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

姐家門前吶一棵桑呃，來來往往呃好乘涼哦。

姐問親哥喂做么事呃，旁人閑話嘞我難當(dāng)哦。

旁人閑話嘞不應(yīng)當(dāng)呃，看牛娃兒吶有主張哦。

叫木匠，砍倒桑，拆成板，坐大香。

燒上天，見玉帝，燒下地，見閻王。

阿彌陀佛是冤枉。

——吳頭楚尾古歌謠《姐家門前一棵桑》

天堂之上

二胡幽咽，人間月白。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一個深冬之夜，荒山野嶺中的天堂鄉(xiāng)余安村，如同一只蜷縮熟睡的貓。屋外滴水即凍，西北風(fēng)時不時吹起，引發(fā)松濤的轟嘯、零星的犬吠和三兩聲野狼的哀嚎。村子里有一座建于清末的古民居，是我外婆家。屋子?xùn)|頭，一盞煤油燈高高地擱在三腳架上，玻璃燈罩用布擦得可以清晰照見人的睫毛。冷峭的風(fēng)像人世流言，從窗子縫隙滲透進來，在屋子里回旋，鉆進燈罩里，毛筆頭一樣的燈火像正在跳舞的女子被人戳了一下腰，黃亮的火苗微微搖擺跳動，照著寫字臺、妝奩、五斗櫥和四壁上貼的大紅雙喜。墻角放著四只竹簍，上面也貼著紅紙剪的雙喜，以及“瓜瓞綿綿、子孫其昌”“琴瑟和鳴、龍鳳呈祥”一類紅底黑字的吉語。那些字我只認(rèn)識幾個，其他是父親教我的。墻上變幻的人影，那么黑，那么古怪，那么憨胖。

一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東廂房里一對紅燭高燒。

那天黃昏，在村口的大楓樹下，我和村里十幾個穿開襠褲的以及剛剛換上滿襠褲的小孩子，跟在迎親的隊伍后邊賣力奔跑，確切地說，是跟在一隊挑著竹簍的青年壯漢后邊奔跑。就像說書人在《薛仁貴征西》里唱的：“跑得噔噔噔，兩只小腳甩流星?！币贿吪埽贿呁鈸?dān)頭上忽閃忽閃的方形竹簍，吞咽著洶涌的口水。我們知道，那些蓋著紅綢布的竹簍子里，裝著結(jié)婚用的“果子”：葵花子、南瓜子、熟花生、熟雞蛋、染成紫紅色的生花生和生雞蛋、云片糕、水果糖、凍米糖、爆米花、山芋干、芝麻餅、紅棗、紙煙。

猛然，我被一個大孩子用手肘子狠狠撞擊了一下，滾到路邊的麥地里。我啃了一嘴雪泥，燈芯絨棉襖的袖口也擦破一道口子。雪花紛紛揚揚，我坐在地溝里，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弱肉強食的道理。

這個時候，一只素白溫軟的手牽住了我皴裂得像松樹殼的手，拉我起來，另一只手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紅衣的嬌小俏麗的女子，楚楚然站在我身邊。她的笑容像三月里的桃花，在她后面三五步遠(yuǎn)，尾隨著一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女子，著碎青花布襖，手里拎著一只雙提梁紅漆火爐，里面的栗炭在紅泥瓦缽里熊熊燃燒。

待到紅衣女子和青花女子領(lǐng)著我，穿過鑼鼓、爆竹和笑鬧聲，邁過老屋一尺多高的木門檻，被人群簇?fù)碇M入東廂房，紅衣女子大大方方又斯文道學(xué)地坐到撒滿了棗子和花生的大床上，我這才明白，她就是我三舅的新娘子，青花女子則是她的妹妹，也是她的伴娘，那爐栗炭火是伴娘從路邊生育過五個兒子的人家討來的火種。

母親扯著我的袖子，把我拉到新娘子面前，熱切地鼓勵我：“快，快叫三舅娘，叫??！”我怕丑，往人群里躲，她又把我扯出來。我只好蚊子一樣叫了一聲：“三舅娘?！毙履镒哟嗌貞?yīng)了一聲：“唉！”

這個時候，一幫半大小子圍著新娘子，野里野氣地唱起了在鄉(xiāng)間傳唱了很久的歌謠：

新娘子野，

花大姐，

梳頭毛，

兩邊扯。

新娘子新，

坐床廳，

一對奶，

十八斤。

一屋子人頓時嘻哈哄笑，快要把屋瓦給沖破了。坐在床廳上端莊婉順的三舅娘局促不安起來。她忸怩地絞著一方花手帕，臉腮上飛起了兩朵云霞。

外婆此時來解圍了。這個梳著巴巴髻、點著尖尖小腳的老太太，端著一只藍(lán)邊老海碗，顫巍巍地走進門來，碗里盛著紅棗、蓮子和芝麻包心的湯圓。她把碗遞到新兒媳婦手中，三舅娘起身雙手接過碗，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糖水，把碗放在了床頭柜上。老太太直勾勾地盯著新娘子，左端詳右打量，九重皺紋下的一雙老眼笑瞇成了一條縫。

一身藍(lán)卡其中山裝的新郎，我的三舅，一反往常矜持、威嚴(yán)、總是聳皺著眉毛的鄉(xiāng)村教書先生形象，眉飛色舞如同放紙鳶的孩童，一面與同輩的年輕后生嬉笑推搡，一面忙著給大家發(fā)紙煙和喜糖。我清楚地記得那種平頭香煙的牌子，叫豐收，安徽蕪湖卷煙廠出品，上面印著一臺履帶拖拉機、一道水庫大壩和一根大煙囪。我對之印象頗深，是因為我曾經(jīng)偷出來抽過幾根，被父親發(fā)覺，按在竹林里一頓死捶。

