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八百里皖江滋養(yǎng)的文脈

龐勉

長江進入安徽境內(nèi)，蜿蜒約400公里，因安徽簡稱“皖”，八百里皖江由此得名。圖為安徽大通古鎮(zhèn)過江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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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淑怡　?　制圖

觀看視頻，微游長江兩岸的和美之都

★天合群峰勝，山崖百折奇。肯教流水去，不遣世人知。

正是這亙古長存的山河，惠及萬物生靈，哺育出引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的桐城人物，上溯李公麟，下啟方以智、方苞、姚鼐……也看見他們哭過、笑過、痛過、醉過的萬千況味。

漢武帝樅陽射蛟

處暑雖過，酷熱并沒有遵從節(jié)氣的指令消退。連綿的山野依然草木葳蕤，生氣蓬勃。趁清晨，日頭低矮，我一路踩著露水來到了樅陽，一座依偎在長江北岸的小城。街頭，行人還是一副夏季的短打扮；老頭老太三五圍坐，邊剝著豆稈上的新鮮豆莢，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常……順著他們指示的手勢，我穿過附近兩棟門面房之間的短巷，前往一個叫“上碼頭”的地方。

短巷的盡頭攔起一道水泥防洪墻，約有兩人高，尚未完工。四周靜謐，在墻根下，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耳畔不時傳來墻外起伏的濤聲。轉(zhuǎn)過一處大拐彎，在右手邊一攤黃泥泛濫的工地里，找到了一塊橫臥的巨石，上鐫黑漆隸書大字:古樅陽上碼頭。沒錯，就是這里。然而，從前帆檣林立、舳艫蔽江的場景早已消逝殆盡，甚至碼頭上一塊老舊的磚石都難以尋覓。拾級爬上防洪墻，眼皮底下立刻躍出一條波浪寬闊的大河。身旁的工人說，這是樅陽河，再遠(yuǎn)一點，隔著沙洲，那邊才是長江。

樅陽河，當(dāng)?shù)厝朔Q為“長河”，但實在算不上長，只有24千米。不過，在水運鼎盛的時代，這條由北向南再東折入江的河流，好比一條高速公路，串起了今天安徽中部山地丘陵間散落的湖泊。如果將時光倒推至兩千余年前，這里還是江河同流、沼澤遍布的荒蠻郊野，出沒著一種叫做“蛟”的兩棲猛獸。

元封五年（前106年），帝國開疆拓土的偉業(yè)進入尾聲。年過半百的漢武帝劉徹，依據(jù)《禹貢》《職方》等古籍，將天下分為十三州，每州設(shè)刺史，監(jiān)察州內(nèi)地方官員以及豪強。是年冬天，一支浩蕩的船隊從江陵（今湖北荊州）順流而下，“至于盛唐（今安徽安慶）”。在賜封天柱山（位于安慶潛山境內(nèi)）為“南岳”的稱號之后，漢武帝興致不減，再度泛舟長江。司馬遷在《史記》中寫道：“浮江，自尋陽出樅陽，過彭蠡，祀其名山川。”這段文字中的“尋陽”“彭蠡”，具體在哪，學(xué)界至今爭論不休，唯樅陽沒有任何疑義。《漢書》也記載了漢武帝南巡往事，較之《史記》大同小異，但多了漢武帝親力親為的兩處細(xì)節(jié)：一處是“自尋陽浮江，親射蛟江中，獲之”；另一處是“薄樅陽而出，作《盛唐樅陽歌》”。

惜乎，《盛唐樅陽歌》失傳久矣，倒是射蛟遺事尚有痕跡可尋。上碼頭的另一端連著樅陽老鎮(zhèn)，在逐日凋敗的徽派建筑中，我注意到一條麻石鋪砌的街巷，名：蛟臺里。經(jīng)遛狗長者的指點，我終于窺見了“躲”進社區(qū)工作站背后的達(dá)觀山。達(dá)觀山，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三四座連續(xù)隆起的大土丘。由于舊城改造在即，山路成了工程余渣占據(jù)的臨時“主場”。頗費了些周折，我才找到一條“旁逸斜出”的小徑。一番手腳并用之后，我爬上了西南邊稍矮的山頭。五六十年前，還在此間“排兵布陣”的巨石群已蕩然無存，除了一畦葉色青綠的紅薯田，就只有從四面圍攏過來的灌木叢了。若非田頭豎立的兩塊文物保護碑，刻有“射蛟臺”的字樣，恐怕不會有誰知道：這里，一代雄主漢武帝曾挽弓射殺蛟龍——后世所稱的揚子鱷。

