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傅雷
意大利阿西西圣弗朗西斯大教堂內部 喬托和其他畫家的壁畫 圖源:Frans Sellies-MomentGetty Images
“圣方濟各生平傳奇”共包括28幅畫,前25幅皆為喬托(或喬托的繪畫團隊)創(chuàng)作,目錄如下
(1)一個普通人的致敬;
(2)圣方濟各把自己的斗篷施舍給窮人;
(3)關于宮殿的夢;
(4)耶穌受難十字架的奇跡;
(5)放棄世俗財富;
(6)教皇的夢;
(7)教皇英諾森三世批準方濟各修會規(guī)則;
(8)圣方濟各在火焰戰(zhàn)車上的景象;
(9)看見天上的寶座;
(10)驅除阿雷佐的惡魔們(在亞勒索除妖降魔);
(11)圣方濟各在蘇丹面前接受蹈火的考驗;
(12)圣方濟各在神視中的喜悅;
(13)格萊西奧的小床;
(14)涌出泉水的奇跡;
(15)向鳥兒布道;
(16)塞拉諾騎士之死;
(17)圣方濟各在教皇霍諾留斯三世面前講道;
(18)在阿爾勒的顯像;
(19)圣方濟各接受圣痕;
(20)圣方濟各的死亡與升天;
(21)一位修士死前所見異象和阿雷佐主教所見異象;
(22)圣痕鑒定;
(23)圣嘉勒哀悼圣方濟各;
(24)將圣方濟各封為圣人;
(25)教皇格利高里九世夢見圣方濟各。此系列壁畫的最后三個場景:
(26)圣方濟治愈虔誠信徒;
(27)一個擺脫死亡的婦女的懺悔;
(28)釋放悔過的犯異端罪者。
最后三幅場景的作者通常被認為是圣塞西莉亞大師(St Cecilia Master)
喬托(Ambrogio ou Angiolotto di Bondone Giotto,1266—1336)可說是基督教圣者阿西西的方濟各(Saint Francois d’Assise,1182—1226)的歷史畫家。他一生重要的壁畫分布在三所教堂中,其中二所都是方濟各派的寺院。在阿西西教堂中,就有喬托描繪圣方濟各的行述的壁畫28幅。佛羅倫薩圣十字架大寺的內部裝飾,大半是喬托以圣方濟各為題材的作品。帕多瓦城阿雷納教堂中,喬托描繪圣母與耶穌的傳略的38幅壁畫,也是充滿了方濟各教派的精神。所謂方濟各教派者,乃是1215年時,基督教圣徒阿西西的圣方濟各創(chuàng)立的一個宗派。教義以刻苦自卑、同情弱者為主。13世紀原是中古的黑暗時代告終,人類發(fā)現(xiàn)一線曙光的時代,是誕生但丁、培根、圣多馬的時代。圣方濟各在當時苦修布道,說宗教并不只是一種應該崇奉的主義,而其神圣的傳說、莊嚴的儀式、圣徒的行述、《圣經》的記載,都是對于人類心靈最親昵的情感的表現(xiàn)。以前人們所認識的宗教是可怕的,圣方濟各卻使宗教成為大眾的親切的安慰者。他頌贊自然、頌贊生物。相傳他向鳥獸說教時,稱燕子為“我的燕姊”,稱樹木為“我的樹兄”。他說圣母是一個慈母,耶穌是一個嬌兒,正和世間一切的慈母愛子一樣。他要人們認識充滿著無邊的愛的宗教而皈依信服,奉為精神上的主宰。
圣方濟各這般仁慈博愛的教義,在藝術上純粹是簇新的材料。顯然,過去的繪畫是不夠表現(xiàn)這種含著溫柔與眼淚的情緒了。喬托的壁畫,即是適應此種新的情緒而產生的新藝術。
喬托個人的歷史,很少有確切的資料足以依據(jù)。相傳他是一個富有思想的聰慧之士,和但丁相契,在當時被認為非常博學的人。佛羅倫薩人委托喬托主持建造當?shù)氐溺姌菚r,曾有下列一條決議案:
“在這樁如在其他的許多事業(yè)中一樣,世界上再不能找到比他更勝任的人?!?/p>
