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田野王者
那時的田野是豐饒的,因為有昆蟲、鳥雀、田鼠和野兔。
昆蟲躲在葉片的背面,偷偷地飲幾口綠色的酒醪,就像莊上那些醉生夢死的懶人,不事勞作,當(dāng)然也得不到別人的尊重,只能算作村莊可有可無的一部分;鳥雀警惕地盯著勞作著的農(nóng)人,敵機(jī)般驟然降落,慌亂地啄食幾口顆粒飽滿的谷穗,還總是不斷地東張西望,似乎連它們自己都沒把自己融入這個田野。田鼠更不用說了,它們晝伏夜出,銘記著祖先留下的“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戒律,只有等人們秋后掘地刨出許多發(fā)霉的糧食,才知道這美麗的田野竟然已經(jīng)被“偷兒”悄悄光顧。
在田野上,真正美麗而優(yōu)雅的生靈,或許只有那些野兔了。一年四季,野兔們都沒有離開過田野,它們總是高傲地抬著頭,跟農(nóng)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農(nóng)人在遠(yuǎn)處勞作,野兔躲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守望著。有時候,它們咕噥著嘴唇,習(xí)慣性地渾身顫抖幾下。有時候,除了兩只滴溜兒亂轉(zhuǎn)的眼珠,它們一絲不動,像是從田野上雕刻出來的,像一片落到地上的干枯的葉子,像一塊能夠突然跳躍而去的泥巴。它們靜止不動的時候,不但能夠躲過一般農(nóng)人的眼睛,甚至能讓那些訓(xùn)練有素的獵人對它們視而不見。野兔與莊稼,甚至與整個大地和成熟的秋天渾然一體的顏色,除了保護(hù)自己,還似乎在向人們證明,它們就是大地上的精靈,它們就是田野的主人,千百年來都是如此,無論到哪里也都是如此……
不可否認(rèn),跟人類相比,或許還是這些野兔來到這片土地的時間更為早些。說不定在那片田野還未開墾之前,在那些村莊還沒有出現(xiàn)之前,它們便生活在那里了。它們在溝坎、土坡上建造出一個個洞穴,洞口狹小而隱蔽,欲往下欲幽深,里面則繁華得像是一個四通八達(dá)的城堡。每年秋天,它們把辛苦搜集來的糧食拖到城堡里,貯存起來;冬天的時候,作為對大地恩賜的感謝,在月光好的夜晚,它們還會聚集到一起,在潔白的雪地上,在深藍(lán)色的天空下瘋狂地跳舞……
不用別的,那些汁水豐沛而甜美的草,無處不在,已經(jīng)足以給好動的野兔提供活動的必備養(yǎng)料。是的,跟人比,應(yīng)該是這些野兔更有口福,因為它們吃的都是綠色植物。不像現(xiàn)在的人吃大肉,吃魚,吃雞,吃西紅柿,吃土豆,吃西瓜……卻不知道豬、魚、雞、鴨都吃藥,蔬菜瓜果也吃藥。沒病干嘛吃藥?民以食為天,到了甘肅一些農(nóng)村,世世代代,連土豆這樣的糧食都是要燒了香供著的。在老輩人觀念里,食物是神,今天的人這么做,無疑是日弄神,不可饒恕哩!