也就在這一年，樅陽歷史上首次設(shè)縣，轄治現(xiàn)今的樅陽、桐城諸地。其后，唐宋元明清直至1949年初，這塊縣域在絕大多數(shù)時光里，被稱作桐城。

龍眠山居圖

臨近中午時分，我站在景區(qū)仿古牌坊式門樓投下的陰影里。迎面而來的，是一道自西北向東南逶迤的山嶺。或許因為前一日滂沱大雨的洗刷，此刻，白云輕撫的峰巒顯得格外青翠、飄逸，令人頓生出塵之思。這便是橫亙江淮平原的大別山余脈、“擅江北名山之秀”的龍眠山。

約摸半個鐘后，錯過班車的我被一輛摩托車馱往李家畈。公路隨山勢而建，迂回盤旋之間，前方海拔1057米的主峰大徽尖忽隱忽現(xiàn)。許多風(fēng)力發(fā)電機佇立其巔，葉輪偶爾打上幾個懶洋洋的轉(zhuǎn)。從那里發(fā)源的龍眠河，始終喧嘩地奔流于公路兩側(cè)，時左時右。駛過雙溪橋，李家畈不遠(yuǎn)了。

與龍眠河谷地里的許多村落一樣，李家畈小小的，十來戶人家，依山傍水，看上去普普通通，并無出奇之處。不過，村口“元寶塘”畔的標(biāo)識牌告訴我：九百多年前，此地不僅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還筑有一座占地面積達(dá)4000平方米的龍眠山莊，薈萃名木奇葩，游魚睡蓮。而山莊的主人，就是被譽為“第一大手筆”“百代宗師”的北宋大畫家李公麟。其留傳至今的作品《五馬圖》，堪稱“宋畫第一”。

李公麟，字伯時，自號龍眠居士。《宋史》說他“好古博學(xué)，長于詩，多識奇字”；《宣和畫譜》則稱“其文章則有建安風(fēng)格，書體則如晉宋間人，畫則追顧陸（指東晉畫家顧愷之和南朝畫家陸探微），至于辨鐘鼎古器，博聞強識，當(dāng)世無與倫比?！?/p>

熙寧三年（1070年），虛齡22歲的李公麟考中進士，先在州縣做縣尉、錄事參軍之類的小官，后得到重臣陸佃（即陸游的祖父）的舉薦，赴往汴京（今河南開封）就任中書門下后省冊定官、御史檢法、朝奉郎等閑職。其時，廟堂之上黨爭激烈。而李公麟“宦居京師十年，不游權(quán)貴門，得休沐，遇佳時，則載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訪名園蔭林，坐石臨水，翛然終日”。用今天的話講，李公麟在職場上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佛系”。但私底下，他又與王安石、蘇軾、米芾、黃庭堅等新黨舊黨人物交誼甚厚。王安石失勢罷相后，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門庭冷落。李公麟執(zhí)子侄禮（李公麟的三弟李公權(quán)娶了王安石的侄女），與其“相從于鐘山”，臨別之際，王安石贈詩四首，傳為佳話。

蘇軾整整大李公麟一輪，何時相識，無從考證，但兩人關(guān)系非常密切。據(jù)史料記載，蘇軾為李公麟的畫作題詩贊文多達(dá)15篇（首）。難怪，互為好友的黃庭堅直呼蘇軾才是李公麟的“真相知”。起初，李公麟以擅長畫馬出名，蘇軾稱賞，“龍眠胸中有千駟，不唯畫肉兼畫骨?！睋?jù)傳，李公麟剛畫完《五馬圖》中的第五匹馬，馬恰巧死了。黃庭堅聽說，戲言：“蓋神駿精魄，皆為伯時筆端取之而去?！苯Y(jié)果養(yǎng)馬人信以為真，竟懇求李公麟不要再畫了。后來，李公麟服膺高僧勸言，改攻佛像、山水、花鳥等，蘇軾夸贊他“神與萬物交，智與百工通”，并常常與他聯(lián)袂合畫。兩人共畫的作品中，最有名的要數(shù)《憩寂圖》。蘇軾先畫石，再由李公麟完成松樹和人物，末了蘇轍、蘇軾、黃庭堅分別題詩：“東坡自作蒼蒼石，留取長松待伯時”“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還作輞川詩”“龍眠不似虎頭癡，筆妙天機可并時”。

