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影
當討論親子關系的時候,我們必須要來討論母親的角色和形象。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將母親與孩子的成長和成才緊密相連的時代,我們也生活在一個對母親極其高標準、嚴要求的年代。本文旨在簡單梳理目前婚姻家庭社會學研究中母親的不同形象、扮演的性別角色,以及在育兒實踐中母親與父親、母親與祖輩的互動。
談到母親的角色和形象,我們不免需要論及“母職”這一概念。“母職”本身是一個帶有強烈性別分工色彩的詞匯,母親通常是子女最主要的照顧者,她們需要花費大量時間投入照料勞動,且這種勞動具有高度的情感屬性。[1]?母職的討論常常以“什么是理想的母親”以及“如何養(yǎng)成理想的母親”的問題為基礎。
社會學家Carol?Vincent?指出,現(xiàn)有的社會性別規(guī)范、制度安排和媒體話語都在合作構建一個完美的母職形象,“女人仍然是照顧孩子的最佳人選,要成為一個稍微體面的母親,一個女人必須全身心、情感和智慧的存在,24/7?地奉獻給她的孩子。現(xiàn)代社會一個理想的母親必須完全放棄自己的目標,才能給小孩‘無條件的愛和注意力,以符合社會對好母親的期待”。[2]?這一形象作為一套理想、規(guī)范和實踐,被媒體廣為宣傳和頌揚,表面上是在慶祝母親身份,但這一完美標準設定得如此之高,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無法企及。此標準既對普通母親造成了自己不夠完美的壓迫感,又不斷鞭策著她們不斷向理想母親前進。
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社會開始營造一整套明確的密集母職意識形態(tài)?!昂脣寢尅北仨氁院⒆訛橹行?,以無私的心態(tài)實踐母職,在專家指導下,投入密集的時間、勞動、情感及高額金錢,培養(yǎng)孩子朝向理想方向發(fā)展。[3]?這一密集母職的意識形態(tài)也伴隨著全球化的腳步在全球甚至發(fā)展中國家的中產(chǎn)階層中蔓延開來。中國社會,特別是中產(chǎn)階級家庭,育兒觀念也深受密集母職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焦慮的中產(chǎn)母親、“雞娃”媽媽等成為民眾耳熟能詳?shù)脑~匯?;橐黾彝ド鐣W研究文獻中浮現(xiàn)出這樣三種母親形象。
1.?辣媽?:消費主義裹挾的主體
沈奕斐撰寫的《辣媽:個體化進程中母職與女權》一文,通過文本分析試圖去探討“?外表美麗性感又能處理好育兒和家庭事務”的“辣媽”形象是不是一種解放,是不是母職與女性主義的完美結合。她的問題充滿希望,但是結論卻不容樂觀。她認為,“辣媽”這一看似完美的融合形象背后,是父權文化與消費文化對女性身體與心理的雙重壓迫。“辣媽”只是一個消費的主體,不僅沒有體現(xiàn)女性的自主和平等意識,反而可能給女性帶來更多的壓迫。[4]
2.?超級媽媽?:工作與家庭的平衡術
鐘曉慧等在《新社會風險視角下的中國超級媽媽——基于廣州市家庭兒童照顧的實證研究》一文中把“超級媽媽”定義為“以極大的毅力和聰明才智應對工作與照顧的雙重挑戰(zhàn)”的中國女性。該文指出,“超級媽媽”運用空間規(guī)劃、網(wǎng)絡構建和時間分配三個方面的策略,來幫助自己實現(xiàn)勉力平衡。在這一過程中,祖輩發(fā)揮了很重要的作用,在不論是搬到一起/附近住、參與照顧,還是隨時替補等各個方面,協(xié)助“超級媽媽”們成功實現(xiàn)了兼顧工作與育兒雙重責任。[5]
3.?中年老母?:追求完美母親路的一地雞毛