據(jù)說，那天晚上，我死乞白賴地要與三舅和三舅娘睡一張床，甚至在地上打滾、叫嚎、撒潑，最后被母親連哄帶嚇，帶到外婆住的那間黑咕隆咚的偏房里，扔在了散發(fā)著甜酸味道的床上。直到如今，我對外婆所住屋子的印象，除了幾個腌菜壇子、一個冰糖罐子、幾只黑漆木柜子、一架上閣樓的木梯，就是一團麻烏漆黑，和一股混合的酸甜氣息。

不過無論如何，我也不肯承認(rèn)那天躺在地上撒潑的事，那必然是舅舅們的編排。就像《紅樓夢》里，賈寶玉編排五鼠偷香芋的“典故”來蒙林黛玉;就像村里的小伙伴嘲笑我“下石牌”，必是杜撰。下石牌，是尿床的隱喻。石牌是安徽懷寧的一個小鎮(zhèn)子，著名的戲曲之鄉(xiāng)，所謂“梨園佳弟子，無石不成戲”。其中的石即石牌，那里是清代同光年間三慶班班主、京劇鼻祖程長庚的祖籍。鄉(xiāng)人之所以把尿床戲稱作“下石牌”，是因為石牌鎮(zhèn)在吾鄉(xiāng)岳西的下游，水流經(jīng)那里。我不承認(rèn)是有理由的，哪一個小伙伴不曾打滾撒潑、不曾下石牌呢，哪一個之后又肯承認(rèn)呢？

一個月后就是新年。大年初二，父母領(lǐng)著我和妹妹，穿戴一新，拎著糖糕到外婆家去拜年。

那天晚上，吃過三舅娘熬的噴香的五谷米燉豬腳，母親和外婆把妹妹哄睡之后，坐在灶門口竊竊私語，說她們娘兒倆永遠(yuǎn)也說不完的體己話。我洗了頭臉手腳，如愿以償?shù)厮谌撕腿四锏幕榇采?。外婆生養(yǎng)了五兒一女，我是她唯一的外孫，也是五個舅舅唯一的外甥，從小時候起，我在蕪灣王家就享有特殊禮遇。

父親和三舅吃過夜飯，也各自拎著一爐火進了東廂房，先是坐著談閑，后來開始吹拉彈唱。

煤油燈下，三舅閉著眼睛坐在床尾，蹺著二郎腿拉二胡，搖頭晃腦如同持誦孔夫子經(jīng)天緯地的文章。父親靠在床頭，雙手抱在胸前，雙肩左搖右擺和琴而歌，濃黑的眉毛下雙目炯炯如星辰。他們高山流水，如癡如醉，仿佛春秋時期的俞伯牙與鐘子期。

鄉(xiāng)間老古話說：“除了栗炭無好火，除了郎舅無好親。”也不全然如此，鄉(xiāng)間是多有郎舅為雞毛蒜皮鬧別扭的，甚至有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但我的五個舅舅與我父親無疑是好郎舅，數(shù)十年間客客氣氣，從未紅過臉。

父親是天堂鄉(xiāng)木瓜沖村的農(nóng)民，終年在幾畝瘦田薄地里刨挖興作，下苦力討生活。三舅其時是余安村學(xué)堂包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走出課堂回到家，就脫掉那一身粘著粉筆灰的藍(lán)卡其中山裝，換上粗樸的老土布衣服，腰間捆上葛藤和鐮匣，上山砍柴、看牛割草或者下田扶犁而耕，事實上也是農(nóng)民。這兩個青年農(nóng)民與其他莊稼人不同的是，他們愛好拉胡琴、吹笛子、唱流行歌曲、看書包括讀所有寫著字的紙片，甚至還有一點與身份不太相稱的孤高。雖然年齡相差七八歲，但因為有著相同的愛好和相似的孤高，他們的關(guān)系不僅是親戚，更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稼穡艱難，日子清苦，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身上的黃汗還沒有被風(fēng)吹干，黑汗接著從頭毛絲上往下滴，鄉(xiāng)人的脖子和手臂上總是結(jié)著一層白白的鹽霜。除非逢年過節(jié)，或者紅白喜事，他們平常也很少有機會坐在一起，操琴奏曲，竹肉相發(fā)。后來我閑翻《禮記·樂記》，讀到“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忽然想起1979年那個郎舅歡然相和的夜晚。

也想起新婚不久年方二九的三舅娘，聞琴聲婷婷而來，嬌嬌倚在老舊的木門框上，杏目顧兮，倩笑燦兮，靜靜地望著這一郎一舅。她的面容宛如門前的清溪，她的頭發(fā)像春夏的山林，她的眼睛里有四月的雨水、六月的稻禾、十二月的飛雪，又溫潤又蔥綠又潔凈。私以為李易安詞《點絳唇》里，那個蕩罷秋千，猛然看見陌生客人進門，立即和羞而走，卻又倚門回首裝作嗅青梅的少女，就近似那一年的三舅娘。

粉連紙糊的木格子窗外，月亮如新鐮，冷而白。據(jù)說，如果有人偷偷說月亮的壞話，它就會在睡夢中割掉那個人的一只耳朵。一群豺狼在對面的山岡上對著月亮嗷嗷嚎叫，它們嘯聚成群，也許在密謀對山下村莊的又一輪偷襲。

