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鬼周造與實存哲學"/>
張政遠
“實存”一詞,是“existence”或“Existenz”的翻譯。 “existence”可以追遡到有關(guān)“existentia”(存在)與“essentia”(本質(zhì))等討論,而“Existenz”是20世紀歐陸哲學最重要的關(guān)鍵詞,如克爾凱郭爾和海德格爾等的“Existenz philosophie”(實存哲學)及后來薩特的“existentialisme”(中文“存在主義”、日文“実存主義”)。有學者把海德格爾的哲學歸入“存在主義”(1)勞思光:《存在主義》,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8年。該書“being”譯作“存有”,“existence”譯作“存在”,“Existenziell”譯作“存在的”,“Existenzial”譯作“存在論的”,但“Existenzialien”卻譯作“存活格式”。。但“existence”與“being”有著根本差異,應(yīng)加以嚴格區(qū)分,否則容易引起誤解。在東亞,海德格爾哲學的翻譯可以說是五花百門。據(jù)筆者觀察,較常見的“existence”與“being”譯語如下:
從上可見,日文學界一般把Existenz譯作“實存”。一些臺灣學者曾使用“實存”這個譯語,但在中港兩地不太流行(2)如洪耀勛:《今日における哲學の問題》,《臺灣教育》1934年1月號,第68—76頁。。以《存在與時間》(SeinundZeit)(3)日本學界有一個譯本題為《有と時》。(參見張政遠:《從中日韓三國的“有與無”到海德格爾的〈有與時〉》,蕭錦華編:《中日韓三國之融合與分歧》,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7年,第129—161頁。)的翻譯為例。如何翻譯“Das Wesen des Daseins liegt in seiner Existenz (The essence of Dasein lies in its existence)”?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作“此在之‘本質(zhì)’在于它的生存”(4)[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52頁。,陳榮華則譯為“Dasein的本性在它的存在”(5)陳榮華:《海德格哲學》,臺北:輔仁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7頁。。如把“Existenz”譯作“存在”,則“Sein”要譯作“存有”以示區(qū)分。香港學者關(guān)子尹則把這句翻譯為“此有之‘本質(zhì)’即在其存活”(6)關(guān)子尹:《海德格論“別人的獨裁”與“存活的獨我”:從現(xiàn)象學觀點看世界》,《鵝胡學志》第6期,1999 年。。有別于“存在”或“生存”,“存活”強調(diào)人的“活生生”“活著”或“活動”等意味,頗有創(chuàng)意。但在漢語里,“存活”一般解作生物學上的生存,如禽畜的“存活率”或癌病患者的“存活率”等,把“Existenz”譯作“存活”恐怕未見其利先見其弊。
本文的主要目的并非探討海德格爾哲學翻譯問題,而是探討“實存”這個日韓哲學界定譯語背后的思想,特別是九鬼周造(Kuki Shuzo)的實存哲學。九鬼是“實存”這個譯語的創(chuàng)造者,并著有《實存哲學》和《海德格爾的哲學》(收入1939年出版的《人間と實存》)等論文。九鬼的哲學可以讓我們重溫歐陸哲學在東亞的發(fā)展,亦可以讓我們反思“實存哲學”。
