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鳴
認識陳通已十幾年,老朋友了。翻閱他的《枕河記》,能感受到其宣稱的創(chuàng)作宗旨,讓人輕松,令人愉悅,遂列為“三上”之書,害處是有時蹲得久了腿麻。寫這篇文章,點燃我靈感的是一句話,他在《尋找九龍山》一文中追問:“你真的讀懂了九龍山的山水密碼和文化意蘊了嗎?”
前一段,在雷州半島文化討論會上,有人問,誰是最了解雷州半島的人?我提出三個條件:一要土生土長,對半島有感性認識和感情聯(lián)系;二要對本地歷史有研究,對半島有理性認知;三是出過遠門,用陳通的話說,“見過大蛇屙屎”,即對外地文化有一定認知,并且善于比較,從而視野開闊,變得有格局、有眼光。
眾朋友各有功業(yè),專門研究本地文化的人并不多,就我狹隘的見識,三者兼?zhèn)涞模愅ㄋ阋粋€。恕我一只巴掌指頭沒用完,漏掉的朋友可譏我孤寡,但會原諒。細讀他的人與文,可知他不負一個“通”字??磥砣嗣拇_是對人生的最大暗示。
陳通一伙兒能在我羨慕的眼光注視下,嗚里哇啦地說雷語,又可不動聲色地轉說白話,這項技能使我高不可攀。他們能自由使用三種相對獨立的漢語,而我只會一種,有此差距,想不自卑都難。語言是人類特有的符號系統(tǒng),是承載文化之船,人在剛長牙時就牙牙而學,完全是被動接受,原封不動地保留下大量古代信息。巴門尼德說:“語言即是存在的家?!卑创苏f陳通有三個家,母語是“正房”,其余兩個為“外室”。我有朋友寫過一本書,名叫《在母語中流浪》。如果把語言比成河,陳通可以在三條河中游泳,其中一條是他的母親河。
許多人講雷話或白話,如魚在水,雖時刻吞吐吸納,并不去探究。對于這兩套系統(tǒng),我只能站在門外往里看,在比較中,竟發(fā)現(xiàn)這雷話與白話皆有妙處。有天聚餐,老板端上些佐料,嘟噥句什么,當?shù)氐呐笥研α?。我忙傻問如何?他介紹說,老板把佐料稱為“狗味”!仔細一想,真是妙極!白話中有些稱謂與北方大異其趣。比如,制冷的原料北方叫弗利昂,白話叫“冰種”;北方的挖掘機,白話叫“勾機”;北方的電棍,白話說“光管”,如此等等。這說明北方話是人云亦云,而白話則有創(chuàng)造,盡管是往表象上走。
我能約略品味幾個詞,別說識其皮毛,恐怕連瑣屑之得也談不上,陳通可是浸淫其中的全方位職業(yè)研究者,這符合我所說的第二條。從《枕河記》中我能感受到,他把本地文化的研究當成責無旁貸的使命。他循著母親河,徒步尋找其源頭(《南渡溯源》),去九龍山漫步,探尋佛教文化的源流(《尋找九龍山》),通過田野調查和鉆研典籍,去歷史深處挖掘石狗的秘密(《石狗公》),不辭辛勞,去雷州大地的每一處“三間五房”品嘗那些由白切狗、奇風異俗、雷州歌、雷劇、姑娘歌混合而成的《雷州味道》。
記述第三條“大蛇屙屎”,主要由《枕河記》第二輯:“綠野仙蹤,意料之外的行走”這部分擔綱。陳通有數(shù)十年工作經歷,曾北到鴨綠江,南到天涯海角,東到普陀山,西到甘肅蕭關,不光遍覽國內的“大蛇”,甚至見過美國的“巨蟒”。那美國“大蛇”初看還真是唬人,甫一接觸,即見“美國海關的官員不論男女個個腰里都別著手槍”。
三個條件都在胸中涵蓄,再看世界: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他寫自家《與都督府毗鄰而居》,自幼從不識字的祖母那里接受民間文化的熏陶;寫父親“尋常啖狗肉,笑談飲蛇血”;寫學生殺蛇一條,上百條吐著信子在校園里亂竄,前來尋仇;寫東海島有“烏蛇公”會隨女出嫁,盤到米缸里,出嫁的女孩看見后,會和顏悅色溫言軟語勸說:“阿公,你回去吧,不要嚇到我家里人,我會燒香給你的”,這時,烏蛇就會慢慢爬走(《說蛇》)。讀到這些,才讓我看到神秘、獨特雷州文化的“里子”,如梁啟超在其《世界史上廣東之位置》一書中所言:“其慓悍、活潑、進取、冒險,于中國民俗中稍可見一特色焉?!敝钡剿麑懗龅恼軐W意味,我才感到熟悉,說那蛇“用永遠爬行為代價,賦予人類智慧” (《說蛇》)。如果說山東是我的家鄉(xiāng),雷州半島對我來說就是“外地”,文中提到的許多大蛇,都在增進我的見識。在《南渡溯源》一文中:“有的樹,枝丫橫跨于河渠,每條都扭扭曲曲,不細看,還以為是正在渡劫的巨蟒?!薄蹲呱贆臁芬晃膶懙溃骸霸谝黄瑲埩舻脑忌种?,有條大蟒蛇,比人的大腿還粗,多人看見它出沒,橫過小路爬進密林?!边@些文字輕松活潑,有的像小說一樣跌宕有致,如《一只大石臼》,作者沿著“石臼”這種新石器時代的原始殘留,把讀者引入一片荒古勝境,與現(xiàn)實生活有了藝術的疏離感。當然,他主持的晚報也在不斷探討半島與中原的文化聯(lián)系。半島有嶺南人文始祖趙佗和輯百越的余澤,有馬援和曹操的后代在生息繁衍,而風流宰相謝安的母親,就葬在雷湖快線旁邊的太平鎮(zhèn)。
