾百米長街，婦女穿上珍藏多年，舍不得穿、不好意思穿的花衣花褲，男人背起弦子，穿上花褂，手拉手一同跳起了左腳舞。山茶花就這樣開遍人間了。

繡店里，那些花團(tuán)錦簇的服飾，那些加入繡花元素的裹背、挎包、錢包，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男子的衣裳仍是黑藍(lán)兩色的外衣或褂子。姑娘的衣裳則大膽嘗試各種鮮亮色彩，繡得花枝亂顫風(fēng)情萬種。

牟定彝繡的主題，都是盛開的山茶。前襟繡幾朵，背后繡幾朵;袖子上繡一圈，圍腰上、飄帶上滿滿都是;褲腳放寬了許多，便于山茶綻放。穿上花衣、戴上花帽、穿上花鞋，隨手拿個繡花的錢包，整個人就包圍在花海里了。

“好看嗎”？在阿里羅彝繡店，一身盛裝的女子害羞地問?！昂每?，像一樹盛開的山茶”！我笑答。她毫不猶豫地買下，扭出裊娜楊柳風(fēng)，妖嬈在彝和園石板路上。

弦子錚錚踏歌來

一見王光金，就被他的笑容俘獲。

當(dāng)時他身穿花褂，身后背一把巨大的弦子，左右各挎一把小弦子?；ü踊t底藍(lán)，三把弦子花枝亂顫，這位彝族老漢的形象就那樣在人群中卓爾不凡起來。

我以為他在對我笑。老遠(yuǎn)就笑容可掬地朝我走來。怎么形容他的笑呢！——真是又憨又明媚。瞬間治愈了我的半世滄桑。

那么暖的笑并非全送給我呀！王光金帶著一群盛裝男女竟自走到前臺，一溜兒排開。他抱著那把巨大弦子站中間，其他漢子抱小弦子在一側(cè)，婦女在另一側(cè)。

抬手一撥，大弦子發(fā)出低沉的淙淙聲，小弦子跟著錚錚錚應(yīng)和。調(diào)試完畢，像一支整裝待發(fā)的隊伍，等著號令。終于，一隊人馬飛馳而來，奔過河床水花四濺。樂聲滾滾，驚起一林子百靈，清脆婉轉(zhuǎn)，綿延起伏;男聲忙來附和，粗獷渾厚，山野氣息撲面，情緒熱烈高漲。

“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歡不喜歡，也要喝;阿表妹，喜歡不喜歡，也要喝。喜歡呢，也要喝;不喜歡，也要喝。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p>

這攝人心魄的霸道，像在心中燃了一把火，莫名的暖心舒服，怎能不喝上一杯呢！酒量小也干杯算了。于是端起酒杯，咕嚕一口喝完。

哪知這只是個開始。王光金掛著他招牌式的笑，領(lǐng)著一幫彝家兄弟姊妹，一首接一首唱著酒歌。

“青菜青，白菜青，老表好良心，青菜苔，白菜苔，老表好人才，瞧著老表人才好、良心好、文化高，小妹喜歡你，瞧得著，老表你要喝呀，瞧不著，老表也要喝”。

“湯圓那個煮米酒，又甜又爽口，客人喲你請喝，不喝你莫走;要喝你就喝個夠，點滴也莫留;彝家喲禮不周，還請再來走。”

沖著這份熱辣的真誠和敬愛，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終于招架不住，籌謀乘亂逃走。幾次行動失敗后，終于瞅準(zhǔn)最混亂的時刻，一舉成功出逃。迷蒙中在這幢彝家小院中繞了數(shù)遍，才終于找到大門，踏進(jìn)彝和園的燈影里。

再見王光金，是在他的彝弦店。采風(fēng)團(tuán)進(jìn)去時，他的隊伍已經(jīng)集結(jié)完畢。坐的坐，站的站，擠了半屋子。依然是王光金一聲令下，左腳調(diào)就像火苗一樣燃燒起來。這回，唱的是最解愁的情歌了。

