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生意

魏煒

周昕是湖畔社區(qū)的社區(qū)民警。周三一早，他趕到所里參加完早會，騎著電動車下社區(qū)。剛走出沒多遠，手機響了，他在路邊停了車，掏出手機接聽，“喂——”

幾年的工作下來，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接手機不看號碼的習慣。他的聯(lián)系方式貼得滿社區(qū)都是，但不見得每位居民都跟他聯(lián)系過，通訊錄里沒存著，撥過來就是陌生號碼，他也得接不是？

手機里傳來翁曉盛的聲音：“兄弟，沒生氣吧？對不住啊，昨天晚上我一見到老同學，太興奮了，說得有點兒多。有啥不對的地方，你多原諒，哪天我單請你。”周昕笑笑說：“沒事，你說得挺好的，氣氛挺熱烈。我開車呢，先不聊了啊?！彼麙焐鲜謾C，心里嘟噥一句：你牛就牛吧。

翁曉盛是他的老同學，現(xiàn)在在刑警隊工作。老同學中當警察的，只有他們兩個人。昨天晚上，他們老同學聚會，聚會成了翁曉盛的專場。刑警隊剛剛破了一起特別有影響力的大案，翁曉盛繪聲繪色地講著，跟說評書一樣，引得女同學們紛紛向他投去敬佩和艷羨的目光。當然了，翁曉盛話語中也有些意思，無非就是刑警才是真正的警察，而社區(qū)民警，更像是打雜的，哄著一幫居民過家家。

周昕沒說啥，他也不想說。有些東西，是永遠爭不出結果的。既然爭不出，又何必再費精力去爭呢。

剛走出沒多遠，手機又響了。周昕在路邊停了車。這回打來電話的是他的助手、社區(qū)聯(lián)絡員馮曉璐。馮曉璐說，剛才有位居民跟她反映，昨天夜里十二點左右，有個可疑的黑影在小區(qū)南墻外晃悠，他吼了一嗓子，那人就跑了。周昕說：“我馬上就到了！”

周昕一到社區(qū)，馬上就找到那位居民了解情況。因為天黑，離得又遠，這位居民沒看清可疑人員的樣貌，也沒看到他干了什么。周昕帶著馮曉璐來到湖畔小區(qū)南墻外查看。

湖畔小區(qū)的南面，就是南湘湖。說是湖，其實就是一條河，到了這里河面忽然寬廣了。湖的兩岸有簡易道路，只能走行人和非機動車。簡易道路緊挨著湖畔小區(qū)的鐵柵欄圍墻。鐵柵欄有兩米來高，頂上有矛頭，一般人是爬不上去的。河邊，有很多人在釣魚。

周昕沿著道路走了一趟，查看了一番鐵欄桿，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馮曉璐寬慰道：“也不見得真是壞人，沒準兒就是夜釣的人呢?！敝荜繐u了搖頭，說道：“要是夜釣的人，居民吼他，他也不會跑。跑，就說明做賊心虛呀。咱們還是當心點兒吧?！?/p>

周昕馬上來到監(jiān)控室，讓值班人員把監(jiān)控探頭掉轉方向，重點監(jiān)控南墻。他又叫來了保安隊孫隊長，讓他給自己找?guī)讉€人。他則借著搞防詐騙宣傳的機會，又到了臨著南墻的那兩棟樓的幾戶居民家中，順便檢查了他們的窗戶。湖畔小區(qū)建了有十來年了，那時的建筑商還算有良心，各家各戶的窗戶都裝了金剛紗，刀子都割不開，只要鎖好了就沒問題。那幾戶居民家的紗窗，都是鎖好的。

下午3點，周昕決定回所睡一覺。他剛騎著電動車來到中央廣場旁，就聽到旁邊有人喊他。他扭頭一看，見是老同學安然，忙停下車子，笑著問道：“你怎么在這里？”安然說：“有位客戶要賣房，我先過來熟悉熟悉環(huán)境。你怎么在這里啊？”周昕說：“這是我的社區(qū)呀?！?/p>