元祐二年（1087年）六七月的一天，駙馬都尉王詵（宋英宗的女婿）邀請?zhí)K軾、蘇轍、米芾、黃庭堅、李公麟、晁補之、張耒、秦少游、日僧圓通等16位名流，娛于自家府第西園。席間，賓主賦詩、作畫、題石、撥阮、觀書、聽琴、參禪……極盡宴游之樂，飽覽園林之勝，風(fēng)流蘊藉不輸東晉蘭亭雅集。酒酣耳熱時，李公麟“畫興”大發(fā)，運用純熟的白描技法，將聚會現(xiàn)場的盛況“直播”于紙間。這就是著名的《西園雅集圖》，米芾題記曰：“水石潺湲，風(fēng)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p>

然而，詩酒唱和，終究過眼繁華。隨著黨爭再起，李公麟的朋友們星散四方。蘇軾、蘇轍相繼遠(yuǎn)謫嶺南，黃庭堅則被貶至戎州（今四川宜賓）安置。

在戎州一千多個日夜里，黃庭堅無比懷念從前的雅集。他效仿“曲水流觴”之意，鑿石引水，修建流杯池。當(dāng)杯中斟滿當(dāng)?shù)孛谰啤耙ψ友┣睍r，黃庭堅欣然賦詩，“清而不薄、厚而不濁。甘而不噦，辛而不螫”，還不忘提及“老夫手風(fēng)，須此神藥”。

那時候，汴京城里的李公麟也正飽受“病痹”之苦。元符三年（1100年），李公麟等不及蒙赦北歸的老友們了，因病辭官，“肆意于龍眠巖壑間”?！端问贰氛f他“既歸老……自作《山莊圖》，為世寶”。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據(jù)《山莊圖自序》記載，早在熙寧十年（1077年）十二月，李公麟就已“買山于龍眠”，并以唐朝詩人王維的輞川別業(yè)為藍(lán)本，開始精心營造龍眠山莊。至遲在元祐四年（1089年），龍眠山莊落成。因為這一年，李公麟拿出繪好的實景長卷《山莊圖》，請?zhí)K氏昆仲、黃庭堅鑒賞。一見之下，蘇軾大為嘆服，親自題跋《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使后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蘇轍遵兄所囑，為山中景致一一題詩，作《龍眠山二十詠為李伯時賦》；黃庭堅則寫下“諸山何處是龍眠？舊日龍眠今不眠。聞道已隨云物去，不應(yīng)只雨一方田”。

有意思的是，《山莊圖》所描摹之龍眠山水竟勾起晚年蘇軾“買房置業(yè)”的沖動。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四月，蘇軾從海南島返程至虔州（今江西贛州）。在寫給昔日下屬蘇伯固的信中，他說：“住處非舒（宋時桐城屬舒州）則常（指時屬常州的陽羨），老病唯退為上策”“龍舒（亦指舒州）聞有一官莊可買，已托人問之。若遂，則一生足食杜門矣”。然而，來不及了，4個月后，蘇軾溘然逝于常州（今常州市區(qū)）。又5年后，再也未能與老友們重逢的李公麟病歿龍眠山莊。臨終前，“猶仰手畫被，作落筆形勢”。

雖然蘇軾“落戶”的心愿未遂，但《山莊圖》的橫空出世，無疑令龍眠山身價倍增。打那之后，歷朝歷代尤其明清以降，遠(yuǎn)近官宦世族巨戶莫不在此大興土木，構(gòu)筑別業(yè)、莊園、草堂甚至塋域（家族墓園），作為耕讀漁樵、隱逸終老之所。比如，左光斗家族的“三都館”、方以智家族的“碾玉山房”、戴名世家族的“響雪亭”、張英張廷玉父子的“賜金園”“雙溪草堂”“文和園”等。值得一提的是，“賜金園”就位于龍眠山莊舊址。由張英動用康熙皇帝的500兩賞銀建成，故名“賜金”。康熙四十年（1701年），官至文華殿大學(xué)士兼禮部尚書的張英致仕還鄉(xiāng)。又在“賜金園”旁筑“雙溪草堂”，每日詩酒自娛。康熙聞知，化用前人句子，為之題聯(lián)：“白鳥忘機，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開?！?/p>

