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追溯攝影的源頭,鹵化銀這種介質(zhì)能感光,攝影機借助鹵化銀拍攝對象的表面,實際上是捕捉對象身上的光。同樣,在阿克曼看來,光創(chuàng)造了空間,空間就是電影。那么如何表達時間的逝去呢?通俗電影通過敘事。阿克曼則力圖沖破敘事的監(jiān)牢,她通過空間。人物被放置在一個個逼仄封閉的空間和構(gòu)圖里,重復(fù)著日常動作,從而完成了對“時間無情流逝”的表達。
【關(guān)鍵詞】紐約地下電影; 實驗與敘事;時空關(guān)系
中圖分類號:J91?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DOI:10.12246/j.issn.1673-0348.2021.15.082
1. 游走于實驗和敘事之間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紐約的地下電影實驗電影噴涌而出。來自立陶宛的移民導(dǎo)演喬納斯梅卡斯命名這場運動為“新美國電影運動”,就像巴贊之于新浪潮,梅卡斯便是這股潛流的精神教父。那時候的紐約是先鋒電影人的集合地,這其中不乏波普藝術(shù)領(lǐng)軍人安迪沃霍爾這樣的知名藝術(shù)家,沃霍爾的“工廠電影”走在先鋒電影前沿,《帝國大廈》可以說是極具代表性,當然也受到了很大質(zhì)疑,單鏡頭、固定機位、八小時時長,沃霍爾到底想表達什么?
阿克曼七十年代抵達紐約,眼前所見便是這樣的硝煙,雖然七十年代實驗電影探索已過了高潮,但余興尚在。阿克曼很快進入了紐約實驗電影圈,認識了約翰卡薩維茨和雪莉克拉克等一眾實驗電影人。其實早在1968年,阿克曼18歲的時候,已經(jīng)拍出了《我的城市》這樣具有探索性的短片,雖然只有13分鐘,但日后阿克曼慣常的風格已初現(xiàn)端倪,阿克曼在處女短片中使用了一條獨立音軌,輕快歡脫甚至近乎瘋癲的畫外音是主角的內(nèi)心獨白或精神之地,影像的處理則是壓抑的,主角在逼仄的室內(nèi)空間擦地板、貼膠條、摩擦身體,重復(fù)著肢體動作,一直到最后一刻煤氣爆炸?!段业某鞘小房梢运闶侨蘸舐暶笤氲呐灾髁x電影《讓娜迪爾曼》縮小版,讓娜迪爾曼甚至不是女主角的名字,它只是一個地名,中年寡婦被困在這個日常的空間里,阿克曼使用固定長鏡頭,全片只有十幾個機位,時長三小時,逼迫觀眾去感受日常生活的重復(fù)、單調(diào),和無聊,以及這種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循環(huán)帶來的巨大摧毀力。七十年代的紐約時期,阿克曼做的電影實驗還包括“自我反省三部曲”之一的《我你他她》,電影拍攝于1974年,只用了八天,靠即興表演,成本很低。這部片子的三部分可各自獨立成章,但又有著內(nèi)在的連貫性,第一部分阿克曼待在逼仄的房間里寫信、睡覺、脫衣、吃糖,一張床墊幾乎就是房里僅有的物件。第二部分阿克曼出門遇到一個貨車司機,聽司機聊他婚姻生活的苦悶,第三部分阿克曼去女伴家里,吃完飯就是長時間的做愛,攝影機固定不變的“注視”著這對女人做愛,高曝光使得這個場景意外的升華了,圣潔蓋過了欲望。