海德格爾在《從一次關(guān)于語言的對話而來:在一位日本人與一位探問者之間》(Aus einem Gespr?ch von der Sprache: Zwischen einem Japaner und einem Fragenden)中提及了九鬼周造。作為現(xiàn)代日本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九鬼的學習經(jīng)歷非比尋常:1921年獲得日本政府支助前往歐洲,先后受教于李凱爾特、胡塞爾、海德格爾等現(xiàn)象學家,并且認識柏格森與薩特等法國哲學家(7)參見張政遠:《海德格爾與九鬼周造》,《西田幾多郎:跨文化視野下的日本哲學》,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7年,第175—198頁。。九鬼較為人熟悉的著作有《“いき”的構(gòu)造》(1930)、《偶然性的問題》(1935)等,還有一部論文集以《人間と實存》為題(8)[日]九鬼周造:《九鬼周造著作精粹》,彭曦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以下簡稱為SW。該中譯本依照國內(nèi)慣例把日文的“實存”譯作“生存”,本文則一律把“生存”改為“實存”,并對譯文(如人名等)作輕微修正。,其中甚至有一篇題為《實存哲學》的文章。九鬼指出,“實存哲學(Existenz philosophie)認為實存是通往一切哲學問題的通道”(9)[日]九鬼周造:《九鬼周造全集》第3卷,東京:巖波書店,1981-1982年,第50頁,以下簡稱為KSZ;SW 251。。他的具體策略是:要了解“實存”,先要闡明“存在”的意義。
顯然,九鬼是以一種海德格爾式的進路出發(fā),主張存在是最普遍、最單純的東西,因此,我們無法對之進行定義。事實上,我們在定義“存在是……”的時候,已使用了“是”這個系詞。另外,我們平時只會遇上不同的“存在者”(Seiendes),而沒有辦法直接接觸“存在”(Sein)本身。九鬼用“雨聲”這個比喻來說明“存在”與“存在者”的差異:“落在屋頂上的雨聲、濺在石頭上的雨聲、落在池子里的雨聲、打在芭蕉葉上的雨聲,這些都很容易聽到,但試圖單純地聽雨聲卻是件極為困難的事情?!?KSZ 3:52,SW 252)九鬼繼而指出,即使我們不能以肯定的方式去定義存在,或許可以從否定的角度來規(guī)定存在。例如,我們不容易定義何謂“動物”,但可以規(guī)定動物就是“不是植物的生物”。但是,正如我們以“盲目”來規(guī)定“明目”是本末倒置,以“非存在”或“無”來規(guī)定存在結(jié)果也是徒勞的。(KSZ 3:53,SW 252)
簡言之,我們所遇到的困難如下:“存在的概念是最普遍、最單純的東西。我們無法對之進行定義。然而,就算得不到存在的定義,難道就沒有辦法闡明存在了嗎?難道就沒有探討存在的線索了嗎?”(KSZ 3:59,SW 256)這里,九鬼參考了和辻哲郎(1889-1960)在《倫理學》中對日語“ある”(有, aru)的分析。和辻認為,日本語“ある”的意思,取決于助詞“で”(de)或“が”(ga)。九鬼的分析如下:
“有”(ある)亦即存在有兩種不同的意義,一種是在說到“有用鉛筆畫的三角形”時的“有”,和“三角形是用三條線圍起來的面的一部分”時的“有”。在說“三角形是用三條線圍起來的面的一部分”時,“有”是將“三角形”這一主語與“用……”這一述語在相對關(guān)系中進行規(guī)定。與之相反,在說到“有用鉛筆畫的三角形”時,“有”將對象進行絕對規(guī)定。(KSZ 3:59,SW 256)
這里的“相對規(guī)定”即主語與述語的相對關(guān)系,涉及“可能存在”概念;而有關(guān)“絕對規(guī)定”則涉及所謂“現(xiàn)實存在”。以傳統(tǒng)的哲學用語來說,“可能存在”是關(guān)于本質(zhì)(essentia),而“現(xiàn)實存在”是關(guān)于狹義的存在(existentia)。九鬼借用柏拉圖的“理型”(idea)作出如此闡釋:
現(xiàn)在在黑板上用粉筆畫的“某處”的三角形,大概不久就會消失。建設(shè)在孟菲斯“某處”的三角塔在公元前五千年的時候還沒有出現(xiàn)。“某處”的星座被命名為三角座,那是因為其西面有渦狀的星霧。所有“某處”的東西或者之前沒有,或者會消失。(KSZ 3:62,SW 258)