藝術革命有一個永遠不變的公式:一種藝術漸趨呆滯死板,不能再行表現(xiàn)時代趨向的時候,必得要回返自然,向其汲取新藝術的靈感。
據(jù)說喬托是近世繪畫始祖契馬布埃(Cimabu?,今譯為契瑪部埃。)的學生;但他在童年時,已在荒僻的山野描畫過大自然。因此,他一出老師的工作室,便能擺脫傳統(tǒng)的成法而回到他從大自然所得的教訓——單純與素樸上去。
他的藝術,上面已經說過,是表現(xiàn)方濟各教義的藝術。他的簡潔的手法,無猜的心情,最足以表彰圣方濟各的純真樸素的愛的宗教。
從今以后,那些懸在空中的圣徒與圣母,背后帶著一道沉重的金光,用貴重的彩石鑲嵌起來的圖像,再不能激動人們的心魂了。這時候,喬托在教堂的墻壁上,把方濟各的動人的故事,可愛的圣母與耶穌、先知者與使徒,一組一組地描繪下來。
圣方濟各生平場景14-15
《圣方濟各出家》表現(xiàn)圣方濟各卸下衣服,奉還他的父親的情景。還有《圣方濟各向小鳥說教》《圣方濟各在蘇丹廷上》《圣方濟各驅逐阿萊查城之魔鬼》《圣方濟各之死》《圣母之誕生》《施洗者圣約翰之誕生》《訪問》《基督在十字架下》《下葬》等,都像當時記載這些宗教故事的傳略一樣,使13、14世紀的民眾感到為富麗的拜占庭繪畫所沒有的熱情與信仰。
這些史跡,喬托并不當它像英雄的行為或神奇的靈跡那樣表現(xiàn),他只是替當時的人們找到一個發(fā)泄真情的機會。因為那時的人們,一想起圣方濟各的遺言軼事,就感動到要下淚。所以喬托的畫就成了天真的動人的詩。在《圣母之誕生》中,許多女仆在床前浴著嬰兒,把他包裹起來。這情景,圣約翰、圣母、耶穌,已不復是《圣經》上的“圣家庭”,而是像英國批評家羅斯金(John Ruskin)所謂的“爸爸、媽媽與乖乖”了。
這種親切的詩意最豐富的,要算是《圣方濟各向小鳥說教》的那張壁畫了。這個十分通俗的題材,曾被不少畫家采用過,但從沒有一個藝人,能像喬托那樣把圣方濟各的這樁天真的故事,描寫得真切動人。16世紀時韋羅內塞(Veronése,今譯為委羅內塞)畫過《圣安東尼向魚類說教》。那是:一個圣者在暴風雨將臨的天色下面,做著大演說家的手勢,站在巖石上面對著大海。喬托的作品卻全然不同:圣方濟各離開了他的同伴,走到路旁,頭微俯著,舉著手,他正在勸告小鳥們“要頌贊造物,因為造物賜予它們這般暖和的衣服,使它們可以借此抵御隆冬的寒冷,并給予它們枝葉茂盛的大樹,使它們得以避雨,得以筑巢棲宿”。小鳥們從樹上飛下來,一行一行地蹲在他面前,仿佛一群小孩在靜聽“基督教義”功課。有的,格外信從地,緊靠著他;有的,較為大意,遠遠地蹲著。一切都是經過縝密的觀察而描繪的。笨拙的素描中藏著客觀的寫實與清新的幻想。
圣方濟各傳奇:15.向鳥兒布道
左圖:圣方濟各傳奇:5.放棄世俗財富(局部)
右圖:圣方濟各傳奇:6.教皇的夢(局部)
圣者的手,描得很壞,小鳥也畫得太大,飛鳥也飛得不行。18世紀以來的動物畫家可以畫得比他高明十倍。他的樹,像紙板做的一樣。但是我們看了圣者向小鳥說教,小鳥諦聽圣者布道的情景,我們感動到忘了它一切形式上的笨拙。原來那些技巧,只要下一番功夫就可做到的。
此外,這種新藝術形式所需要的特殊的長處,是此前的畫家們所從未想到的:在構圖方面,它更需要嚴肅與聰明;在觀察方面,更需要真實性。
在描寫歷史或傳說的繪畫中,既要選擇能夠歸納全部故事的時間。一幅歷史畫應該由我們去細心組織。畫家應當把襯托事實使其愈益顯明的小部分搜羅完備;更當把一幅畫的題材,含蓄在表明一件事實的一舉手一投足的那一分鐘內。