除了這些實驗型的探索,阿克曼也拍過高度敘事化的影片,比如《朝朝暮暮》、《黃金八十年代》,偏輕喜劇風格,即便是在偏情節(jié)劇的創(chuàng)作中,阿克曼也在關(guān)注人性永恒的困境,關(guān)注形式上的革新,《朝朝暮暮》中對“一個人可不可能同時愛上兩個人”進行了探討,雖然是無解的,但阿克曼提出了這個問題,“一女兩男”的情感模式在特呂弗的《朱爾與吉姆》中也存在,但似乎這個時期的阿克曼遠不及特呂弗輕盈,她對情感本身是不樂觀的?!饵S金八十年代》則融入了好萊塢經(jīng)典類型片歌舞片的樣式,編排了歡脫的歌舞場面,甚至在阿克曼的創(chuàng)作系列里顯得格格不入,但影片中對“理發(fā)店”這個現(xiàn)代化空間的呈現(xiàn),仍然是阿克曼式“在封閉的空間中營造時間的流逝感”。
2. 阿克曼紀錄片中的時空關(guān)系和聲畫關(guān)系
1966年的第六屆獨立電影獎頒給了安迪沃霍爾,頒獎詞同樣適用于探索沃霍爾式極限主義美學的阿克曼,“安迪沃霍爾將電影帶回了它的源頭,帶回了盧米埃爾的時代,他更新和凈化了電影.在他的作品中,他放棄了形式與內(nèi)容上的鋪張,他的鏡頭以最簡單的態(tài)度聚焦於最簡單的影像.藝術(shù)家的直覺是他唯一的導(dǎo)引,他以一種偏執(zhí)的態(tài)度紀錄人的日常生活及他周圍所見的事物.奇異的感受透過他的影片開始產(chǎn)生.世界改變了它的調(diào)性;它變得強烈而有張力.我們所見的世界比過往清晰,但并不是在一個被高度戲劇化的狀態(tài),也不是為了服務(wù)于其他什么目的,只是單純、最低限的原質(zhì),像吃就是吃,睡就是睡……”
2.1 阿克曼的紀錄片同樣在還原“最低限的原質(zhì)”,她在“更新和凈化電影”。
追溯攝影的源頭,鹵化銀這種介質(zhì)能感光,攝影機借助鹵化銀拍攝對象的表面,實際上是捕捉對象身上的光。同樣,在阿克曼看來,光創(chuàng)造了空間,空間就是電影。那么如何表達時間的逝去呢?通俗電影通過敘事。阿克曼則力圖沖破敘事的監(jiān)牢,她通過空間。人物被放置在一個個逼仄封閉的空間和構(gòu)圖里,重復(fù)著日常動作,從而完成了對“時間無情流逝”的表達。這是香坦阿克曼最核心的電影觀念。
“我發(fā)現(xiàn)在那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們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只因為在那之中,我們處在凌駕于信息之上的某處?!奔o錄片《來自東方》是關(guān)于東歐的畫卷,之所以稱它為畫卷,是因為它完全摒棄了敘事,卻有著愛德華霍普畫筆下的那些色調(diào)、構(gòu)圖,和孤獨感。有一場戲,阿克曼拍排隊的人群,鏡頭持續(xù)了七八分鐘,攝影機只是水平橫移,鏡頭里的東歐人民望著鏡頭,有一種樸實的天真感。即使是在那樣一個社會環(huán)境下,普通老百姓沉悶的日常生活也會流露出美感,這是阿克曼捕捉到的東西。因為看了這部紀錄片,阿克曼的母親每次看到俄羅斯的新聞,就會告訴她“我無法不想起你的電影,我再也不能用以往的方式來看待俄羅斯的新聞了”,這便達到了阿克曼所追求的“透過電影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她母親還在《來自東方》中喚醒了她過去穿著上的記憶,她認出了那些衣著,對那些面孔也感到熟悉。阿克曼談到“對于在戰(zhàn)后出生的我來說,當我拍攝那部影片時,我總是問自己為什么我拍了這些而不是別的什么。但我并不知曉答案。但當電影完成后,我意識到那些特別的畫面其實早就在我的腦海之中,(透過電影)我將它們喚醒?!保⒖寺鼘τ跋竦乃伎际谴嬖谥髁x式的。海德格爾的哲學理念中也能找到她的思考痕跡,譬如“現(xiàn)象學式的懸置“,梵高把日常只具有使用性的農(nóng)鞋畫成一幅畫,它就成了審美意義上的藝術(shù)品,海德格爾認為正是通過”懸置“和”凝視“,這雙農(nóng)鞋完成了從”使用品“到”藝術(shù)品‘的轉(zhuǎn)變。