安然看了看表，笑吟吟地說道：“那太好了。你跟我詳細介紹一下這個社區(qū)吧，我好找找賣點，沒準兒能早點兒成交呢！你現(xiàn)在沒事兒吧？旁邊有個茶吧，咱們邊喝邊聊。晚上我再請你吃飯?！彼每吹难劬粗荜?。周昕心神一蕩，竟有種要暈眩的感覺，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笑了笑，很是歉意地說道：“我這會還有事呢，等我休息的時候吧?！?/p>

安然一撇嘴，不高興地說道：“你們片兒警，干得都是些婆婆媽媽的事吧？稍微推一推，又有什么關系？我看你呀，就是打心里覺得我不重要唄?！敝荜咳允切α诵Γf：“這話就見外了。等我沒工作的時候，咱們怎么聊都成，好吧？”安然一副失望的表情，無奈地說道：“好吧?！?/p>

周昕騎著電動車走了。

安然是個美女，周昕在上學的時候，就暗暗喜歡著她。但是，安然身邊總是不缺帥哥的，他就退避三舍了。并非他缺乏勇氣，而是覺得自己和安然之間似乎缺少一種東西。但到底缺了什么，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這會兒，周昕腦子里又閃過那個念頭：到底缺了什么東西呢？他還是想不透。昨天晚上的同學會，他偷偷看著安然，安然卻沒怎么注意到他，仍是和一群精英同學海闊天空地聊著。安然也是精英，據(jù)說，她在房產中介行業(yè)已經(jīng)有些名氣了。

晚上9點，周昕又回來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打扮。長褲長褂，帶著紗質護耳的帽子，還有專業(yè)釣箱，一看就是個夜釣粉。他尋了個地方，支好釣竿。另有兩個保安員，也換上了便裝，裝成夜釣的樣子，守在簡易道路的兩端。

天色漸晚，夜釣的人越來越少，遛彎的人也少了，湖邊安靜下來。蚊子開始發(fā)起猛烈地進攻。蚊不叮不太管用了。周昕只好又翻出蚊不叮，多噴了一點兒。噴到的地方反倒火辣辣的，有些疼。被蚊子叮到的地方，癢得厲害。周昕暗暗地想，這夜釣也不容易啊。

晚上12點，保安員發(fā)來信息：出現(xiàn)一可疑男子。周昕回：穩(wěn)住。幾分鐘后，一男子從周昕身后走過。又過了幾分鐘，男人又磨磨蹭蹭地走回來了。周昕沒回頭，仍是專心致志地盯著魚漂。帶著閃光燈的魚漂動了一下，他提起了竿，還真有條魚上鉤了。他摘下魚，放進水桶，又掛上餌，丟進水里。

又等了十幾分鐘，男子仍未有任何舉動。周昕等不下去了，走過去攔住了男子，亮出證件：“我是警察，請你出示證件?！蹦凶涌戳丝粗荜浚舐暫暗溃骸皯{什么呀？”

周昕說道：“根據(jù)《人民警察法》的規(guī)定，公民有義務配合警察的工作，請你出示證件。”男子大聲喊道：“我是守法公民，你憑什么查我？”周昕說道：“守法公民也要配合工作。這個時間，你出現(xiàn)在這個地點，那就可疑了。我有權查你，請你配合?！蹦凶哟舐暫暗溃骸拔揖筒慌浜希隳馨盐以趺礃?？”

兩名保安員跑過來，圍住了男子。居民樓里有人貼著窗戶喊道：“嚷什么呢？大半夜的，讓不讓人睡覺啊？”男子大聲喊道：“警察不抓犯罪分子，跟我這個老百姓沒完沒了，這是要干什么呀！”樓里的人說道：“你們別在這嚷嚷了，到派出所說去?！蹦凶诱f：“我沒犯法，憑什么去派出所呀！”他干脆坐到地上，耍起了無賴。

周昕說道：“對你進行檢查，是我的工作。如果你再拒絕，我就要口頭傳喚你了。你也知道，干擾和阻礙警察執(zhí)法，是違法行為，要受到法律懲處的。”