聽外婆和舅舅們說，頭年臘月二十八的晚上，豺狗（余安人稱豺狼為豺狗）偷偷進了村，叼走了幾只雞和羊，咬傷了兩條狗，還啃掉了鄰居胡家即將產(chǎn)仔的黑母豬的半個屁股。待村里人從酣睡中被狗吠豬嚎驚醒，悽惶集結(jié)在杏子樹下，點燃葵骨火把，扛著鋤頭、羊角叉和扁擔(dān)去追打，豺狗群早就逃遁得無影無蹤。

外婆還說，豺狗會咬住小豬崽的一只耳朵，把它一把甩到背上，一直背進狼窩。她告誡我晚上千萬不能出大門。有些夜晚，我貼著大門的縫隙或者躲在紙窗下偷偷往外看，好幾次看見狼群提著綠瑩瑩的燈籠，在山岡上徘徊，像葬禮上的走馬燈，也像墳堆上此起彼伏的磷火。每看見一次，我就要連續(xù)做幾晚上噩夢，卻又禁不住邪惡的誘惑。余安村背后有一座海拔九百多米的山，名曰高茅屋山，據(jù)說是豺狗的老巢。

三舅娘給我的大白兔奶糖真好吃，圓柱形的糖塊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米紙?zhí)且?，又甜又軟又香，含一顆在嘴里入睡，可以整夜安眠，可以抵御對豺狗的恐懼，游蕩野外的厲鬼半夜也不來壓身。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對美好女子的想象，就是一顆香軟的大白兔奶糖。夢鄉(xiāng)黑且甜，春草生階沿。大紅棉被覆蓋著的婚床真暖和，被面上用金線繡的鴛鴦鳥圖案肥碩敦厚，牡丹花大朵大朵地開放。

三舅的胡琴唧唧啊啊，咿咿呀呀，父親的歌聲很深情，帶著些微的女聲。一直到子夜，他們輪番彈唱，弦歌不輟。

余安，我安，我們都安。從前那些清貧寒素的日子，很多年以后念想起來，就像吾鄉(xiāng)的名字：天堂。

天堂素樸，干凈，純藍(lán)，只有云卷云飛，沒有車來車往。

天堂之上，還有一個村子叫木瓜沖。

木瓜沖小詞典

地名：木瓜沖，也叫木沖。在大集體時代，我父親曾經(jīng)當(dāng)過幾年生產(chǎn)隊會計，他記賬的賬本子封面上，偶爾也寫作：“目沖村車灣生產(chǎn)隊工分簿”，或“目沖村車灣生產(chǎn)隊田地山場登記簿”。有人說，地名來自于木瓜。也有人說，村莊的地形類似漢字“木”，那一橫是山脈，那一豎是河流，那一撇和一捺是兩個山彎子，因而號為“木沖”。目沖，則是父親的創(chuàng)造。無論是耕田耘地、燒飯做菜還是與鄰里言笑，他都會別出心裁，從不肯與人茍同。

地理方位：大別山中，先秦時期的勾吳之頭、荊楚之尾，皖西南岳西縣天堂鄉(xiāng)（后撤鄉(xiāng)設(shè)鎮(zhèn)）境內(nèi)。村大隊部所在地經(jīng)緯度為東經(jīng)一百一十五度三十五分，北緯三十度八十四分。這些年流行炒作“神奇的北緯三十度”，木瓜沖人訥訥如不聞。

海拔：三百五十六米至六百八十七米。

面積：約十平方公里。

風(fēng)土風(fēng)貌：山連山，谷連谷，溪連溪，梯田疊床架屋，地?zé)o八尺平。山水叮咚響若琴瑟，入深潭如擊鼓撞鐘，過高崖似天女散花，向東南匯入皖河奔赴長江。其中多有魚蝦、泥鰍、河蟹、湖殼（白而小的河蚌）、烏龜、團魚（河肫）、水蛇、水蛭、水蜘蛛、水馬、蜉蝣，它們無所事事東游西蕩。山呈東西向縱橫馳騁，由東向西經(jīng)荊楚大地，巍巍復(fù)疊，一直綿延至河南桐柏山。

氣候：屬北亞熱帶濕潤性季風(fēng)氣候區(qū)，年平均氣溫十六攝氏度。

人口：七百戶兩千四百余人，系2019年初的數(shù)字。三四十年前，我估計人口為2019年人口數(shù)量的三分之一有奇。

主要物產(chǎn)：盛產(chǎn)黑松、水竹、箬竹、巴茅草、青石、野楊桃、茯苓、天麻、水稻、紅豆、綠豆、黃豆、玉米、小麥、山芋、芋艿、板栗、高山蔬菜、翠蘭茶、金櫻子、麻黃色觀音土（軟糯如好米，孩童時做游戲，我以瓦片盛著觀音土，假模假式地吃得舔嘴咂面），以及鬼故事、笑話、葷話、民謠、山歌、黃梅戲、純棉系笑容。木瓜沖人笑必開懷，前仰后合東倒西歪，露出滿嘴白牙、黃牙、黑牙、四環(huán)素牙、結(jié)石牙，干凈而溫暖，無心也無肺。