“情郎小哥情郎小哥哪個有你好，情郎小哥情郎小哥哪個有你標(biāo);搽上胭脂花粉哪個有你好，心上的小妹人才哪個有你好?！?/p>

“哪呢等？高山頭上等，哪呢遇？三月會上遇，想著要見小郎面，小妹心喜歡，想著小妹要來呢，小哥心喜歡。”

“正月十五趕貓街，我在貓街等著你;正月十五趕貓街，妹約阿哥跳腳來，街頭跳到街尾巴，不見小妹來跳腳?！?/p>

真是熱情似火啊！這樣熱烈激昂的調(diào)子，才適合這里的高山，適合這里的山茶花吧！踩著進(jìn)行曲節(jié)奏，一鼓作氣爬上高山頂，采來最紅那朵，送給心中的她。

這就是左腳調(diào)，在滇中小城牟定，跳左腳舞唱左腳調(diào)，田間地頭勞作唱左腳調(diào)，迎來送往唱左腳調(diào)……熟禾撒過河，彝家調(diào)子用馬馱。傳唱的左腳調(diào)有300多首，情歌、頌歌、敘事歌、諷刺歌、勸世歌、教育歌、敬酒歌、詼諧幽默歌，處處可見彝族生活、歷史、思想、精神的烙印，散發(fā)著彝族文化耀眼的光芒。

左腳調(diào)90%是進(jìn)行曲節(jié)奏，能把人的情緒在瞬間調(diào)動到極限，讓人情緒高漲，始終充滿活力、熱情歡快、積極向上。唱著唱著，女聲會忽然假嗓竄出“啦里啦”“羅里羅”的虛詞襯腔，有時在曲子中間，大部分在結(jié)尾處。這種在原有基調(diào)上突然翻高八度的幫襯，如縹緲的云，入松的風(fēng)，飄于歌曲之上，清脆悅耳，高亢熱烈。如果順勢跳起左腳舞，那便是清風(fēng)松濤，百靈婉轉(zhuǎn)，又熱烈高漲的奇異景象。

若不是時間受限，彝弦店里的調(diào)子可以一直彈唱下去。采風(fēng)團(tuán)老師深深折服在彝族文化的燦爛光芒里，要學(xué)王光金彈弦子，要穿店里的花衣裳，要買彩線飄飄的小荷包。

采風(fēng)團(tuán)出門時，身后唱起了《留客調(diào)》?！耙吣岚⒗媳恚吣岚⒈砻?，走一步是望兩眼，哪個舍得你！走一步望兩眼，哪個舍得你，走是要走了，舍是舍不得，走是要走了，舍是舍不得?！鼻樯钜鉂?，搞得大家又想折回去，最好整天混在店里聽調(diào)子。

早就想去看王光金了，總惦記著他的笑，惦記著他的弦子。擁有那樣干凈純粹的笑容，當(dāng)是怎樣一個美好自足的生命;那滿屋弦子，有的賣上萬元，店里沒有一件現(xiàn)代化工具，全是手工制作，他腦海里當(dāng)有怎樣精準(zhǔn)的計算和測量！

一個閑暇的午后，我走進(jìn)了王光金彝弦店，他店門大開，熱辣的太陽從門口擁進(jìn)去，搶占了半間屋子。另外半間涼暗得像個陰影，墻角更暗的陰影里，一位老人坐在輪椅上，一聲不吭，是個更大的陰影。

王光金坐在矮凳上砍弦品。拿起一節(jié)竹子，上下左右翻轉(zhuǎn)一遍，看準(zhǔn)厚度和高度，一側(cè)一刀先砍出個大概，再把兩邊切口削平，然后用銼刀細(xì)細(xì)地銼。銼幾下拿起來，眼前掃描一遍，不恰好處再銼幾刀。滿意了。小心地把弦品卡進(jìn)琴弦與弦桿之間。抱起弦子彈幾個音，確實比較完滿了，接著砍下一品。一把小弦子共九品，一品比一品矮，一品比一品薄，他并不劃線測量，用手捏一捏，斜著眼睛瞅幾瞅，寬窄厚薄自在心間。沒一會兒工夫，九個弦品就依次排列在了弦桿上。