男子趕緊爬起身，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周昕一看，男子叫魯建平，本市人。他又簡單搜了男子的身上，沒發(fā)現(xiàn)可疑物品。他不解地問道：“大半夜的，你不在家好好睡覺，到湖邊來干什么？”魯建平不滿地說道：“我失眠啊，睡不著覺，來回折騰，吵得老婆也睡不好，被她趕出來的！”

周昕回到所里，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正準備睡覺，值班所長顧琦走過來，手里拿著張記錄紙，問道：“你剛到社區(qū)外面查人了？”周昕點點頭，反問道：“咋了？”顧琦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張紙：“被投訴了。楊先生說你吵到他睡覺了?！敝荜空f道：“行吧，我來解決?！?/p>

第二天上午，周昕給楊先生打電話，想跟他當面說明情況。楊先生說他正在上班，得晚上才有時間。周昕就跟他約好，晚上六點半，他去楊先生家。

掛斷電話，周昕又找到反映情況的那位居民。他把魯建平的體貌特征描述了一番。居民搖了搖頭說：“不是前天晚上見到的可疑人員！”

居民說前天夜里見到的可疑人員，應該是個小伙子，身材高挑。而這個魯建平，卻是個矮胖子。雖然是夜里，但這點他還是可以肯定的。周昕不覺皺起了眉頭：難道說前天夜里來社區(qū)外的另有其人？如果那人是有所企圖的，昨天夜里也來了，但被他們盤查時的聲音驚擾了，所以沒有露面。今天夜里還會不會再來呢？

他又跟孫隊長去要人。孫隊長有些吃驚：“還蹲呀？”周昕點點頭：“查清了是怎么回事兒，咱心里才踏實呀?！睂O隊長就給他布置人手去了。

安然給他打來電話。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周昕，你說昨天有事兒，今天不會再有事兒了吧？我請你吃飯。就咱們倆，怎么樣？”周昕的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他猶豫了片刻，說道：“今天不行啊，安然。”安然頓時不高興了：“周昕，你怎么這么忙?。坎粫遣幌敫页燥埌?？是對我有意見，還是約了別的女孩？”周昕說：“你想哪兒去了！我這幾天真是有事。過兩天我再詳細跟你說啊。”安然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過幾天？過幾天黃花菜都涼了！周昕，我就跟你聊聊，有這么難嗎？”周昕說：“不難呀?？蛇@幾天，還真不行啊……”他還想再解釋，可安然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周昕輕輕嘆了口氣。等過幾天再解釋吧。

晚上，周昕去找楊先生。一見面，楊先生倒先給他賠上了不是。說昨天夜里他睡得正香，被吵醒了，異常煩亂，這才投訴了他。今天白天，他看了一段視頻，才明白周昕大半夜不睡覺，都是為了小區(qū)和居民們的安全。他已經(jīng)打電話跟督察說明了情況。周昕奇怪地問道：“視頻？什么視頻？”

楊先生更吃驚：“不是你們警方錄制的嗎？”周昕說他從沒錄制過，也不知道這碼事。楊先生拿出手機，找到那段視頻，遞給周昕看。周昕仔細看著，那段視頻正是他昨天夜里從假扮夜釣人到審查魯建平的整個過程。怎么會有人錄制呢？而且從錄制的角度和音頻效果看，一看就不是臨時起意錄的，更像提前布置好的。也難怪楊先生誤以為是他錄的呢。他回想了一遍現(xiàn)場的情形，再看看這段視頻，排除了他和兩個保安以及魯建平錄制的可能性。那會是誰錄的呢？

他再看發(fā)視頻的人，頭像竟然是安然，旁邊的網(wǎng)名注明是房產中介安然。他心里更疑惑了：安然從哪搞來的這段視頻呢？他回到警務室，馬上開始搜索。很快就搜出了一條重要信息：魯建平是天緣房產中介公司的三部經(jīng)理。而三部，就管著湖畔社區(qū)。安然也是搞房產中介的，不會就是天緣公司的吧？周昕沒問過她。他加了安然的關注，查看歷史視頻，又看到了一段。