村莊史：迄今為止，無正式形成文字的村莊史。自從古代先民（有人說是新石器時代的土著，有人說是朱元璋坐上金鑾殿后著手屠殺胡惟庸、藍(lán)玉兩黨時被迫搬來的移民，也有人說是元末明初戰(zhàn)亂中從江蘇南通、江西瓦屑壩輾轉(zhuǎn)遷徙來的先民），逐木沖河的豐茂水草而居，所有的過去都寫在傳說里，寫在先人殘泐的青石墓碑上，寫在旱天易板結(jié)、雨天易發(fā)泥石流的沙質(zhì)土壤中，寫在木沖河的清淺流水間，寫在鷂鷹、黃鸝鳥和檐老鼠（蝙蝠）的翅膀上。

建置沿革：不詳。

非著名景點：雞冠石、巖口瀑布、程家花屋、車灣老屋，以及北坡松風(fēng)和南崖竹雨。

主要人物：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有掰土巴（務(wù)農(nóng)）者若干，公辦教師、民辦教師、赤腳醫(yī)生、獸醫(yī)、獵人、算命先生、殺豬佬、木匠、砌匠、剃頭匠、建筑公司食堂燒鍋佬、貨郎、做豆腐的、三線廠工人、趕腳豬者各一二人。

人物性情：溫順與暴躁共存。要么好到割得頭換得頸，結(jié)兒女親家。要么老拳頭相向，鄉(xiāng)人謂之“捋皮錘子”。若是生死對頭，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愛情：經(jīng)常有夫妻鬧離婚但從未有拆散家庭的，從未聽說過有人爬墻頭做隔壁老王，從未有人越禮桑間濮上，也從未聽說過“愛”“愛人”“愛情”這一類讓人難為情的字眼。夫向外人稱妻為“我奶奶”或者“我家燒鍋的”，妻則稱夫“我家老的”或者“我家男的”。距離我家三十米開外，有一座江西派風(fēng)格的大老屋，鄉(xiāng)人稱之為程家花屋，建于民國初年，三進三出，有六個天井三對石鼓，雕磚畫梁，瓦當(dāng)上刻著芝草，屋脊上站著螭吻，高聳的馬頭墻飛翹如雄鷹亮翅。里面曾經(jīng)住著十幾戶人家，都姓程。其南頭有夫妻二人，是我的叔嬸子輩，我喊作表爺表娘的，都好酒。酒是山芋干釀造，名曰八角燒，因八角錢沽酒一斤而得名。某年月日燈初上，夫妻倆對分一瓶子八角燒，然后學(xué)妖精打架，從床頭打到床尾，從床尾打到床頭，最后滾到了地下。

文化水平：原先平均小學(xué)三年級，今天平均高一以上，出過一些南大、北大、浙大、安大的學(xué)生。

經(jīng)濟狀況：從前缺衣少食，鄉(xiāng)人自嘲家境，說：“家里窮得卵子打板凳?！比缃衿匠Ｈ思叶嗍侨龑右陨先蚣茕摻罨炷磷》俊?/p>

政治：過去，大隊部是中心，支書一言九鼎，可以任性安排生產(chǎn)隊隊長、民兵營長、代課教師、拖拉機手、婦女主任和救災(zāi)救濟款物。

交通：曾經(jīng)只有一條兩邊長滿野草的機耕路，通往二點五公里外并不遙遠(yuǎn)的縣城。路本來就坎坷不平，大雨天必沖出一道道螞蟥似的水溝。若是騎自行車，有時候人騎車，有時候車騎人;若是拉板車，空車也不輕松，輪子總是卡到石頭縫里。十三年前，濟廣高速和環(huán)城路穿村而過，整日整夜車輛拉風(fēng)呼嘯，聲如海潮。

禮記：遇老者讓路，遇貧者施舍，遇弱者出手相助，遇達(dá)官貴人和腰纏十萬貫者，草草睥睨，揚長而去。

樂記之一：木瓜沖的沖頭上，有一個程姓老師，在縣城的最高等學(xué)府岳西中學(xué)教語文，常持一管湘妃竹長笛，臨風(fēng)瀟灑吹起，白衣飄飄如古畫中人。笛中有百鳥朝鳳，有百川灌河，有聊齋志異，有虎倀、神馬、河妖、山鬼出沒，有三國周郎赤壁。幾十年來，其人雖已化作荒冢一丘，但其技藝方圓百里之內(nèi)仍然無人可以超越。

樂記之二：木瓜沖的中段，有一個姓儲名誠富的農(nóng)民，也喜歡吹笛子，但對沖頭上的程老師佩服得五體投地，承認(rèn)遙不可及。他也拉胡琴、吹口琴、彈電子琴，也愛唱流行歌曲，直到六十六歲，門牙和板牙幾乎落盡，仍然捧著手機在“全民K歌”網(wǎng)上平臺里與人一較高低，求點贊，爭升級。唱的還都是情歌，《我在紅塵中遇見你》《今生有你》《哥哥不來花不開》《我在等風(fēng)也等你》，等等。他的歌總是在凌晨左右發(fā)布到微信朋友圈里，在所有農(nóng)活家務(wù)活完成之后，在連門前的彼岸花和綠梅都打著瞌睡的冥昧?xí)r分。

樂記之三：木瓜沖臨近縣城建設(shè)路的沖口，一戶人家有一個叫王蓮的女兒。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有大約兩三年時間，她鎮(zhèn)日唱著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和尹相杰的《妹妹你坐船頭》，從木瓜沖的沖口出發(fā)，一路上拍著手，邁著箭步，咧著大嘴，從小縣城的建設(shè)西路唱到建設(shè)東路，又從建設(shè)東路唱到建設(shè)西路，從上街頭奔走到下街頭，又從下街頭奔走到上街頭。她首如飛蓬，身姿矯健。據(jù)說，她被一個收雞毛、鴨毛、鵝毛的外鄉(xiāng)佬弄了，懷孕，打胎，被人嗤笑。后來她不知所蹤。