可是,對于喬托,一件史實的明白的表現(xiàn),還是不夠,他更要傳達故事中的熱情來感動觀眾,因此,他不獨要選擇可以概括全部事實的頂點,并且還要使畫中的人物所表現(xiàn)的頂點的時間,同時是觀眾們感動得要下淚的時間。在《圣方濟各出家》一畫中,這一個時間便是方濟各脫下衣服投在他父親腳下,阿西西城主教把一件大氅替他遮蔽裸體的一幕。他父親的震怒,使旁人不得不按住了他阻止他去鞭撻他的兒子。路上的小兒,亦為了這幕緊張的戲劇而叫喊著,在兩旁投擲石子。在《基督在十字架下》(今譯《哀悼基督》)一畫中,喬托選擇了圣母俯在耶穌的臉上,想在他緊閉的眼皮下面尋找她孺子的最后一瞥的時間。
如果要一幅畫能夠感動我們,那么還得要有準確而特殊的動作,因為動作是顯示畫中人物的內心境界的。在這一點上,喬托亦有極大的成功。
圖①②:圣方濟各傳奇:22.圣痕鑒定(局部) 圖③:圣方濟各傳奇:28.釋放悔過的犯異端罪者(局部)
《圣方濟各在蘇丹廷上》那幅壁畫,據(jù)當時的記載,有下列這樣的一樁典故:
圣者一直旅行到信仰伊斯蘭教的國中,大家都佩服他的德行,他們的蘇丹(即回教國君主之稱)想把他留下。圣方濟各受了神的啟示,就說:“如果你答應崇拜基督,那么,我為了愛基督之故就留在你們這里。你如果不愿意,我可給你一個證據(jù),使你明白你的宗教與我的宗教孰真孰偽。生起火來,我答應和我的弟兄們走到火里去;你那里,也同你的僧徒一起蹈火?!碧K丹聲明他相信他的僧徒中,沒有一個敢接受這種真理的試驗。圣方濟各又說:“你答應放棄對于穆罕默德宗教的信仰吧,我們可以立刻踏到火焰中去?!边@時候,他已撩起衣裙,做著預備向前的姿勢。然而蘇丹沒有接受他的條件。
喬托的壁畫,即是描繪那“撩起衣裙,預備向前”的一剎那。畫中一共有六個人,都感染著極強烈的而又互相不同的情緒。六個人個個都在準確明白的姿勢中,表出他們的心境。蘇丹的僧徒們,正在驚惶逃避,他們大張著衣裙以避爐火的熱度,并可借此看不見圣徒蹈火的可怕的情景。圣者的弟兄們做著驚駭?shù)淖藙?。蘇丹,在王座上,命令他的僧徒不許離去。在這紛亂的場合中間,圣方濟各的動作即有兩種意義:第一,表明他是跣足著,第二,表明撩起衣裙,乃是準備舉步。
這般生動的描寫,當然非金碧輝煌的拜占庭藝術所可同日而語了。
那幅畫上的人物,且是對稱地排列著如浮雕一般。蘇丹的王座在正中,爐火與圣者就在他的身旁。全部的人物只在一個行列上。
他的素描與構圖同樣是單純,簡潔。這是喬托的特點。
喬托全部作品,都具有單純而嚴肅的美。這種美與其他的美一樣,是一種和諧:是藝術的內容與外形的和諧;是傳說的天真可愛,與畫家的無猜及樸素的和諧;是情操與姿勢及動作的和諧;是藝術品與真理的和諧;是構圖、素描與合乎壁畫的寬大的手法及取材的嚴肅的和諧。
現(xiàn)代美術史家貝倫森(Berenson)曾謂:“繪畫之有熱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與神明之皈依者,自喬托始?!?/p>
實在,這熱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與神明之皈依,就是文藝復興繪畫所共有的精神。那么,喬托之被視為文藝復興之先驅與佛羅倫薩畫派之始祖,無論從精神言或形式言,都是精當不過的評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