與“?辣媽”“超級媽媽”的陽春白雪相比,“中年老母”這一詞語顯得有點下里巴人的一地雞毛。南京大學的魏杰、桑志芹在《中國青年研究》接連發(fā)表兩篇探討“中年老母”的文章,揭示中年老母在親子關系、夫妻關系以及“家庭—工作”雙重負擔平衡中面臨的身份困境。[6][7]對于辣媽和超級媽媽,中年老母的角色變得單一了,母親的角色變得凸顯了,她們不像超級媽媽八面玲瓏,工作和生活一一擺平,她們工作只是為了生活,在她們的世界中孩子排在第一。?她們明明是“80?后”“90?后”的母親,卻自嘲邁入中年。2018?年年底的一篇題為《?中年老母的2018?扎心總結,看完笑著活下去……》的網(wǎng)絡文章的閱讀量高達1491?萬,作者開頭就直接明了地以“對象是孩子,經(jīng)濟實力是窮,愛好是買買買,性格是喪,體重是胖,專業(yè)是帶娃,興趣是睡,智商是傻,長相是矬”總結了中年老母。[8]2019?年年底,百度搜索“中年老母”的結果升至290?萬個相關鏈接,且2019?年的育兒網(wǎng)絡十大熱詞中就有四個(云配偶、四腳吞金獸、隱形貧困人口、大哥本人)與“中年老母”相關。[9]?中年老母稱丈夫為“云配偶”或者“豬隊友”,稱孩子為“四腳吞金獸”或“神獸”,而自己則變成“隱形貧困人口”,一心想做“大哥的女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活成了“大哥本人”。
如果說“辣媽”“超級媽媽”是國家和社會自上而下地對母親形象的權威建構,那么棄之轉而自稱“?中年老母”則是當前育齡女性在網(wǎng)絡新媒體環(huán)境中自下而上的自我建構?!爸心昀夏浮彪m然外表不如“辣媽”光鮮,事業(yè)不如“超級媽媽”成功,然而在追求“理想母親”的道路上更加執(zhí)著,在密集育兒方面貫徹得更加徹底。金一虹等曾撰文《教育“拼媽”:“家長主義”的盛行與母職再造》充分彰顯了“中年老母”作為“教育媽媽”的日常生活,這也是最為焦慮、最為“雞娃”的母親群體。當孩子們進入基礎教育階段,她們的密集育兒策略體現(xiàn)在全方位介入教育、管理輔導孩子的課業(yè)、與學校老師的溝通交流。她們首先是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陪讀”上;其次是課程輔導,和孩子一起解習題;再次是搜集各種有關教育信息,從擇校升學的地方教育政策到競賽培訓,為此要加入家長QQ?群、要花大量時間“泡”家長論壇發(fā)帖子;最后是和學校老師保持良好互動關系,除了出席家長會,還要接收學校的各種指令,積極參加學校號召組織的各種活動。[10]
1.?缺席的父親與“喪偶式育兒”
與“云配偶”或者“豬隊友”相比,這一批“辣媽”“超級媽媽”和“中年老母”們常常自嘲是在“喪偶式育兒”。這一概念指的是育兒過程中由于父親角色的顯著缺失而由母親承擔主要養(yǎng)育責任的育兒方式?!皨寢屔瑡寢岎B(yǎng),爸爸回家就上網(wǎng),爺爺奶奶來觀賞!”這則網(wǎng)絡段子生動展現(xiàn)了當下中國城市家庭兒童照顧中普遍存在的“喪偶式育兒”現(xiàn)象?!皢逝际接齼骸狈绞街心赣H是兒童照料的主體,受到經(jīng)濟、社會與性別文化機制的共同影響,身心俱疲。[11][12]?在這一過程,父親常常只扮演賺錢養(yǎng)家的工具性角色,或者處于教育投資的決策者地位,至多是孩子的玩伴,而把大量耗時費力的教育介入和課業(yè)管理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母親。陶艷蘭在《塑造理想母親:變遷社會中育兒知識的建構》一文中對《父母必讀》30?年的親子教育相關文章中的理想母親形象進行了梳理。[13]?雖然她的文章重點是在對比80?年代、90?年代以及新時代分別運用什么樣的話語在塑造理想母親,但令人吃驚的是,20?世紀80?年代時該雜志還在提倡父母共同育兒以及祖輩與父輩共同育兒,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反而只強調如何塑造高素質母親,以及母親應如何科學育兒。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這些年性別平等在家庭私領域不僅沒有進步,甚至還在倒退。與全情投入的母親們的前臺教育參與相比,父親一直在后臺,是隱身的、缺席的。我們也留意到城市家庭開始出現(xiàn)“嚴母慈父”現(xiàn)象,與負責兒童學習和生活的母親相比,父親開?始承擔起玩伴的角色,不難想象,一個是輔導學習,總要去學會抑制怒火;一個是陪著打游戲,誰嚴誰慈自然是一目了然、一清二楚。