樂記之四：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外來流浪漢，有幾年混跡于木瓜沖及其附近，東討一碗米西要一碗粥糊口，南僦屋檐北借豬圈胡亂居住。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穿著一件灰布袍，站在縣城汽車站門前的三岔路口上，代替警察指揮交通，遇見貌美女子，必上前攀扯人家衣袖，學(xué)黃梅戲里的小生，拿腔拿調(diào)地唱：“娘子啊娘子，還不快快隨我回家去，喝交杯酒，入洞房?！?/p>

樂記之五：天地合唱，萬類霜天競自由。

自然宮商

在古吳楚的襟連地帶，大別山的腹地，一個曾經(jīng)盛產(chǎn)木瓜但是后來連村子里的白胡子老頭都不知木瓜為何物的村莊，我最初的律呂啟蒙，并非來自“木瓜沖詞典”中的幾位人物，而是來自于飛鳥、走獸、鳴蟲，來自于山風(fēng)流水，來自于牛、羊、貓、狗、雞、鴨、鵝、鼠。

它們都是天然的金、石、絲、竹、匏、土、革、木，胎生的鐘、磬、琴、簫、笙、塤、鼓，是無師自通的樂器演奏大師和金嗓子歌唱家。我后來聽古琴曲，聽美國鄉(xiāng)村音樂、英國滾石樂隊、印度民族音樂，聽貝多芬、巴赫、郎朗，聽民謠、校園歌曲，聽鄧麗君、山口百惠、凱莉·安德伍德和碧昂絲，總能在音樂和歌聲里聽見木瓜沖鳥獸昆蟲的嘶鳴，家禽家畜的哼叫，以及草木滋長、溪流石上、雪落竹枝、雨滴屋檐、光陰過臂、四季的風(fēng)走過草葉樹杪的聲音。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以前的木瓜沖，就是一冊現(xiàn)代版的《詩經(jīng)》，天地之間紛紅駭綠，也有自然宮商?！秶L(fēng)》和《大雅》《小雅》里面，先秦祖先的說話聲、求愛聲、晤歌聲、打情罵俏聲、稼穡聲、漚麻聲、伐木丁丁聲、采藍(lán)采綠聲、擊鼓其鏜聲、靜女于歸聲、“我送舅氏”殷殷叮嚀聲，以及自然界的螽斯聲、湛露滴落聲、鳥鳴嚶嚶聲、雨雪霏霏聲、蒹葭搖搖聲、燕燕于飛聲、交交黃鳥聲、隕籜聲、揚之水聲，都在木瓜沖原汁原味地保留傳承下來。當(dāng)然也有《楚辭》里的雨冥冥、山鬼睇笑、禮魂娛神曲、巫語和青詞。

野蠻生長于山野之中，耳朵里盡是自然之聲，但是我一直不會唱歌。后來仔細(xì)一想，并非是不會唱，而是過分“黑耳朵”。黑耳朵是吾鄉(xiāng)土語，意思是羞澀、怕人。但類似黑耳朵這樣土生土長的語言，除了上了年紀(jì)的人，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說了。況且，今天的木瓜沖，孩子們都是自由生長也是見多識廣的，有誰還會黑耳朵呢？

髫稚之年，家人教我唱過一些童謠。較起真來，其實那算不上唱歌，只是念歌。三四歲的時候，叔叔坐在弄道里的涼床上，把我抱上膝頭，大手拉著小手，作推磨拉磨狀，教我《磨粑歌》：

唧磨，牽磨，磨粉，做粑。

大粑家里吃，小粑送隔壁。

隔壁不要，端著往大河里一倒。

夏夜坐在稻場上乘涼，螢火蟲飛來飛去明明滅滅，有時會落到衣服上。祖父吧吧嗒嗒吃著黃煙，搖著芭蕉扇趕蚊子，教我《亮火蟲》：

亮火蟲，夜夜飛，爹爹叫我捉烏龜。

烏龜沒長毛，爹爹叫我摘葡萄。

葡萄沒開花，爹爹叫我摘黃瓜。

黃瓜沒打蒂，爹爹叫我去看戲。

戲沒有搭臺，爹爹叫我去耙柴。

柴沒有耙到，爹爹叫我去困告。

告沒有困好，把爹爹捉來用嘴咬。

六七歲換牙的時候，村里人笑我大門倒了，耳門也倒了，然后他們就唱《缺牙歌》來譏笑：

缺牙齒，扒狗屎。

扒一擔(dān)，給家婆做田畈。

扒一斗，給家婆做甜酒。

母親說，換下來的牙齒，要扔到屋瓦上，并且扔的時候要雙腳并攏，不然新出的牙齒就會凌亂不齊。我一直謹(jǐn)遵教誨。

鄉(xiāng)里的童謠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還有《手籮歌》《胖子胖》《七月半》《蕎麥歌》《賣狗車》《小綠鳥》《和尚頭》《紅公雞》之類，總數(shù)不下五十首。童謠就像土得掉渣的方言，百千年一代代流傳下來，傳到我們這一代，忽然就生生斷裂，傳承不下去了。