“天合群峰勝，山崖百折奇。肯教流水去，不遣世人知?！闭沁@亙古長存的山河，惠及萬物生靈，哺育出引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的桐城人物，也看見他們哭過、笑過、痛過、醉過的萬千況味。

長河熱淚方以智

明萬歷三十八年臘月，北京城，后來成為崇禎皇帝的朱由檢出生。10個月后，距北京兩千里之遙的桐城，方以智呱呱墜地。以公元紀(jì)年計算，兩者同齡，皆1611年生人。雖然一位貴為天子，一位堪稱百科全書式的大學(xué)者，但迎接他們的，同為一個“天崩地坼”的時代。

四百多年過去了，我駐足凝望的庭院剛剛經(jīng)歷一場風(fēng)雨。地面水痕猶存，未及清掃的黃葉一直鋪到庭院深處。那頭，青磚圍墻中央開著一孔月亮門，四進大屋遠(yuǎn)遠(yuǎn)露出小瓦堆砌的房頂。此外，庭院的步道兩側(cè)還點綴著數(shù)十尊太湖石。顯而易見，若干年前，這些石頭應(yīng)該屬于一座造型精妙的假山，而非眼前毫無章法的模樣。

庭院深藏桐城老城北大街，今稱瀟灑園，系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失火后復(fù)建，由方以智孫、人稱瀟灑公的方正瑗重新命名。之前，庭院被稱作遠(yuǎn)心堂、廷尉第，構(gòu)筑于明萬歷年間。方以智就出生在這里。

據(jù)《方氏宗譜》記載，方以智一出生，精通易經(jīng)的祖父方大鎮(zhèn)便援引“蓍圓而神，卦方以智，藏密同患，變易不易”為他取名。其字“密之”也由此而來。不久，曾祖父方學(xué)漸從無錫東林學(xué)院講學(xué)歸家，為他取乳名“東林”，期許“將來磨鐵硯”。

方以智果然是一顆讀書的種子。“年十五，群經(jīng)、子、史略能背誦。博涉多通，自天文、輿地、禮樂、律數(shù)、聲音、文字、書畫、醫(yī)藥、技通之屬，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逼溟g，方以智兩度跟隨父親方孔炤宦游四川、福建、河北、北京、山東等地，并接觸西學(xué)，對哲學(xué)、自然科學(xué)產(chǎn)生濃厚興趣。

20歲前后，方以智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兩部著作之一、博物學(xué)著作《通雅》的初稿，并著手撰寫另一部自然科學(xué)著作《物理小識》。需要說明的是，方以智所言的“物理”，概指世上一切事物之理，并非當(dāng)今物理學(xué)的含意?！段锢硇∽R》集中體現(xiàn)了方以智的科學(xué)見解，提出了金星、水星繞日運行的正確猜測；介紹了大量西醫(yī)解剖學(xué)知識，指出“人之智愚系腦之清濁”；關(guān)于煉焦和焦炭作用的記載，早于歐洲一百多年……清朝編修的《四庫全書總目》稱《物理小識》“考證奧博，明代罕與倫比”。該書17世紀(jì)晚期傳入日本，被評價為“當(dāng)奈端（牛頓）之前，中國誠可以自豪的著作”。

崇禎三年（1630年），方以智走出桐城，仿效司馬遷，壯游江淮、吳越。彼時，有著“小東林”之稱、主張“興復(fù)古學(xué)”的復(fù)社成立不久，方以智得以結(jié)識了一幫聲氣相通的青年才俊。兩年后，方以智返回桐城，揭穿同鄉(xiāng)前輩阮大鋮天啟年間攀附閹黨的丑聞，勸說同學(xué)錢澄之退出阮大鋮創(chuàng)建的中江社。對此，阮大鋮嫉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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