總而言之,在說到“三角形是用三條線圍起來的面的一部分”時的“是”即三角形的本質(zhì)是普遍的東西,那是三角形的理念。既然是三角形,“有”就對任何三角形普遍有效,而在論及“有用鉛筆畫的三角”時的“有”是狹義的存在,那是在談?wù)撃硶r某處的一定角度、一定大小的個體的特殊三角形。因此,可以說本質(zhì)即可能的存在關(guān)乎普遍者,而狹義的存在即現(xiàn)實的存在關(guān)乎個體。(KSZ 3:75,SW 265)
九鬼認為,我們應(yīng)回到“人間存在”作為起點,重新思考人的可能性。這里,他引入“實存”的討論:
針對可能存在而言,實存是指現(xiàn)實存在。而且,實存的意義在人的存在中最顯著地體現(xiàn)出來。在人的存在中,存在方式由自己決定,同時也會意識到那種決定。人的存在自覺地支配存在本身,對于如何存在具有自覺的決定力。因此,各種人的存在具有各個獨自的狀態(tài)。個體的意義在人間存在當中角度最小。人將現(xiàn)實存在即生存作為真正意義上的自己的東西來創(chuàng)造。因此,人的存在是本質(zhì)意義上的“實存”。(KSZ 3:76,SW 265)
九鬼所指的“人的存在”(日文“人間存在”),重點在于他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擁有世界、擁有社會的存在。他以一個具體的例子來說明:
讓我們想一下作為現(xiàn)實存在的人,例如以豐臣秀吉對作為普遍本質(zhì)的人進行規(guī)定。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普遍本質(zhì)的人由于豐臣秀吉這一個體存在而被個體化。普遍在個體中接受個體的一義性的潤色。因此,存在于那里的不是“具有肉體和靈魂的人”或者“理性的動物”這種一般的東西,而是作為豐臣秀吉的個體本質(zhì)的人。而且,既然本質(zhì)存在由真正意義所規(guī)定,那么豐臣秀吉的個體本質(zhì)沒有秀吉的存在就無法實現(xiàn)。秀吉的個體本質(zhì)由于秀吉的存在而時時刻刻在形成。他可以不向朝鮮出兵,但他那樣做了;他可以不建造聚樂第,但他建造了。這就是秀吉的個體本質(zhì)。秀吉的個體存在每二瞬間都規(guī)定著秀吉的個體本質(zhì)。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現(xiàn)實存在的個體不是影子,而是最為本質(zhì)意義上的“實存”。(KSZ 3:80,SW 268)
這個關(guān)于“實存”的觀點,可以追遡至克爾凱郭爾和雅斯貝爾斯的實存哲學。九鬼認為,克爾凱郭爾哲學的重點是區(qū)分“實存”和“抽象(思維的抽象)”;雅斯貝爾斯則區(qū)分了“實存”和“生命(經(jīng)驗的此在)”(10)“此在”的原文為Dasein,日文一般譯作“現(xiàn)存在”。。但是,海德格爾對九鬼實存哲學的影響更加明顯。
九鬼的《人間と實存》收錄了一篇題為《海德格爾的哲學》的論文。根據(jù)《九鬼周造全集》的《解題》,《實存哲學》與《海德格爾的哲學》本來是一篇長文的前篇與后篇,《海德格爾的哲學》的題目原本是《實存哲學的一例:海德格爾的哲學》,兩篇初刊于1933年的巖波講座《哲學》(KSZ 3:438)。九鬼的意圖是先介紹實存哲學,然后詳述海德格爾的哲學,特別是現(xiàn)象學存在論的三個步驟:
第一步是將此在作為時間性的東西來闡釋,也就是說將此在還原為時間;第二步是基于時間來解釋一般的存在,也就是說,在時間的視域來構(gòu)成存在;第三步是基于闡釋時間來破壞傳統(tǒng)存在論的特殊狀態(tài),還原、構(gòu)成、破壞,這便是現(xiàn)象學的存在論的三個步驟。(KSZ 3:199,SW 338)
上述說明涉及不少海德格爾哲學的專門用語,九鬼在《海德格爾的哲學》的較后部分提及海德格爾哲學的翻譯問題:
關(guān)于將哲學視為現(xiàn)象學的存在論這一點,在海德格爾那里,哲學術(shù)語幾乎都是作為存在現(xiàn)象的事態(tài)來被把握,常?;氐秸Z源來使用。因此,用其他語言來論述他的哲學伴隨著特殊的困難。我在翻譯這些術(shù)語時也費了很大周折。(KSZ 3:265,SW 377)
然而,中譯文的譯者卻省略了九鬼周造對術(shù)語進行說明的部分,以下將補譯如下:
例如:Entwurf譯作“投企”,是為了目擊werfen(投)這個存在現(xiàn)象,Geworfenheit譯作“被投性”便能令全體一致。Entwurf有被譯作“自由企畫”,但這譯語無法接上現(xiàn)象學存在學及相關(guān)用語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同樣,Dasein有被譯作“生存”、Existenz譯作“自覺存在”或“覺存”(11)這是指田邊元的翻譯?!P者注,這很難說是充分把握海德格爾哲學的根本傾向。Dasein從存在現(xiàn)象來說是Da-Sein,嚴密來說是“其處存在”,但為了便利可我們可以讓步把它譯作“現(xiàn)存在”?!吧妗边@個意譯會覆蓋了上述的事態(tài)。Existenz的根本在于essentia(本質(zhì)=可能存在)和existentia(存在=現(xiàn)實存在)的存在論基礎(chǔ)分節(jié),我希望把它譯作“實存”來明確表示與現(xiàn)實存在的存在現(xiàn)象系譜。此外,Zuhandenheit譯作“歸向存在”是因為道具常有歸向(um zu...)其他道具的存在性格,而Vorhandenheit譯作“直前存在”則是因為一旦沒有了歸向性之后事物便會抽象地存在于直前(vor)?!坝迷凇迸c“物在”是不錯的意譯,但這是否會通現(xiàn)象學在論的旨趣則是另一個問題。(KSZ 3:266)
從以上引文可見九鬼對翻譯的執(zhí)著,他對海德格爾哲學的分析在今天仍有參考價值。盡管如此,他卻提出一個頗有爭議的主張: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存在論可被視作“廣義的人學”(KSZ 3:266,SW 377)??梢哉f,海德格爾的基礎(chǔ)存在論當然有別于舍勒的哲學人學(狹義的人學),但九鬼的主張是基于存在論有很多涉及人的現(xiàn)象——只有人才會思考“存在問題”。海德格爾指出,存在曾被古希臘人提出并有作討論,但西方哲學卻成為“對存在的遺忘”(Vergessenheit des Seins)。形而上學及存在論只是將“存在”(Sein)作為“存在者”(Seiende)來討論,沒有真正涉及存在本身。
存在這一種現(xiàn)象常常被隱蔽,無法自身呈現(xiàn)。海德格爾認為,只有透過現(xiàn)象學存在論,存在才可被張顯;而當存在得到自身顯現(xiàn)的時候,存在論才有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chǔ),這即是基礎(chǔ)存在論的意思(12)基礎(chǔ)存在論并非海德格爾的目的,他的最終目的是追問存在問題。因此,基礎(chǔ)存在論實際上只是一個預(yù)備的討論。。有關(guān)現(xiàn)象學存在論,九鬼的分析如下:
“走向事情本身”的德文是“Zu den Sachen Selbst”,應(yīng)譯作“回到事象本身”,日文一般譯作“事象そのものへ”(14)參見[日]木田元、野家啟一等編:《現(xiàn)象學事典》,東京:弘文堂,1994年,第186頁。。有別于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存在論引入“此在分析”(Daseinsanalytik)。九鬼指出,“可以說哲學是‘現(xiàn)象學的存在論’,它始于此在的詮釋學,也就是對‘實存’的分析”(KSZ 3:199,SW 338)。有關(guān)“此在”與“實存”的關(guān)系,九鬼的解釋如下:
首先要從對此在(Dasein)的詮釋出發(fā)。此在具有兩種性質(zhì)。第一種性質(zhì)是在此在這種存在者的存在中,它的存在本身每次都是問題的關(guān)鍵。最重要的問題并非“是什么”,而是“如何存在”。因此,此在的本質(zhì)(essentia)必須從存在(existentia)開始理解。存在比本質(zhì)更占優(yōu)勢,因而將此在的狀況特別稱為實存(Existenz)。實存是此在的存在關(guān)鍵。與實存相關(guān)的稱作實存的(Existenziell),而與實存的存在論構(gòu)成相關(guān)的則稱作實存論的(Existenzial)。另外,將實存的存在性質(zhì)特別稱為實存范疇(Existenzialien),以區(qū)別于不是此在的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規(guī)定范疇(Kategorien)。作為第二種性質(zhì)的此在的存在,每次都是我的東西。因此,在稱呼此在時,必須使用“我”、“你”這樣的人稱代詞。另外,不是問“什么”,而必須問是“誰”。而且,每次都是我的東西(Jemeinigkeit),那成為此在能夠獲得的原本性或者非原本性的可能性的條件。原本的(eigentlich)意味著是自己的(eigen),非原本的意味著是非自己的。(KSZ 3:199-200,SW 339)
這里,九鬼強調(diào)此在作為“世界內(nèi)存在”(In-der-Welt-Sein)的方式呈現(xiàn)。人的存在是處于一個特定是場所,這場所即是“世界”。
此在是世界內(nèi)存在,沒有世界的話,單純主觀的東西以往從未被給予過。同樣道理,沒有他者的話,孤立的我也不會被給予。他者在世界內(nèi)存在中一起此在。即使我是此在最根本的規(guī)定,也必須在實存論上對之進行闡釋。(KSZ 3:209,SW 344)
如前所述,我不是沒有頭以及手腳的主觀的軀干,我與世界處于不離的關(guān)系。我就是世界內(nèi)存在的意思。此在是世界內(nèi)存在。不過,我們不能從世界的一方來理解,而要在日常性中從世界來理解我。也就是說,我被理解為常人的自己,那樣理解是不行的。我始終是我自己,不是常人,是獨自的自己。而且,這種自我獨自性在生存論上無非就是先驅(qū)的決斷。也就是說,我是自己獨自的,是作為走向死亡的先驅(qū)的存在,針對最屬于自己的罪責的事情做出決斷的自我籌劃。(KSZ 3:239,SW 361-362)
所謂“常人”(das Man,九鬼譯作“平人”),是指此在完全解體為他者的狀態(tài)?!斑@種‘常人’的狀態(tài)是平均性、平坦性和平凡性。針對日常的此在是‘誰’這樣的問題,可以回答是‘常人’,而實際上那種‘常人’誰也不是(das Niemand)?!?KSZ 3:209,SW 346)
為進一步分析此在,九鬼討論了海德格爾的主要概念,如此在的“情態(tài)性”(Befindlichkeit)、“被投性”(Geworfenheit)、“事實性”(Faktizit?t)等。海德格爾認為,此在永遠處于一定的情態(tài)之中。但在日常生活中,此在面對的是恐懼(Furcht),它只是活于一個煩瑣的世界。但當在不安(Angst)的時候,此在已不是懼怕著任何確定的對象,它發(fā)現(xiàn)前面一切(包括未來)都不確定,并且毫無把握。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論及不安時,指出克爾凱郭爾是不安分析的先行者(15)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67, p.190.??藸杽P郭爾與海德格爾都強調(diào)不安不等同于恐懼,但兩者處于不同的存在論層面。他們對恐懼和不安作了一個嚴格區(qū)分:恐懼有一特定的對象(如怪物令人恐懼),但不安卻不涉及某事物,而是對一切存在者都無所把握;不安與存在者無關(guān),在不安中,此在對一切事物都失去興趣。不安正如不在家中(unheimlich)(16)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p.187.,任何事情都墜入無所謂,此在無法把握任何事情,存在者整體都溜走(17)唐君毅舉了一個例子:“一個人到了一荒郊曠野,四望茫茫,不見一人;一切東西似乎向空無中消失,而又非單純的消失;在這情況下,他憂慮其赤裸裸的自己,獨自被拋擲于世界?!?參見唐君毅:《述海德格之存在哲學》,《哲學概論》(下編),臺北:學生書局,1979年,附編第54—115頁。)。