那時候，也有一些成年人調(diào)情的歌，葷素搭配，過來人一聽就懂。譬如《畫眉籠》：

遠(yuǎn)望大姐一點紅，

釵里夾個畫眉籠。

閨姐有籠又無鳥，

小和尚有鳥又無籠。

但懵懵懂懂的孩子們，在玩埋鍋造飯、躲貓、槍戰(zhàn)、跳房子的游戲時，也會學(xué)著唱。上了年紀(jì)的人，譬如我的姑奶奶聽了，笑得兩手拍大腿。我記得，她曾經(jīng)悄悄對十八歲剛剛參加工作的我說：“伢喂，還不快點找個老婆。找了老婆，晚上享福?！蔽耶?dāng)時懵懂得很，男女之事，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然，由明清小說和地攤雜志曉得大概而已。姑奶奶后來仙去了，化作了清煙一縷。但她講過的鬼故事，仍然活在她住了大半輩子的車灣老屋里，活在后輩的心中。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在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偶爾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獨自行走，還是會覺得山林中魑魅魍魎來來往往，陰風(fēng)四面襲擊，頭發(fā)噌噌蓬起如刺猬。姑奶奶不會唱歌，喜歡聽人唱歌，尤其是土生土長的黃梅戲。她在縣城黃梅戲劇團聽過嚴(yán)鳳英、王少舫演的《女駙馬》和《天仙配》，這是她一生中最榮耀的事情之一。

或許是民風(fēng)太過拘謹(jǐn)使然，木瓜沖其實并沒有幾個人會唱歌，也沒有幾個人會吹奏樂器。

在我家里，祖父、叔叔和嬸子，干活走路時偶爾會哼哼幾句，不成調(diào)子，內(nèi)容也含混，聽不清哼什么，估計連他們自己也未必意識到是在哼歌。我母親今年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搜索我全部的記憶，她連像蚊子那樣哼哼都不曾有過。我妹妹在少女時代喜歡到縣城歌舞廳里跳交誼舞，但是也從不開口唱歌。那個時候，小學(xué)沒有音樂課，教書先生只教語文和算術(shù)，歌是從來不教的，他們自己也不會。直到十三四歲，我還未真正地唱過一首歌，也一直認(rèn)為自己沒有音樂細(xì)胞。只有我的父親，一生曲不離口，無論是割麥、插田還是抬石頭、拉板車，時刻在唱流行歌曲，唱黃梅戲《打豬草》《王小六打豆腐》和《天仙配》選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有時候也唱一兩句從收音機里學(xué)來的京劇和越劇。在落雨落雪天，或者農(nóng)閑時節(jié)的夜晚，他就在房里吹竹笛，拉二胡。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吹電影《少林寺》插曲《牧羊曲》的情景：斜斜站在窗前橫笛而吹，左腳穩(wěn)穩(wěn)站著，右腳一上一下打著拍子，一笛牛羊一笛晨鐘，一笛青青草一笛林下風(fēng)?？峥岬?，像故事片里的那些西部牛仔。

從理論上說，只要不是啞巴，長了一張嘴就會說話，也會唱歌，不管是唱得余音繞梁還是豬嫌狗棄。十三四歲那一天，大約是仲夏，門前的白楊樹葉子在晚風(fēng)中嘩嘩作響如翻書，一輪滿月才剛升上對面的小山，我站在家門前草色萋萋、小蟲叫喚的小路上，忽然有了歌唱的強烈沖動。我記得我先是回過頭，看了看身后的家，西頭的祖父在洗澡，叔叔嬸嬸在廚房做飯，東頭的母親在豬圈里喂豬，妹妹在燈下愁眉苦臉地寫作業(yè)，父親還在帶月荷鋤歸的路上，沒有人注意到我。我試著開口，唱其時正流行大江南北的《十五的月亮》。開始聲細(xì)如蚊蚋，漸漸膽肥，越唱越自信，聲音也越洪亮，自以為唱得與父親不相上下。我足足唱了十八遍，直到月亮翻過雞冠山，飄到半天云上，我才意興闌珊地停了下來，當(dāng)時四野寂靜，蟲噤聲，鳥不叫，小溪也似乎停止了流淌。后來每每讀李白的詩《月下獨酌四首》，讀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就想起那晚玉盤一樣的月亮、穆穆清風(fēng)、蕭蕭白楊和月光下唱歌的鄉(xiāng)村少年。

后來，在許多公眾場合，比如初中以后班級和學(xué)校的聯(lián)歡晚會，比如這些年的一些筆會、酒會、同學(xué)會，在才藝表演環(huán)節(jié)，我仍然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傾聽者和觀眾?？傆幸恍┤烁韬硗褶D(zhuǎn)如夜鶯，讓我自慚形穢。但私下里，或者人少的時候，我也會不經(jīng)意地唱幾句從路邊音響里拾來的歌。甚至，剛剛工作時，我還曾自告奮勇地代表公司參加過一次安慶同行八縣的歌唱比賽，唱的是自以為拿手的兩首歌，童安格的《把根留住》和騰格爾的《小河淌水》。

我也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吹口琴，彈吉他和電子琴，粗略識得簡譜以及簡單的五線譜，跟朋友學(xué)會了在大眾舞廳里跳國標(biāo)。一二十歲的時候，背得出四百首以上的曲子。