陳通善寫新體詩,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标愅ㄐ愿耖_朗,通常理解中“怨”并不多見,而前三條經常有,用得最多的“詩可以群”,并且成為一群之首。陳通極有人緣,其父“生前懸壺濟世,結下了無數(shù)善緣” (《父親走了》),方知他人緣好是有傳統(tǒng)的。閑暇時或相互約酒,邀約者必三觀一致,氣味相投。喝高了會一陣神侃,說不定會產生什么樣的化學反應,使腦電波飄忽到“形而上”,弄出點尼采所說的什么酒神精神,進入個人情緒與宏大主題相融合的藝術陶醉,用一些精粹的長短句飆出一首首引人沉思的激情。
還是說他充滿詩意的散文集,欣賞他如何吐氣如虹,虹散成綺。文集數(shù)十篇章中,與我共鳴諧振強烈者,一是河之探源,二是樹與鄉(xiāng)愁。
南渡河之源在哪里?十余年來,在不同場合我曾多次請教,皆不得要領。按照常識,河之源為涓涓細流,或是冰雪融化,或是濃密植被涵養(yǎng)的水分流泄,長江、黃河都是這樣形成的。而半島中部的這條南渡河,全長88公里,起于平原,注入大海,這水從哪里來?文集中有《南渡溯源》,我認真拜讀,想看出究竟來。陳通生長在南渡河之南的南興鎮(zhèn),屬于雷州半島的“河南”人。有人脈支持,后勤保障,走通南渡河的重任,非他莫屬。我坐在空調房里,在紙上看他烈日下的行走,先向他的辛苦致意。他說:“考察河流,必須從下游開始,即是從出??谕嫌巫撸徊讲较蛟搭^追溯,好像沿著時光之河漫溯,尋找歲月深處最隱秘的記憶?!彼絻簳r玩過的水深林密處,而“往日的泉眼已無影無蹤”,他說“我終于明白了,南渡河的源頭不在那個干涸的土坑風景點,而是在土地深處,在我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原來,南渡河流的都是泉水?!栋矙煨∮洝芬晃囊部捎∽C,一位朋友的院子里“有一口自流井嘩嘩流淌,晝夜不停。因為地處洋田,水源充足,所以沒人惋惜這水”。
再說樹與鄉(xiāng)愁。子在論完“詩可以興觀群怨”,接著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备赣H走了,使陳通無法“邇之事父”,那“君”早在100多年前已被革命拉下馬,也無法“遠之事君”?!墩砗佑洝分?,陳通枕河流而被樹叢,許多功夫用在“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他在《南渡溯源》一文中說:“茂密的樹林足以蓄水,涵養(yǎng)水源,樹林是人們綠色的家園和生態(tài)屏障,亦是水的故土。樹與水構成血肉相連的邏輯關系。”那些樹有好有壞,兀那桉樹,是人的短期欲望喂養(yǎng)出的一頭綠色怪獸,吸盡天地精華,幾乎吞噬盡半島植物的多樣性。有的村民認識到這種污染的可怕,“岸邊已經有農民挖了池塘養(yǎng)魚養(yǎng)蝦,樹葉掉落水塘里會產生毒素,不利于魚蝦的生長?!保ā犊钢ㄏ甲摺罚?/p>
與鄉(xiāng)愁緊緊纏繞的是那些與人一起走過漫長歲月的樹種,如榕樹?!八荒茏霾模嗪苌贌?,但能為村民遮風擋雨,保土蓄水,營造一大片綠蔭,給炎炎夏天播撒清涼”(《老屋的小葉榕》)。許多村口的大榕樹上都掛著游子的鄉(xiāng)思,那里有斑駁的童年夢,夢中青綠的山妖和精怪,從爺爺氣根一樣的胡須里長出來,和孩童們一起掛在樹上,吊著、搖著。等孩童長大出去闖世界,許多印象如歲月膠片,慢慢變淡。而大樹下的青蔥年歲里,一些印象會更加清晰,那里有秋蟲鳴叫,有土壤叮嚀,有陽光透過樹葉,嵌入心中的點點鄉(xiāng)愁。人們痛苦,是因為心靈無家,而鄉(xiāng)愁,是人們心靈的老家。陳通說:“假如有一日,你沒了愛,可是還有鄉(xiāng)愁,你倒下的那瞬間,你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心身,是向著故鄉(xiāng)的,那里才是你靈魂的棲息地”(《一般鄉(xiāng)景憶雷州》)。
現(xiàn)在或許大概差不多可以描摹一下此君給我的印象了。從外表看,陳通是個薄面君子,皮細而白,沾酒就紅。有時雖苦著臉,非關憂愁,是牙痛折磨他。往里走,陳通的幽默出自腠里,前提是敢于自黑,連內心偶爾阿Q一下也不放過。過海關對美國‘檢查官’感到不爽,“快步離開窗口的時候,我邊走邊‘免崽子’、‘龜兒子’地罵開了”(《過海關記》)。如賊走了耍扁擔,讓人忍俊不禁。再往里,這位老友有一種溫潤如玉的精神氣象。那氣象是文化底蘊積淀深厚的表現(xiàn),是多年詩書蘊養(yǎng)形成的“氣自華”。秉此氣“提筆亂寫”,就像揮動一支筆留下筆畫那樣自然,是一個文化人隨心所欲的文化噴吐。其詩文恰如平緩而淌的南渡河,水中或有“上百斤重的鯇魚”,而水面依舊平靜。靜水流深,在日光下“清漣蕩漾泛波漪”,斑斕綺紋,皆成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