阿克曼同樣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空間(房子、咖啡廳、街道……)放置到銀幕這個畫框里,通過固定不變的單鏡頭,觀眾代入攝影機的視點去“凝視”銀幕上的日常空間,街道就不再是隨處可見的被肉眼忽視的街道,街道似乎成了康德所說的“物自體”,它不再依附于人,它本身具有了獨立的意義。觀眾的“凝視”行為一旦發(fā)生,就指向了他者,因為平日我們都是在運動中認知空間?!睹商乩灭^》同樣是阿克曼極具代表性的彩色無聲紀錄片,攝影機前半部分一直是固定機位,剪輯是硬切,后半部分長鏡頭出現(xiàn),攝影機在旅館里緩緩移動,空間具有了流動美。Babette Mangolte的鏡頭始終凝視著這個紐約的廉價旅館,它的門廳、走廊、電梯和房間,以及那些像游魂一樣的人們。當最后攝影機終于從蒙特利旅館的窗戶游移開去,長時間視線被限制在封閉空間帶來的壓抑感似乎突然得到釋放,觀眾看到天空、旅館外墻和傍晚的紐約城。尤其是天空的空鏡,白色占據(jù)了整個畫面,影像帶來了升華。
除了時空關(guān)系,阿克曼在聲畫關(guān)系上也做了探索。在《我的城市》中,她用了聲畫分離,聲軌獨立于影像,指向精神之地?!都亦l(xiāng)的來信》中,主聲源由阿克曼的旁白構(gòu)成,阿克曼或深情或抽離的讀著一封信,但聲音指向的地方無法在影像上找到,影像上只有冷冰冰的紐約城,紐約的街道、咖啡館和匆匆的行人,聲畫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割裂,產(chǎn)生了無法排解的鄉(xiāng)愁。更具實驗性的嘗試是《蒙特利旅館》,影片60分鐘,彩色默片,只有影像沒有聲音,在純粹的視覺范圍內(nèi)影像展開豐富的層次,從靜謐到流動,好似一幅幅愛德華霍普的畫,人在幽藍空間里的孤獨感撲面而來。
3. 永恒的母題:戀母、女性主義、時間影像
阿克曼的遺作《非家庭電影》打破了觀眾對家庭電影的刻板印象,人們希望在傳統(tǒng)家庭錄像中找到的溫情母題在這里蕩然無存,48小時的影像最后被剪成兩小時,阿克曼一再越界去觸碰母親最傷痛的的奧斯維辛記憶,同時也傷害了自己,阿克曼對這部作品充滿了自責的心情。戀母是阿克曼一生都沒有繞過的命題,母親的離世導(dǎo)致她失去了人生的重心,她再也不能創(chuàng)作了,阿克曼一生的努力不過是為了獲得母親的認可,這個坐標軸消失了,她也隨之而去。除此以外,女性主義也是阿克曼作為女性導(dǎo)演的核心命題,廣為人知的便是她25歲拍的《讓娜迪爾曼》,這部驚人的作品使她一直占據(jù)著比利時最重要的女性導(dǎo)演這個位置。她關(guān)注日常生活里的重復(fù)行為對女性帶來的精神上的磨損,并用記錄式的視覺語言去表現(xiàn)這種困境。
紀錄片《來自東方》里排隊等公共汽車的人可能喚起了人們對其他事物的記憶,也許是露營或戰(zhàn)時的隊列。阿克曼提到:“在《南方》中,一棵樹使人想到一個黑人可能在這里被吊死。如果你只展示兩秒鐘,這一層含義便會缺席——那只是一棵樹而已。我想,是時間將之確立。”
參考文獻:
[1]張燕來.房間、建筑、城市——香特爾·阿克曼“紐約空間三部曲”觀影記.城市建筑,2008(5).
[2]布拉哈格,窮途末路的電影.
[3]德勒茲,時間影像.
[4]帕特里夏與陳玉紅,第一人稱紀錄片的發(fā)展.世界電影,2012(2).
作者簡介:唐一楠,四川遂寧人,碩士學位,北京電影學院,研究方向:國際電影文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