生在黃梅戲的故鄉(xiāng)，我怎么能不會唱戲呢？戲曲起源于原始歌舞，戲也是樂。我也是愛看戲聽曲兒的。

2019年12月7日，在合肥市的安徽大劇院，黃梅戲《徽州女人》二十周年紀(jì)念演出現(xiàn)場，我的眼睛一直是濕的。舞臺上的主角韓再芬和其他配角是入戲的，觀眾席上的我也是入戲的。舞臺上的人，三五步走完一個徽州女人的三十五年，七八個人演盡人世冷暖悲涼;舞臺下的人，摘下眼鏡把眼角擦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今世何世。

好幾年前的一個子夜時分，我在電腦上看《菜刀記》里的《小辭店》，聽韓再芬飾柳鳳英，趴在蔡鳴鳳的墳上哭唱：

一見墳臺珠淚灑，

哭得我肝腸斷心如刀挖。

實指望春三月哥回店轉(zhuǎn)，

又誰知我的哥命染黃沙。

我的哥死得冤，我罪大孽大。

我不該與我的哥私配結(jié)發(fā)，

我不該回桑河獨自留下，

我不該放我的哥一人回家……

當(dāng)其時，我肝碎腸斷，心中也似有一把尖刀在挖，溫?zé)嵯虧臏I也如珍珠灑。戲非戲，我亦非我。好戲里有悲歡，更有悲憫，好的文學(xué)作品也是。

看戲，我是肯入戲的?？幢本┤怂嚨脑拕　恫桊^》，看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看昆曲《牡丹亭》，看意大利歌劇《波佩雅的加冕》，我總是有著很真實的代入感，會笑，也會哭。當(dāng)戲臺的大幕徐徐拉開，我端坐在座位上，魂靈已經(jīng)走到了舞臺中央。

張愛玲在《華麗緣》里寫看戲：“下午一兩點鐘起演。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舞臺上有真的太陽，奇異地覺得非常感動。繡著一行行湖色仙鶴的大紅平金帳幔，那上面斜照著的陽光，的確是另一個年代的陽光?！睆垚哿嵋彩且粋€有強烈代入感的人，不然她不會感動。在人生的舞臺上，她也是很認(rèn)真很悲情地演著一個奇女子的角色。

看戲會哭的人，是有真性情的。不會哭的，要么不曾入戲，要么心冷如鐵，要么已經(jīng)修得一顆秋水之心。我做不了冷鐵和秋水。我是一根蠶絲質(zhì)地的琴弦，你若素手輕撥，我就宮商清發(fā)。

弦歌不絕

“諸神并不寫作，他們跳舞，他們唱歌。”

這是美國搖滾和民謠藝術(shù)家、作曲家鮑勃·迪倫，于201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評委給質(zhì)疑者的一句回應(yīng)。說得真是絕妙，有繁復(fù)豐贍的意味。單從字面而言，在諸神分掌天下的洪荒時代，世間并無文字，但諸神和眾生已經(jīng)學(xué)會跳舞唱歌。

音樂和舞蹈，也就是樂。樂者，樂也。關(guān)于音樂的起源，從來眾說紛紜，有一點我想是肯定的，那就是，音樂的產(chǎn)生時間遠(yuǎn)遠(yuǎn)早于文字。早在天地混沌之世，蒙昧初開之時，人間就有了歌舞：諸如勞動的號子，模仿自然界眾生靈的嚶鳴嘯歌，敲擊竹木土石、吹響竹管麥管欣賞其節(jié)奏聲音，祭拜天地鬼神日月山川的吟唱和舞蹈。

在中國，音樂的功用絕不僅僅是自娛自樂和眾樂樂，而是被賦予政治教育、道德教化、情感教導(dǎo)的重要功能。至少從夏周商三代時起，它就一直緊跟在禮，也即紀(jì)綱、禮儀規(guī)范的后面。二者并駕齊驅(qū)，謂之禮樂文明，成為古老而燦爛的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抖Y記》里有《樂記》，《史記》里有《樂書》，《呂氏春秋》里有《古樂》，《風(fēng)俗通義》里有《聲音》，《白虎通》里有《禮樂》，這些著作，無一不把樂與禮相提并論。所謂：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

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綴淫也。

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時熟，然后賞之以樂。

樂，從來不是小事，而是關(guān)乎國運民生的事，是天大的事?！稘h書·藝文志》有言：“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p>

據(jù)說，帝堯治理天下五十載，不確定天下是治還是亂。他就問左右侍從人等，問外朝的大臣，又問在野的致仕者，他們都回答說：“不清楚。”于是他到民間微服私訪，聽到康衢（一說指堯都附近的一個村莊，一說指平坦寬闊的大道）小兒在唱民謠：

立我烝民，莫匪爾極。

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這首流傳至今的先秦古歌《康衢謠》，大意是：讓我們百姓得以生存，莫不是你政策英明。百姓不投機不取巧，順乎上天的法則。

堯聽罷，繼續(xù)前行，途中又遇到一個嘴里含著食物，肚子因為吃得過飽而鼓起來的老人。老人用耒耜的木柄敲擊土堆，唱《擊壤歌》：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

帝力何有于我哉！

其大概意思是：太陽出來我就出去勞作，太陽下山我就回家歇息。鑿井水來飲用，耕田地獲得食物。上天的功德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古籍所載上古帝王的這一次采風(fēng)，也即搜集民間歌謠活動，總是被后世津津樂道，在亂世憧憬向往之，在盛世則思與之齊。《康衢謠》和《擊壤歌》，既是獻給上古圣人、英明帝王的誦歌，也是對堯時代雍熙盛世的由衷歡唱。它們描繪的，是君圣、臣賢、民安、萬物大有的理想國和逍遙園，是君王垂衣拱手而治，百姓自食其力、衣食無憂、精神自在無拘的治世典范。“帝力何有于我哉”一句，最顯天道：人民安居樂業(yè)，不知有天，不知有王。