村莊的出現(xiàn),無疑使這些野兔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它們不再需要四處尋找青草和各種可以食用、便于貯存的野果。農(nóng)人們種下的各種莊稼不僅讓它們解決了口腹之欲,甚至還可以讓它們時時大快朵頤。除了小麥玉米之類美味的糧食,想吃香的有黃豆,想吃脆的有花生,想吃甜的有地瓜,想吃辣得有蘿卜……它們在大地上行走,用身體丈量著這塊土地,身體達(dá)到的極限,便是它們疆域的邊界。在野兔來看,它們也許認(rèn)為自己理所當(dāng)然地完全可以享用這些——這是自然的規(guī)則——因為是田野生長出了這些東西,這一切無非都是大地的賜予。它們食用著這些,如同食用著太陽注入土地的金色陽光,如同啜飲著天空灑在地上的銀色雨水。也許在每只野兔看來,那些經(jīng)??钢z頭走出村莊的農(nóng)人,才是闖入它們世界的異類;那些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才是比任何一只野兔都更像野兔。
野兔們從來不進(jìn)入村莊,它們不愿打擾那些農(nóng)人,也不愿打擾那里的雞鴨鵝狗等家禽牲畜。它們以大地主人的好客和大氣接納了這些闖入者,在這廣袤的大地上,它們給他們保留了獨立的活動空間。野兔和農(nóng)人相依為命,共同守望著田野和田野里的一個個村莊。有時候,人們卻并不像野兔們一樣和善,尤其是當(dāng)他們發(fā)明了那種一端能夠突然射出火和沙粒的“棍子”,便有很多野兔會似乎無端地被他們“誤傷”。當(dāng)然,有時候那些人也似乎受到了上帝的懲罰。從前,我們村里有一個獵人,冬日里下雪,他去野地里打兔子。雪地里的兔子腳印繞來繞去,他只顧了按腳印搜索,卻忘了被大雪封住的井,一腳踏空就掉進(jìn)了井里,丟掉了一條命。
但是不論怎么說,千百年來,這些野兔即使在被獵人追逐的無處藏身的時候(一般在冬天農(nóng)人忙完,閑下來無事可做的時候),它們的境遇也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窘迫過。今天,在農(nóng)人們的眼里,也許土地更加肥沃、豐饒了。因為農(nóng)藥的使用讓他們擺脫了各種害蟲的困擾,單一化的種植模式(單一大面積種植棉花、大蒜,甚至紅花、山藥等經(jīng)濟(jì)作物,年復(fù)一年)讓田野成為加工車間。這一切都給辛勞的人們帶來了更加豐滿的回報。
但是田野對于任何人來說只能算是田野,他們從這里獲取所需;只有對一只只野兔來說,田野才具有了家園的意義。在野兔看來,腳下的這片家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零落,零落得連每一只蟲子和鳥雀都要四散逃竄;腳下的這片土地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貧瘠不堪,貧瘠得除了某一種莊稼,再不能生長出第二種植物;貧瘠得有時候甚至不能生長出生命最卑賤、也最頑強(qiáng)的草——聽農(nóng)人們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用的除草劑種類繁多,只要噴上,地里除了莊稼寸草不生。我常常想,不長雜草,那地還算地嗎?就像男人注射了雌性激素,不長胡子,只長頭發(fā);頭發(fā)再長,也不能算個男人嘛!而且除此之外,地上隨處可見的塑料薄膜,也會讓野兔們經(jīng)?;乖诘兀瑢擂未媪藘?yōu)雅,不知所措的野兔再也沒有了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
野兔,曾經(jīng)那么牢固那么自然地蜷伏在大地之上,就像它們跟土地原本就在一起,就像靈魂深嵌在身體之中。在它們從豐收了的田野上搖曳著、跳躍著一閃而過的時候,就像風(fēng)的手溫柔地?fù)崦蟮睾颓f稼,就像上帝撫摸著自己的一件件得意之作。但是今天,在豐收了的原野上,我們卻再也難以見到它們的影子……
沒有野兔的田野,怎能算得上膏腴與豐饒呢?
