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力，那盞最溫暖的燈

作者簡介：吳瑕，80后，四川遂寧人。有散文、詩歌作品在《晚霞》 《四川群文》 等刊物發(fā)表。

如果記憶有形狀的話，應(yīng)該像年輪一般吧？年復(fù)一年、一圈又一圈地把生活的酸甜苦辣卷在里面，在往后余生里，在某個相似的日子里，有風或無風，或陽光明媚，或夕陽斜照，那些關(guān)于友情的、愛情的、親情的，卷在心底的記憶會驀然出現(xiàn)，像在心底彈起了一曲琵琶語，竊竊私語般縈繞著。正如此時，深秋，或是初冬。

老城中那棟低矮的青磚木樓里，有我對秋天最初的記憶。當秋姑娘用她的畫筆染黃第一片樹葉時，年幼的我便有了對秋天最初的感觸——爽朗溫潤多微風——盡情地呼吸秋天的味道吧，不負秋陽。

漸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天色黑得越來越早，許多個傍晚放學(xué)路過河堤，我看見那輪紅日一點點沉入地平線，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大地拖入黑暗之中，無可奈何也無法抗拒。這一切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有種本能的畏懼——那是看了《西游記》，聽了很多聊齋故事的童年，相信世界有亡靈，有鬼魂，黑暗中有莫名其妙的恐懼——如果可以回到亮著燈的家，有一個親切的微笑、一個溫暖的擁抱，或許會很好。

果然有一天，外婆來了——她是我生命之初給予我最多溫暖的人。好久不見，我一下子撲到外婆懷里，像一只撒歡的小狗，又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嘰嘰喳喳跟外婆說個不停，分享著我的快樂與憂愁。我很夸張地對外婆說：“外婆，天黑的時候，我很害怕，好像看見另一個世界的亡靈在召喚！”外婆摟著我，滿臉和藹，她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紅色的小布囊——紅色棉布縫成的，薄薄的三角形，捏起來里面像有米，又像是細沙。我問外婆這是什么？外婆說這是護身符，可以保佑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于是我把這個帶著外婆身體余溫的寶貝掛在脖子上，藏在胸口間——仿佛真有了護身法力一般。

幾天之后，外婆就要回鄉(xiāng)下了。我怎么也舍不得外婆離開，好說歹說，外婆還是得離開——這就是人生的使命啊！外婆還有一個自己的家，還有其他的兒孫需要她幫襯和照料。我還記得那個秋天，馬路上的梧桐葉大都已經(jīng)枯黃。到了車站，離開車時間還有半小時，我依依不舍地跟隨外婆上車，緊緊摟著外婆的脖子泣不成聲，最后干脆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起來——我知道分別在所難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最后的時刻，抱著最舍不得的人，留戀地哭泣。小小的我，能主宰什么呢？外婆憐愛地看著我，幫我擦著眼淚，不停地說：“我的乖霞兒，外婆過不了多久又會來看你的?！敝車娜硕伎粗遥晌夷睦镞€有一點點力氣去顧及其他的人和事呢？在那樣的交通和通訊都很不便利的年代，車遙路遠，外婆這一走，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到小鎮(zhèn)，再走上七八里崎嶇的山路，才能到達外婆家，那個好多年以后，都是我魂牽夢縈的外婆的家。司機催促著要發(fā)車，我走了下來，目送著客車從視線里消失，抹著哭紅的雙眼，回到了我那個小小的家。

回到小木屋，一切冷冷清清——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擺著兩張床、一臺老式電視機和一張舊書桌，這是房間所有的陳設(shè)。父親工作繁忙，母親在離城很遠的小鎮(zhèn)上，很少回家。那個秋天的山茶花正開得燦爛，火紅火紅的灑滿一地。我完成了家庭作業(yè)，點亮臺燈，便拿起畫筆認真地描繪，畫我撿來插在酒杯里的山茶花，也畫冬天里的暗香疏影，當然，還有春天里的裊裊河柳。一年又一年。

時間無言。從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美麗邂逅到紅藕香殘玉簟秋的入骨相思，從何當共剪西窗燭的深情期盼再到斷腸人在天涯的落寞秋思，每一個秋天的氣息，都殘存在我記憶的年輪里。

開始喜歡秋天，也漸漸愛上冬天，因為這個時候，我們都在尋找一個溫暖的地方。在一個美麗的秋日，我迎來了上天賜給我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兒子。從此秋天打上了幸福忙碌的印跡，那些逝去的日子仿佛隨風飛揚，再也無心惦念。外婆又來城里了，她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但臉上依然掛著溫暖的笑，連皺紋也是溫柔的。一段日子之后，外婆仍要回鄉(xiāng)下，臨走的日子，我說：“外婆，我開車送您回吧。”外婆說：“外婆不要你送，你每天上班還要照看孩子，忙著吶，外婆自己能趕車。”