這段是有旁白的。在展示湖畔社區(qū)外景照片的同時，安然在一旁解釋：湖畔社區(qū)瀕臨南湘湖，是湖景建筑，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清新，安靜宜居。更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治安特別好，幾年沒有發(fā)生過刑事和治安案件。社區(qū)民警周昕，是個對工作極端負責的人。不信，咱們可以進行測試。

今天的場景，是讓我們的員工扮成一個比較可疑的人，在湖畔社區(qū)外面出現(xiàn)，看看社區(qū)的反應。大家注意，我們這是偷偷錄像，不會通知任何人，內容完全真實。如果社區(qū)的表現(xiàn)不盡如人意，我們也會真實呈現(xiàn)，絕不加工補錄。

緊接著，畫面出現(xiàn)一個員工，一個瘦削的年輕人，來到了簡易道路上。他鬼鬼祟祟地在路上走了一段時間，鏡頭捕捉到社區(qū)內一戶居民站在窗戶往這邊看。安然說道：很顯然，我們的可疑人員已經(jīng)引起了居民的注意，我們就等著看他們的反應吧。

周昕想了想，撥通了安然的電話。安然很快就接聽了：“喂，大忙人，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啦？”周昕說：“你那兩段視頻我都看過了。安然，我想跟你談談。”安然說：“行啊?！眱蓚€人約好半小時后在店里見。

半小時后，他們見了面。

安然瞟了周昕一眼，說道：“不用這么嚴肅吧，老同學？”周昕說道：“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我還是嚴肅點兒說吧。你那兩段視頻，播出來不合適。你們的營銷手段，更不合適?！卑踩粏枺骸坝惺裁床缓线m？”周昕說道：“你們故意裝出可疑的樣子，引起居民注意，誘導我們來開展工作，從客觀上造成了我們警力的浪費，也影響了我的正常工作。細究起來，這是違法的。”

安然笑了：“咱們都是老同學，你還細究什么呀。哎……”

周昕打斷她的話頭兒說：“安然，咱們都是懂法的人。你應該知道，同學情分是同學情分，法律是法律。你還是刪了那兩段視頻吧。真造成大的影響，就不好了?！?/p>

安然好看的大眼睛看著周昕：“你就不能幫我這一回？”安然這才說，三部主管這一片，因為業(yè)績不太理想，總部才調她過來的。她走訪后發(fā)現(xiàn)，湖畔社區(qū)的房子看著挺好，但卻有一個極大的缺陷：十年前設計建造的房子，是依據(jù)三口之家所需，而現(xiàn)在更多的人家是四口，這就跟不上形勢了，很難賣出去。湖畔社區(qū)不少居民都想賣掉這里的房子，到別處買三居。她思考了好幾天，也沒想出賣點來。那天她到小區(qū)來，看到小區(qū)里張貼著周昕的照片，又聽居民們夸這里的治安好，她靈機一動，才想到了賣點，就是這里的治安。她深知周昕的為人，又搞出了這個策劃，就是要加深客戶對這個主題的印象。

安然湊近了周昕，小聲說：“你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咱們接著錄，我把你宣傳得高大上，沒準兒你還能成為勞模呢，名利雙收。再有，我的業(yè)績好了，絕不會虧待你的?！彼龥_周昕閃了閃眼睛，那意思就很明白了。

周昕仍是淡淡地說道：“你還是把視頻刪了吧。要是有人反映到局里，你們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我也不會再配合你演出了。再有可疑人來，我就按報假警處理。”

周昕說完，也不看安然，大步走了出去。

他再打開安然的視頻號看，那兩條視頻已經(jīng)刪除了。安然很快給他發(fā)過來一條信息：已經(jīng)刪除。周昕只回了一個字：好。也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明白了他一直沒想透的那個問題。安然身上缺少的東西，就是不會為他人考慮。她活得太自我了，就是那種精致的利己主義吧。而他，不是。這樣的兩種人，終究是走不到一起的。既然走不到一起，那又何必非要往一起走呢。

打開了這個心結，周昕的心胸忽然開朗起來。他給孫隊長打了電話，說今天夜里的蹲守任務取消了。他開著電動車，心情有些好，連迎面吹來的風，似乎都帶著花香呢。他使勁地吸了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