2.?雙重要求下的母職懲罰
楊菊華等的《論勞動力市場的“性別—母職雙重稅賦”》提出“性別?—?母職雙重稅賦”的框架,解釋了精密育兒母職文化如何與市場下的人力資本文化相沖突,使得現(xiàn)代女性不得不面對日益激化的“工作—家庭”的矛盾沖突,基本上獨自承擔和應對由生育和育兒帶來的母職懲罰。[14]?在全面二孩轉全面三孩的今天,城市婦女的就業(yè)率和生育率同步下降,一方面,高校每年招收越來越多的女大學生,但女性的就業(yè)率并沒有上升;另一方面,雖然國家將計劃生育政策逐漸放寬,但面對精密育兒的要求和家庭支持政策的缺位,城市婦女的生育意愿不會有很大改變。
除了不斷投入和持續(xù)焦慮,城市女性是不是就完全束手無策了呢?答案也不盡如此。
1.?個人策略?:市場轉包和代際轉包
肖索未2014?年提出“育兒總管”的概念,育兒總管有兩大策略。一個策略就是市場轉包,尋求保姆幫助和專業(yè)輔導。[15]?楊可在學業(yè)輔導的教育領域提出了媽媽作為“?經(jīng)紀人化”的新特征,以“教育經(jīng)紀人”式的職業(yè)化標準來追求子女在教育市場中的經(jīng)營業(yè)績,發(fā)揮著維護信息網(wǎng)絡、了解教育市場產(chǎn)品與目標學校需求、定制個性化學習路線、規(guī)劃影子教育學習時間、親身整合教育資源等一系列功能,以幫助子女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獲得優(yōu)勢。[16]?另一策略是代際轉包,將祖輩納入育兒的后備大軍中。鐘曉慧等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二孩”政策下,那些曾經(jīng)帶過一孩的祖輩不愿意再帶第二個孩子。[17]?我們可以想象,三孩如果要再依靠祖父母就非常困難。然而,媽媽們非常擅長溝通和協(xié)調、動員和組織、妥協(xié)和忍讓,采取兩邊祖輩輪換,兩邊祖輩各帶一個,或者雇請保姆協(xié)助祖輩等多元策略維持家庭的運轉。當然,在代際合作育兒過程中,角色分工呈現(xiàn)“嚴母慈祖”的特征[18],母親是育兒“總管”,祖輩則扮演“幫助者”或“保姆”的角色[19]?;祖輩在育兒過程中缺乏話語權和決策權;產(chǎn)生育兒沖突時,父輩的“科學育兒”通常戰(zhàn)勝祖輩的“經(jīng)驗育兒”。[20]
2.?家庭與社會?:三大應對策略
我們要認識到,轉包只是暫時性舒緩,母職卻是永遠不可轉讓的。因此,轉包只能是臨時性策略,卻不能永久性地解決密集母職的孤獨困境。在國家推動“三孩化”的今天,國家和社會至少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開展行動,以減緩母親的壓力,應對母職焦慮和懲罰。
第一,號召父親積極參與兒童養(yǎng)育是促進性別平等的全球性策略。父親參與兒童養(yǎng)育不僅可以減輕母親的壓力和負擔,而且能夠促進父親、兒童以及整個家庭的健康發(fā)展。傳統(tǒng)父親的冷峻和缺席常常使得父親不能與子女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也不利于子女的心理健康發(fā)展。父親積極參與親子養(yǎng)育有助于營造良好的、更加性別平等的家庭氛圍。這樣的父親角色和親密關系也能給子女做一個良好示范,有利于他們在長大成人之后建立更加健康的、平等的、相互尊重的親密關系。
第二,國家要針對婦女“工作?—?家庭”難以平衡的兩難困境,制定和出臺一些性別友好的相關政策,例如,夫妻共休產(chǎn)假;興建高質量的托兒機構和場所;在公共場所和辦公場所設立母嬰室;設立帶娃上班日;以及彈性工作(居家遠程工作)制等。