鄰里之爭
從前,我在農(nóng)村老家的時候,屋檐下住著四個謙謙君子,那是兩對燕子夫妻。整整一個春夏,它們辛辛苦苦建造了這空中樓閣,并在里面撫養(yǎng)大一對兒女后,飛回南國了。
冬天里,它們的家里便來了強(qiáng)盜,那是兩窩麻雀。麻雀們整日爭斗不休,讓人不勝其煩。它們不僅落下滿地的殘羽、白屎,還偷著吃我的貓食。我討厭它的霸道、貪婪和好斗,幾次想破壞了那巢,都沒忍心。
它們即便不斗,也讓我不得安寧。左邊的那家還好,雖然愛美些,經(jīng)常梳妝而往我窗臺上落下許多羽毛,但還能讓人容忍。右邊那個女主人卻整日嘰嘰喳喳地像不停說道著東家長西家短,吵得我看不成書,寫不成字,甚至午休也睡不踏實。
我干脆叫左邊那個為美婦人,右邊那位為長舌婦了。
冬去春來,燕子歸來之后,便把它們趕出了家門。在暖陽中,真正的主人開始銜泥修補(bǔ)自己的房舍了。
可是,那兩對強(qiáng)盜卻沒有就此離開的意思,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地亂叫。它們對著燕子,怒目圓睜,翎毛乍起,輪番挑釁。我不通鳥語,若不然,肯定能欣賞到一場精彩而蠻不講理的潑婦罵街。
當(dāng)然,縱然通曉,我也無力去平息這場戰(zhàn)爭,我的笨嘴拙舌顯然敵不過它們的伶牙俐齒。后來,戰(zhàn)爭升級,它們甚至直沖上去,干擾燕子的勞作。或者趁燕子飛去啄泥之際,偷偷破壞剛剛造成的建筑。因為它們,燕子的工程進(jìn)展遲緩,久久不能竣工。
雖然,我希望的是君子取勝,但君子戰(zhàn)勝小人畢竟是有悖常理。燕子在進(jìn)行過幾次自衛(wèi)反擊之后,“斗不過你,走為上策”。麻雀取得了勝利,歡欣鼓舞,名正言順地“雀占燕巢”了。
我的屋檐下從此成了麻雀的王國。
燕子再也不敢靠近,兩窩麻雀一開始倒也相安無事。只是,它們一有機(jī)會就飛下來吃我的貓食,弄得滿地狼藉。貓兒雖然潑煩,但只恨沒生一雙翅膀,也不能將它們奈何。
很快,美婦人便成了“母親”,它生下了六個兒女,一個個張著黃口,在窩里嗷嗷待哺?!澳赣H”開始頻繁地下來偷食我的貓食,每次都銜上一大口,迅疾飛回去喂養(yǎng)窩里的孩子。孩子們熱烈地歡迎著“母親”,我的貓食迅速地減少,而貓卻常常餓得喵喵亂叫。
每次下來偷食兒,“母親”經(jīng)常要機(jī)警地看著我和我的貓。感于偉大的母愛,又耽于怕餓壞了貓,我每次喂貓,都悄悄加大了食量。
在美婦人沉浸在哺育兒女的幸福中的時候,長舌婦也開始忙碌地往窩里銜草,看情形,它也身懷六甲,將要產(chǎn)蛋了。果然,在不久之后,它的巢口伸出兩只焦黃的小嘴,這里原來新添了一對雙胞胎。
有一天,我從窗子朝外望去,看到兩個“母親”站在晾衣繩上,一左一右,嘰嘰喳喳地叫得正歡。
那聲音甚是聒噪,情緒甚是激動,場面甚是熱烈。那情景,倒像是產(chǎn)房里的兩位年輕婦人交流著初為人母的感受;又像兩位年輕的媽媽推著嬰兒車聚在一起,聊著各自寶寶的趣事兒。
我想,這對長著羽毛的年輕媽媽,它們也是在交流著“初為雀母”的經(jīng)驗嗎?
我心里變得柔軟起來,靜靜地觀瞧著。這樣過了不一會兒,美婦人試探著朝右邊的走廊飛去。它仿佛不滿足于只待在門口嘮嗑,要去對方家里串門了??墒?,剛剛飛到半路,令人驚訝的一幕來了。長舌婦嘰嘰喳喳叫著,乍起翎羽,兇相畢露地朝美婦人撲去。
這突如其來的火藥味,著實嚇了我一跳。迫于長舌婦的囂張氣焰,美婦人也不得不半道折回,仍舊停在繩子上,站在原處,開始可憐巴巴地叫喚。這一回合,長舌婦得了勝,唇角露出喜不自勝的微笑,在那里驕傲地理起了羽毛。
我才知道,原來它們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已經(jīng)暗暗劃分勢力范圍了。
它們簽訂了戰(zhàn)略協(xié)議,各自占據(jù)我走廊的一半,誰也不侵犯誰的地盤。
我看見,美婦人嘰嘰喳喳叫著,一會兒看看檐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會兒盯兩眼近在咫尺的貓碗。今天,貓碗在長舌婦那邊,美婦人一家要眼睜睜地餓肚子了嗎?