我沒有堅持送外婆，但就在外婆離城的那個下午，我正好匆匆忙忙開車路過城鄉(xiāng)岔路口，不經(jīng)意間瞥見外婆拖著一個行李包，步履蹣跚地走在公路的盡頭，走在那輪靜靜的紅日下，白發(fā)在風中輕拂……還沒來得及多想，方向盤就那么輕輕往左一打，便轉(zhuǎn)入了另一條路，把外婆的身影拋在了身后。兒時送別外婆的畫面驀地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我的眼睛濕潤了——長大后的我們，整日忙忙碌碌，竟忘了外婆的孤苦！馬路上，銀杏葉，飄飄落落，星星點點灑滿一地，又是一個秋天！

一夜秋雨后，冬天真的來了。黑暗籠罩著大地，窗外寒風呼嘯，樓下是18路公共汽車站，公交車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我坐在舒適的家中，喝著一杯熱熱的牛奶，身旁還有一堆積木和卡通小車。兒子睡得香香甜甜，薔薇色的小臉不時露出淺淺的微笑。余暉中外婆那彎曲的身影，卻在我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也想起童年小小的木屋和昏黃燈光里獨自畫畫的我……

曾經(jīng)多少個秋冬的夜晚，走在大街上，望著千家萬戶燈火通明，眼淚直流。多少年后，路過每一扇亮著燈的窗戶，內(nèi)心會油然生起一種莫名的感動，不知是溫暖還是孤獨——那每一個狹小的窗戶里有多少故事？有多少滿鬢青霜殘雪色的相思？又有多少長夜身在情常在的期待？

我撥通了外婆的電話，可是外婆已經(jīng)老得接聽電話都不方便了，她只能猜測著我說了什么，然后有些遲緩地說著：“霞兒，不要老惦記外婆，我知道你孝順外婆，我知道我的孫兒崽女們都很孝順我……你好好工作，帶好娃，外婆很好，很好……”

那個曾經(jīng)背負起我們童年的外婆，那個曾經(jīng)把她所有的光和熱都燃燒給我們的外婆，已經(jīng)老得動作很緩慢了。在這寒潮襲卷的天氣，我猜想她連獨自上廁所都是艱難的，可是她還固執(zhí)地留在那方生她養(yǎng)她的鄉(xiāng)土上，而且她心里始終是替我們著想的。

深秋，或是初冬之夜。對面遠山上一顆豆黃的燈光透出無限的溫暖——此時外婆家的燈也應(yīng)該在寂靜漆黑的鄉(xiāng)間點亮了，像兒時在外婆家度過的每一個黑夜一樣，那燈光是溫暖，是希望。外婆在做什么呢？您睡著了嗎？

給外婆一個驚喜吧！在一個秋光冉冉的午后，我?guī)е鴥鹤雍湍赣H一起，把車一直開到了外婆家門口——幾年來，鄉(xiāng)村公路已經(jīng)修到了外婆家門口。從城里出發(fā)，四十分鐘高速二十分鐘鄉(xiāng)路，便可以暢通無阻地把車停在外婆家的院子里了。

路過了山路過了水，路過了小橋路過了人家——外婆家永遠都有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盡的綠水悠悠。

外婆的后院種滿了郁郁蔥蔥的韭菜，外婆閑來還干一點農(nóng)活，也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走走。她說，走在這里的每一處都仿佛可以看見你們的身影;她說，現(xiàn)在鄉(xiāng)下什么都好，有水有電，路也好走，空氣也好，我就是舍不得——我理解外婆了，這是她對腳下土地的深深眷念，也是落葉歸根的自然情愫。

以后多抽時間回來看望外婆吧！給外婆捶捶背，陪外婆看看電視，上完廁所幫外婆整理整理一層一層厚厚的棉服……母親和我割來青青嫩嫩的韭菜，給外婆包了很多韭菜豬肉餡水餃，在冰箱里凍了滿滿一盒子——外婆，過些日子，我們還回來給您包餃子！

夜幕降臨，鄉(xiāng)間出奇地靜，偶有犬吠，偶有燈火。今夜，外婆家里燈火通明，熱氣騰騰。我把給外婆買的烤火爐點亮，在漆黑的鄉(xiāng)夜里，溫暖的橙黃色的燈光從窗戶透射出來，像一串串鈴兒響叮當，點亮了鄉(xiāng)間的黑暗與孤寂……

都說人類的孤獨是與生俱來的，外婆做了一盞明亮的燈，點亮在我記憶的年輪里，溫暖了我的童年，也溫暖了我的孤獨。

我也愿做那一盞燈，做兒子的、父母的、愛人的一盞燈。將溫暖接力，世世代代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