第三,在全社會范圍內營造健康的性別公共話語、鼓勵兩性平等的價值觀念至關重要。[21]?無論是世界經(jīng)濟論壇報告的中國日益下降的性別平等排名,還是全國婦聯(lián)第三次婦女地位的調查,都指出了中國社會人們的社會性別意識并未隨著經(jīng)濟的快速騰飛而迅速上升,反而停滯不前,甚至下降,尤其在家庭的私領域,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和性別分工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因此,媒體需要發(fā)揮重要作用。此外,在中小學開展性別平等教育尤為重要,因為這是在為中國的未來培養(yǎng)一批更有性別平等觀念的個體。
【參考文獻】
[1][21]?陳 蒙:《城市中產(chǎn)階層女性的理想母職敘事——一項基于上海家庭的質性研究》,載《婦女研究論叢》,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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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沈奕斐:《辣媽:?個體化進程中母職與女權》,載《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
[5][17]?鐘曉慧?郭巍青:《新社會風險視角下的中國超級媽媽——基于廣州市家庭兒童照顧的實證研究》,載《婦女研究論叢》,2018?年第3?期。
[6]?魏杰?桑志芹:《新生代母親的撫育困境與育兒焦慮——基于新媒體“中年老母”群體的社會心理解析》,載《中國青年研究》,2019?年第10?期。
[7]?魏杰?桑志芹:《新生代母親的身份困境及其多重博弈——生命歷程和畢生發(fā)展視域下的“中年老母”》,載《中國青年研究》,2020?年第8?期。
[8]?葉聽楓?黃田田:《中年老母的2018?扎心總結,看完笑著活下去……》,凱叔講故事,2018?年12?月29?日,https://
mp.weixin.qq.com/s/6rjXjkJZscH28FFV5EIz3w
[9]《2019?年度總結,十大育兒網(wǎng)絡熱詞出爐,看看你中了幾條?》,知乎網(wǎng),2019?年12?月30?日,https://zhuanlan.zhihu.com/p/100115927
[10]?金一虹?楊笛:《教育“拼媽”:“家長主義”的盛行與母職再造》,載《南京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
[11]?郭戈:《“喪偶式育兒”話語中的母職困境與性別焦慮》,載《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
[12]?徐依婷:《“喪偶式育兒”:城市新生代母親的母職困境及形成機制》,載《寧夏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
[13]?陶艷蘭:《塑造理想母親:變遷社會中育兒知識的建構》,載《婦女研究論叢》,2016?年第5?期。
[14]?楊菊華?孫超:《論勞動力市場的“性別—母職雙重稅賦”》,載《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
[15][18]?肖索未:《“嚴母慈祖”:兒童撫育中的代際合作與權力關系》,載《社會學研究》,2014?年第6?期。
[16]?楊可:《母職的經(jīng)紀人化——教育市場化背景下的母職變遷》,載《婦女研究論叢》,2018?年第3?期。
[20]Nehring,?D.?&?Wang,?X.?Making?Transnational?Intimacies:?Intergenerational?Relationships?in?Chinese—Western?Families?in?Beijing.?The?Journal?of?Chinese?Sociology,?Special?Issue?‘Aging,?Family?and?Intimacy?in?Contemporary?Chinese?Societies,2016,?3,?pp.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