我不得不找來兩個貓碗,在走廊的左右各放一個。
現(xiàn)在不是鳥吃貓食,貓已經(jīng)只能吃些雀的殘羹了。所幸的是貓大搖大擺地溜達(dá)過來,麻雀還會知趣地飛起來,倒不用擔(dān)心貓搶不到吃的。
在我的努力斡旋下,兩窩麻雀開始“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
不久,左邊的六個孩子開始練羽了。它們一開始還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飛”下來,跌到地上之后,岔開兩腿,在走廊上惶惑地站著。后來,膽子大了,能陸續(xù)地跟著“母親”飛到窗臺上,在我的花盆沿兒上拉出一粒粒白屎。
當(dāng)我能分辨出中間的小二、小三跟小六,它們已經(jīng)會落到貓盆上自己啄食了。不知是孩子們年輕氣盛,不愿再去遵守前輩們的江湖規(guī)則;還是美婦人有了六個兒女做仰仗,底氣大增;還是它們家庭因為雀口眾多,進(jìn)而引發(fā)了糧食危機(jī)。
總之,在這個時候,它們開始撕毀各占半壁江山,互不侵犯的和約了。
我看到了那場戰(zhàn)爭的始末。
開始,是美婦人率領(lǐng)著六個兒女一起出動,向右逼近,且飛且停,雜以嘰喳恐嚇之聲。右邊的長舌婦似乎真的被這陣勢嚇怕了,不敢應(yīng)戰(zhàn),只是待在巢里慘叫。
在順利踏上對方領(lǐng)土之后,小二率先登上對手的飯碗,大嚼起來。初戰(zhàn)告捷,小二在一陣瘋狂吞咽之后,招呼小六小四,讓它們都參加進(jìn)了搶食的隊伍。
在它們肆無忌憚地大快朵頤之際,“母親”則站在一邊,負(fù)責(zé)警務(wù)。
我原以為勝負(fù)已定,都有些同情長舌婦了,可長舌婦很快從窩里飛出來了。它目露兇光,像一個披掛整齊的女英雄,帶著拼死一戰(zhàn)的勁頭兒。
這時,我才知道,它剛才沒有參加戰(zhàn)斗,并不是害怕對方,而是在忙著照顧著自己的孩子,無暇顧及逼近到家門口的侵略者。
或許另一家的作為讓它忍無可忍了吧,它不顧年幼的孩子,最終撲了下來。它一開始在繩子上凄厲地叫喚著,似乎在跟對方講理,似乎在表示抗議,又似乎想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但是,美婦人仰仗著“雀多勢眾”,并沒顯出畏怯,甚至有些完全無視對方的存在。長舌婦不甘示弱,飛到地上,兩腳蹬地,伸長脖子,跟入侵者狂吵起來。它似乎本著“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的斗爭原則,并不想首先動武。可這樣吵著吵著,美婦人忽然上來一嘴,啄在了長舌婦的臉上。長舌婦也不是省油的燈,登時火冒三丈,撲將上去。接著,兩只生靈扭打成了一團(tuán)。
這樣連吵帶咬,時間一刻刻過去,走廊上絲毫沒有顯出和平的曙光,雙方都沒有準(zhǔn)備停戰(zhàn)的跡象。
兩位母親羽毛乍立,像兩個跳動的絨球,鏖戰(zhàn)正酣。那幾個黃口小兒,大些的已經(jīng)可以參戰(zhàn),趁著長舌婦不備,突然伸頭幫上一嘴;小些的也站在一旁,呼叫吶喊,為自己一方助威。
這樣一陣亂戰(zhàn)之后,長舌婦看戰(zhàn)不過美婦人,便使出了陰狠一招——轉(zhuǎn)身朝美婦人最疼愛的小寶貝小六撲去,狠準(zhǔn)穩(wěn)地啄住了小六的頭皮。
這一招偷襲,帶著點兒《射雕英雄傳》里梅超風(fēng)九陰白骨爪的歹毒勁兒,讓對方防不勝防。在美婦人反應(yīng)過來,抽身保護(hù)孩子的時候,小六已經(jīng)讓長舌婦緊緊銜住,然后朝一邊狠狠地摔了出去。