帝堯除了到坊間采歌，也自作詩歌，譬如《大章之歌》和《南風(fēng)歌》。其中的《南風(fēng)歌》流傳下來：

南風(fēng)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fēng)之時兮，

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南風(fēng)清涼陣陣吹啊，可以解除萬民的愁苦。南風(fēng)時時緩緩吹啊，可以豐富萬民的財物。《南風(fēng)歌》只有四句，辭簡意富，表達(dá)的是圣人對民瘼的殷殷關(guān)切。司馬遷在《史記·樂書》里說：“《南風(fēng)》之詩，生長之音也?！比龂?jīng)學(xué)家王肅也說：“《南風(fēng)》，育養(yǎng)民之詩也?！彼且皇诪槿f民祈福的恩澤之歌。

堯作《南風(fēng)歌》之后，黃帝作《咸池》之樂，少昊作《大淵》之樂，顓頊作《承云》之樂，帝嚳作《九招》之樂，舜作《大招》之樂，禹作《大夏》之樂，湯作《大濩》之樂，周武王作《大武》之樂。再后來，漢高祖作《大風(fēng)歌》，魏武帝作《短歌行》，唐太宗作《帝京篇》，宋太祖作《詠初日》……《史記》說：“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jīng)于祠壇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還說：“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夔始制樂，以賞諸侯。”《呂氏春秋》又說：“黃帝命伶?zhèn)惡蜆s將二人，鑄大鐘十二口，以和五音?！?/p>

他們豈止是為娛樂而作歌、造琴、制樂，乃因“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樂關(guān)乎國之興亡、世之治亂也。而《二十四史》多記載，封建帝王犒賞有大功碩德之臣，除了賜予其位號、弓矢、車馬、厚祿、美女、僮仆、珍寶、豪宅之外，也常加賜鼓吹，臣子以為無上榮耀。朱熹《詩集傳》里說：“成王以周公有大勛勞于天下，故賜伯禽以天子之禮樂，魯于是乎有頌，以為廟樂。其后又自作詩以美其君，亦謂之頌?！边@是歷史上最早的君王賜樂。頒賜鼓吹豈止是賜樂本身這么簡單呢？

在周代，官學(xué)要求學(xué)子掌握六種基本才能，包括禮、樂、射、御、書、數(shù)。《周禮·保氏》所謂：“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绷囶愃平裉斓牡?、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懂音樂，能舞蹈，是當(dāng)時貴族子弟必須掌握的技能，以備成才后協(xié)助君主治理國家。禮是規(guī)矩，樂是調(diào)和。

春秋末期的孔子，自然也深受影響，既是樂教的受益者，也是樂教的傳承者。他不僅是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xué)派的開創(chuàng)者，同時還是一個偉大的音樂家，深諳音律，擅長擊磬、彈琴、鼓瑟、作曲，并且把音樂教育融匯到他的教育思想之中。他說：“移風(fēng)易俗，莫善于樂?！庇终f：人的修養(yǎng)，“興于詩，成于禮，成于樂”。他以詩、書、禮、樂教授弟子三千人，弟子中通曉六藝的七十有二人，也就是七十二賢人。

關(guān)于孔子與音樂，最著名的莫過于在齊聞《韶》?！墩撜Z·述而》記：“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边€有就是向萇叔學(xué)樂，向師襄學(xué)琴，感傷生不逢時作琴曲《猗蘭操》，厄于陳蔡絕糧七日而弦歌不絕，以及刪定《詩經(jīng)》。

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這幾百年間，民間采來的詩歌有三千首。到了春秋末年，孔子去掉重復(fù)的、淫靡的、低俗的、桑間濮上的、與其學(xué)說不符的，只留下三百○五篇，并且一一弦歌之，也就是依琴瑟而校正、詠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他編次的《詩經(jīng)》，上采契和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之間，如后人所說：“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fēng)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孔子刪《詩》，有萬世大功，也有千秋罪過，三百○五篇傳之于今是其功，其他兩千多首古歌從此尸骨無存是其過，以一個人的眼光對古歌謠生殺予奪，焉知有多少絕妙好詞毀滅于其手？

那一年夏天，我去古陳州，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淮陽縣，拜訪太昊伏羲氏之都，也專門去憑吊了孔子絕糧處，以及后人為紀(jì)念他所建的弦歌臺。淮陽南壇湖中的弦歌臺，淼淼綠波蕩，蒼蒼翠薇橫，舟行紅蓮白水之間，想起《史記·孔子世家》中“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的記載，以及其臨終前的絕命筆《曳杖歌》，心間滋味難以言說。

泰山其頹乎？

梁木其壞乎？

哲人其萎乎？

據(jù)說，孔子臨終前夜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夢見自己正坐在兩個廊柱之間受人香火祭奠，自知不久于人世。第二天他早早就起了床，背著手，拖曳著手杖，逍遙踱步于門前，作了這首《曳杖歌》。然后他就病倒了，寢疾七日之后，一代偉哲溘然長逝。

弦歌臺上，再也不聞夫子弦歌聲。

但是，鐘鼓锽锽，磐管鏘鏘，降福穰穰，自洪荒之世以來，人間從來弦歌不絕。

儲勁松，作家，現(xiàn)居安徽岳西。主要著作有隨筆集《黑夜筆記》《雪夜閑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