這把快要完工的弦子，楸木做的八角形共鳴箱，圓板上“二龍搶寶”圖案雕工精良、色彩濃烈，龍頭上纓花振顫。王家制作弦子的技藝已是三代相傳?？h城彝和園建成之后，王光金作為彝弦制作傳承人，從蟠貓搬進(jìn)彝和園，專門做弦子。

弦子是彝家龍頭四弦琴的俗稱，是左腳調(diào)、左腳舞的重要伴奏樂器，因其上雕有龍頭，有四根琴弦而得名。擁有一把弦子是每一位彝家小伙的愿望。有弦子才能去趕熱鬧，才能找到媳婦。

弦品全部黏合完畢，一抱精巧美觀的弦子就完工了。他隨手彈撥幾下，錚錚錚，聲音圓潤清脆。他終于滿意地抬頭。見我貌似在一旁觀賞了很久，驚訝地摘下老花鏡打量，不認(rèn)識;又戴上老花鏡端詳，還是不認(rèn)識。只好問我是否要買弦子。

我認(rèn)識你的，王師傅。我?guī)Р娠L(fēng)團(tuán)來過你這里。聽過你唱酒歌，當(dāng)時你背著三抱弦子，一個大的，兩個小的。我雙手比畫著弦子的大小。還有，你的笑容，笑得……我一時找不出恰當(dāng)?shù)谋扔?，伸出手指向遠(yuǎn)方，想從腦海里挖出那個埋藏至深的詞匯，又像要指給他看巷子深處那座彝家小院。

他迷惘片刻，嘿嘿嘿笑了起來。真是又憨又明媚??！就是這樣子的笑呀。我雙手合掌一拍，再也不用去搜尋那些始終找不到的詞匯。

你來干嗎！他扭頭問我。我來看你做弦子，聽你講年輕時趕熱鬧的故事！做弦子你隨時可以來看，趕熱鬧有什么好講的嘛！這位六十多歲的老漢，說到趕熱鬧竟然還會臉紅，我是要從心底里發(fā)笑了。

那時的村莊，村里姑娘小伙長到十六七歲，就會相約去趕熱鬧。高山頂平掌是天然舞場。月光白晃晃的。幾村幾凹的姑娘小伙相約而來。他們分享著零食，說著悄悄話。四野靜謐，有人開始唱調(diào)子，像一支竹篙攪亂夜的寧靜。“弦子彈尼好是阿老表，花鞋繡尼好是阿表妹，好玩啰仁義啰扎實好玩呢，月亮團(tuán)圓在十五，姊妹團(tuán)圓在今晚”。

小伙子弦子聲摻和進(jìn)來，火苗旺起來，左腳舞就跳起來了。跳到月亮落山，說好下回趕熱鬧的日子，才揮手道別?！疤翘粔?，玩是玩不夠，月亮落山了;跳不夠，玩不夠，下次再來玩?！?/p>

在千里彝山，每個人都是詩人、是歌手。左腳調(diào)除了經(jīng)典的調(diào)子詞曲固定外，大多數(shù)調(diào)子曲調(diào)相對固定，歌詞可以即興創(chuàng)作。這不！想說的話都用左腳調(diào)唱出來了?！读夹某竽嵛也灰贰段乙「缯嫘膶ξ液谩?，用左腳調(diào)大膽地說出內(nèi)心所想所盼。

遇上趕秋會就更熱鬧了。山茶花這里一蓬、那里一蓬，開得燦爛。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換上花衣花鞋，去往趕秋會的高山頂。姑娘小伙在地上灑一層青松毛，有人背水果小吃去叫賣。人漸漸多起來，有人吆喝跳左腳舞，這邊的婦女亮出清脆的嗓子，唱出一兩句左腳調(diào)，人們就扭扭捏捏拉拉扯扯地圍過來。不用多久，這里一圈，那里一圈，左腳調(diào)響徹云霄，左腳舞跺得山頂嘣嘣響。