小六在臺階下栽了兩個跟頭,屁股著地,箕踞在地上。半天,才掙扎著起來,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
這樣的爭斗,在此之后又進(jìn)行了幾次。
唉!我為它們備了兩個貓碗,原想它們會相安無事了,可沒想到的是爭斗卻變本加厲,真是讓人無可奈何。
我們這里管麻雀不叫“麻雀”,而是叫“小小蟲”。是鳥,卻不以“鳥”字冠之,且連續(xù)加上兩個“小”,足見人們對它的蔑視。但是,俗諺有云“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可見它似乎又具體而微,不可小覷。這牲靈不僅五臟俱全,還有著同人類一樣的七情六欲,喜樂悲愁。
家的標(biāo)志
我小的時候,母親為全家人做飯前,總要先燒一鍋開水,沖一盆熱騰騰的豬食。做法與沖雞蛋茶類似,飼料由玉米面、麥麩和鍘碎的干草配成。一家人在吃飯之前,先要嗅著糧食的香味兒,聽著豬熱火朝天地享用它們的饕餮之宴。我有時表示不滿,母親卻說:你沒見“家”字下面是個啥?所以,那些年在我們家,豬的地位比人高。
有一年,豬圈圍欄壞了,那頭黑豬還在院子里游弋了月余。它并不怕人,大模大樣,呼扇著耳朵,卷翹著尾巴,踱著貓步。有時還抬起頭來瞅著人,顯出粗大睫毛下的雙眼,用濕漉漉的鼻頭往人身上嗅嗅,表示親熱。當(dāng)然,其間,拱壞鍋臺一處,以鼻翻地數(shù)遍,啃脫樹皮不可計。
每當(dāng)闖了禍,遭人怒罵或者笞打時,它總是停住腳步,昂起頭,瞇眼沖人憨笑。同時還張開粉唇,流出涎水,伴以“哼哼唧唧”之聲,作討好求饒狀。人們只知貓兒狗兒會做嬌態(tài),討人歡喜,其實豬們也會。只是因為它們的蠢笨臟丑,大家往往不領(lǐng)它們的情。我對待那頭豬的方法是“以暴制暴”——怒而騎之,仿佛騎手決心馴服一匹烈馬。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卻總是會錯了意,往往就勢一躺,等著我去撓它的癢處。
那些年家里所養(yǎng)的豬,前后加起來不下十余頭。肥瘦不均,毛色不同,性情有別,但有一個共性,便是喜歡被人撓癢。在童年時代,給豬撓癢,對我來說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大樂事。因為它讓我感到一種“給予”和“成全”的快樂。如果還能再逮上幾粒虱子,在豬圈邊的石頭上用磚頭“啪啪”地砸碎,就更有“成就感”和“收獲感”了。
額頭、腿彎、肚皮、脖子下。你只需輕輕抓撓幾下,豬們便會驚喜地站住腳跟,偏著頭,眼睛眨巴著,喉嚨里發(fā)出愜意的哼唧。你繼續(xù)摸索,它們大半就要一松身子痛快地躺下了。那樣果斷,那樣干脆。甚至,躺下時還會不小心擠住你的腿,或者壓住你的腳。它們最喜歡人去抓撓的部位,是毛稀而細(xì)的肚子和腹股溝。你撓時,它們會閉上眼睛,伸直了腿兒來跟你配合。
那種感覺,正如人花錢享受著足療甚至全身按摩。但是,人們卻瞧不起豬的這種小快樂。覺得這樣的貪戀眼前,實在是沒有遠(yuǎn)見,難道它竟然不知道不久等待自己的將是屠刀嗎?又覺得它這樣的喜以忘憂,也實在是沒有道理,難道它們生來就是醉生夢死的樂天派?可是,正所謂“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西方哲人也說過,“人生本是一場悲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可誰也不能盤算著終點過日子?;钪淖涛?,不就是在短暫、無味甚至卑微到塵埃的生命中,不斷地為自己找點樂子嗎?
當(dāng)然,豬的樂趣除了被人撓癢癢,便是吃和睡。但它們吃得多是粗糲的食物,往往一生嘗不到美味。至于睡,那更不是豬才能嘗到的獨有的快樂。豬如果不為自己找點樂子,那一輩子真是沒法活了。豬一生遭人戲謔,詬病,誤解,甚至污蔑。有一句謎語說“呢子大衣雙排扣,一根小辮甩在后”,謎底便是豬。
人們罵人腦子笨多罵作“豬腦子”,其實豬并不比羊或雞笨。明證便是,豬在出欄屠宰之前,主人為了清理它們的腸道,往往頭天晚上就停止喂食,而此時,豬們往往就有所預(yù)感,開始煩躁不安。人們說誰的眼睛難看會說“豬眼睛”,可據(jù)我的觀察,豬們多是長睫毛雙眼皮,符合現(xiàn)代女性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蓯勖赖呐詡?nèi)メt(yī)院整容,割雙眼皮,誰也不會承認(rèn)自己是割了一對“豬眼”。人們罵人黑多說人黑得像“豬腚”,其實中國土豬以黑色居多,約克夏就是白毛粉唇,杜洛克卻是棕發(fā)長吻。
人們能欣賞一只羊的秀美、一匹馬的俊美,卻很少有人能去贊美一頭豬。其實,從背后看一頭豬的時候,除了上翹的肥臀和酷似高跟鞋的豬蹄子,那婷婷地走路的姿勢,也酷似一個踩著貓步的超級模特。
俗話說“二十五,殺年豬”,在開始的好多年里,我們家養(yǎng)豬,卻從來沒有自己殺過??偸穷^天晚上飽飽地喂一頓,第二天一早,我還沒醒,就讓屠戶逮走了。有一年,活豬價格便宜,豬肉價格尚可。父親便慫恿著母親,想請屠夫金元,幫忙把家里養(yǎng)的那頭豬宰殺了。這樣,豬肉多賣錢之外,還可以落下些豬血和豬下水。母親猶豫了半天,最后同意了。
在殺豬的頭一天,母親并沒有餓豬,給它清腸,而是相反給它好好喂了一頓飽飯。我夜里小解,跑豬圈看過一次,豬在那里安穩(wěn)地睡著。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父母不在家,豬也不見了。那天,直到上午十點,母親才回來。她進(jìn)屋坐在案板邊,神色黯淡。
我問:“豬呢?”
“殺了!”母親說。
“肉呢?”
“村里人買去了。”
這樣待了好大會兒,母親才又說出一句話。她說:“金元不會殺豬,血都流光了,豬還在叫?!?/p>
從那一年往后,我們家再沒養(yǎng)過豬。沒有了豬,總覺得家里空落落的。
鄉(xiāng)關(guān)何處
兩個保安手里拿著棍子、編織袋,朝我身后走去。接著,耳邊傳來了凄厲的叫聲、憤怒的喊聲、慌亂的腳步聲和沉重的棍棒聲……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了那幾條逃脫了的游狗。它們站在不遠(yuǎn)處朝這邊望著,臉上閃爍著驚懼失魂的神色。這邊,人們的腳下,編織袋子里鼓鼓囊囊,低沉的叫聲從那里面?zhèn)鱽怼?/p>
那幾條游狗嗚嗚哀嚎了幾聲,戀戀不舍地轉(zhuǎn)過身,一跳一跳地跑遠(yuǎn)了。
保安和幾個居民一邊憤憤地踢著腳下的袋子,一邊用手里的棍子朝遠(yuǎn)處指著,咻咻地罵。
這些年,不單我生活的小區(qū),就連整個城市,沒有主人的游狗也似乎一下子多了起來。
在小區(qū)的樹蔭下,在居民樓的拐角,在車流如織的街上,灰頭土臉、神色慌亂的它們時不時會與你打個照面?;蚓趩实嘏P著,眼睛里透出迷茫;或行色匆匆,把尾巴緊緊地夾在胯下。
它們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喪家之犬”。夜里,這些“喪家之犬”們望著一棟棟漆黑的龐然大物,嗅著一道道防盜門后面透出的冰冷氣息,總是會一遍遍地追問自己:這難道就是那個叫做“家”的地方嗎?