我那時實在太小，高山頂趕熱鬧沒我的份，秋會趕熱鬧光惦記著糯米冰棒，這時還真想聽王光金趕熱鬧的經(jīng)歷，最好是通過趕熱鬧討到個媳婦，那故事就更豐富多彩了。我心里美滋滋的。

小姑娘，給我杯子里倒點熱水。雖然進(jìn)門就看見陰影處還坐著個人，但當(dāng)那虛浮無力的聲音穿過幾百年時光隧道踉蹌而來，還是把我嚇了一跳。我轉(zhuǎn)身看看身后，確信屋子里確實只有我一個女人，趕緊起身給她倒水。我這都一把年紀(jì)了，還被稱為小姑娘，理應(yīng)跑得更快！

“兩年前得腦梗呀，做了手術(shù)這半邊身子不會動，只會坐著了?！彼跣踹哆兜卣f著。她是你媽？我放下水壺重新坐下。你可真是孝順呢！把老媽養(yǎng)那么好。他磨著弦子上的龍角，又露出那個又憨又明媚的笑。那是我媳婦！兩年前得病就成這樣了。我相當(dāng)尷尬。本想夸夸他跟他套個近乎，沒想?yún)s鬧出個大烏龍。他倒無所謂，繼續(xù)磨著龍角。

想起前些年我到他店里，他正用八角形楸木板拼著共鳴箱，媳婦在一旁修剪龍頭上的纓花，嚴(yán)肅專注。我們驚訝于他那堆有著七十年樹齡的楸木板，詫異于王家祖輩先見之明，代代廣植楸木供子孫做弦子。用楸木做弦子共鳴箱，確保了弦子的音質(zhì)，使他的弦子在市場上一直處于領(lǐng)先地位。真是世事滄桑，仿佛才是轉(zhuǎn)眼間，當(dāng)年那個健康能干的媳婦就癱瘓了兩年，像個垂垂老者。

“光金，趕熱鬧的事你講不來就不要亂講?！蹦翘摳〉穆曇粲钟挠牡貍鱽?。想來我們的對話傳到她那里，經(jīng)腦細(xì)胞反應(yīng)，實在需要不少時間。等她終于得出結(jié)論，覺得必須要提醒一下自己的男人時，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王光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著臉，沒有回頭。我跟著干笑了兩聲。沒一會兒，虛浮空幽的聲音再次傳來：“光金，趕熱鬧的事你講不來就不要亂講。”“不講不講?！蓖豕饨鸹仡^答應(yīng)。

看來要聽趕熱鬧的故事是不可能了，還好剛進(jìn)來的幾個老鄉(xiāng)說說笑笑幫他磨著龍頭，場面又熱鬧起來。天色漸晚，王光金收起手中的活計，忙著去做飯，老鄉(xiāng)們繼續(xù)幫忙磨著龍角，等酒喝。

鍋里的肉剛炒出香味，輪椅上的媳婦又叫他了：“光金，你過來一下?！蓖豕饨饋G下鍋鏟走出來?！澳驖窳耍禳c，快點！你別說話，悄悄的，悄悄的！”她壓低聲音說著自以為身邊人才聽得到的話。

王光金抱著她，把她從輪椅上提起來，抓起她一只手架在自己脖子上，往里屋里去。那姿勢，以其說是走，不如說是掛在身上。我起身出來。眼前不時浮現(xiàn)這位省州民族民間工藝品展演金獎得主，云南省“十大最具影響力手工藝?yán)夏陚鞒腥恕薄俺壑菔笠袜l(xiāng)名匠”的笑容?？偸切Φ媚敲疵髅臓N爛，仿佛世事無憂。誰曾想，也并非處處春光占盡。

是彝家人的品格無疑了，穿上藍(lán)馬褂，背起弦子，走出去，便是天藍(lán)云卷！再來一碗酒嘛，弦子錚錚來踏歌，更是尊享生命美好，山河任我逍遙。

責(zé)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