這些牲靈似乎還記得,它們曾經(jīng)是一個個“家”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在從前的鄉(xiāng)村,如果說那些跟隨了主人許多年的老狗已經(jīng)成了家庭中的一員,恐怕沒有人會站出來反對。
白天,它們寸步不離地跟著主人,圍在放學(xué)回來的孩子們身前身后撒歡兒;晚上,還要看守著院子里的雞鴨豬羊及鋤頭、鐵鍬、犁子……
鄉(xiāng)村的夜沒有城市里光和聲音的污染,很沉,很靜。但在這沉靜里,卻有一雙耳朵始終機(jī)警地豎著。
這樣的夜,狗的心里是踏實的。它們知道,自己從來便是人類最信賴最親近的朋友。它們也堅信,不論是人還是狗,都不能背叛自己的朋友。如果連朋友都能背叛,那還有什么不能背叛的呢?
許多老狗身上的毛已經(jīng)開始脫落,但它們一步步忠誠地跟在銜著煙袋的老人身后,眼神里透出鎮(zhèn)定、悠然、安詳,甚至尊嚴(yán)和高貴。
它們有這份底氣。它們從來不知道不安,從來不知道惶惑,也從來不知道恐懼?!驗檫@些詞眼一直以來都屬于另外一些動物,像跳蚤、耗子、刺猬和黃鼠狼。
但是,自從進(jìn)入了城市,狗這牲靈便失去了從前的優(yōu)雅。除了那些被貴婦人們抱在懷里,徹底失去了尊嚴(yán)的哈巴狗們,那一層層向云霄生長著的高樓中注定不會為它們留下生存的空間。許多狗的臉上開始出現(xiàn)焦躁、驚恐,甚至惶惶不可終日的神色。這些神色常常讓我想起那些整日焦頭爛額的城里人。
狗是土命,狗離不開土。
在小時候,我曾看到一群村人用繩子吊在一條狗的脖子上。當(dāng)四肢離開土的哪一個瞬間,狗便失去了生命……所以,狗弄不明白,那些住在高樓上不接地氣的人們,是否一年到頭都要痛苦得徹夜難眠。
“雞司晨,犬守夜”,這是狗自從跟狼群分道揚(yáng)鑣之后便開始遵從的生存法則。在一條狗的眼里,無論如何,跟它們最為親近的族類還是人。所以,即使在今天的城市,即使已經(jīng)被主人拋棄,狗還是會戀戀不舍地接近人類,還是會試探著一步步靠近人類生存的場所。
除此之外,它們還能到哪里去呢?
它們在車庫、花壇和垃圾桶前不停地徘徊,嗅嗅這里,觸觸那里?;艁y地找尋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時不時抬起頭驚恐不安地望著路人。
它們不知道,在防盜門、監(jiān)控器保護(hù)下仍然找不到安全感的人們,自然不會相信一條狗能夠看家護(hù)院;它們也不知道,只要有利益驅(qū)使便可以膽大包天、無所不為的人們,也早已不需要一條狗來給自己壯膽。
那孩子們呢?從前的孩子們,誰沒有過跟小動物們親近的記憶呢?不論是一只蝴蝶,一只麻雀,一只貓還是一條狗,總能讓他們幼小的心靈莫名地涌出博大的溫柔。但相對于活的小動物,現(xiàn)在的孩子從小親近的是冰冷的電腦、游戲機(jī),熟悉的是充滿廝殺和暴力的網(wǎng)絡(luò)游戲。
在我生活的小區(qū),曾經(jīng)有一條被人拋棄的母狗產(chǎn)下了三只小狗。小狗在花園的草叢中一天天長大,終于引起了附近幾個孩子的注意。漸漸地,不但小狗們喜歡上了他們,就連那條大狗,也接納了這幾個“闖入者”。但不久后的一天,那幾個孩子竟然點燃一堆木頭,把小狗丟進(jìn)了火里……
面對如此令人戰(zhàn)栗甚至窒息的罪惡,也許我只能說:兩種生命的高低優(yōu)劣,在這里已經(jīng)昭然若揭!
在一個晚上,我又看到了一條流浪的野狗。紅綠燈和居民樓上的燈光似乎讓它不知所措。它神色慌張地從我身邊跑過,我不知道,它還能夠去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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