九鬼論海德格爾哲學,除了參考《存在與時間》,還參考了《什么是形而上學》。海德格爾在《什么是形而上學》指出:當此在真正無聊時,一切煩瑣的事情也退下,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變得與我無關(guān),這時真正的存在者整體便呈現(xiàn)(18)[德]海德格爾:《甚么是形上學?》,熊偉譯,臺北:仰哲出版社,1993年,第30—31頁,以下簡稱為WM。。同樣,在愛之中,存在者整體也可能呈現(xiàn):此在不是愛某一特定的對象,而是愛著世界,這時它也可以領(lǐng)悟到存在者的整體(WM 32)。
然而,當存在者整體被懸閣,一切確定的依靠將會失去,此時“無”便會呈現(xiàn)。例如,此在在不安當中變得無力,被迫后退至存在者的整體之中,而后退的姿勢正是“無”的本質(zhì)——“虛無”(die Nichtung)或“無自身虛無”(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WM 35)(19)中譯為“‘無’自己就不”,不能突顯出“無”不同于(邏輯上的)不;而且“不”似乎傾向消滅或否定等意思,容易引致誤解。故參考英文譯法“The nothing itself nihilates”。(See Martin Heidegger, Basic Writings: From Being and Time (1927) to the Task of Thinking (1964), ed., by David Farrell, San Francisco: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1992, p.103.)。這里的“虛無”并非某種帶有消極意思的“虛無主義”。相反,“無”被呈現(xiàn)時,此在越過存在整體的界限,這即是超越(die Transzendenz)。若果“無”沒有被顯現(xiàn),人之存在就喪失其超越性,他不再把握自己的存在,因此亦沒有自由(WM 36)。
也許我們會問“什么是‘無’”?但“無‘是’……”(das Nichts “ist” das und das)的回答是無稽的,因為說無“是”某些東西的時候,它已不是“無”了。海德格爾認為,真正的問題不是“什么是‘無’”,而是“‘無’是怎么回事(Wie stehe es um das Nichts)”(WM 28)。對于這個問題,科學與邏輯并未能提供令人滿意的回答??茖W極力避免對“無”有任何知識(die Wissenschaft will vom Nicht nichts wissen)(WM 28),因此對“無”可謂一無所知。邏輯并不能解釋何謂“無”,它只能解釋“非”(das Nicht)或否定(die Verneinung)。這里,海德格爾提出一個有關(guān)“無”的定義:“無是存在者整體的完全否定?!?Das Nichts ist die vollst?ndige Verneinung der Allheit des Seiendes)(WM 30)。這個定義的重點不在于“無”是什么,而在于如何解釋存在者整體被完全否定。海德格爾強調(diào),“無”比起“非”更為根本(WM 30)。
九鬼在討論“罪”的時候,亦有申談及“無”與“否定”。“無”涉及某種“否定”的意思,但“無”與“非”卻不是完全等同。九鬼指出:
此在的根本罪責并不是由道德性所規(guī)定的。道德性本身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種根本的罪責。不僅如此,邏輯上的否定這樣的事情也是基于此在的根本罪責,也就是基于“無”才形成的?!盁o”比起“非”或者“否”,是更加根本性的東西。進而,只要神學所說的原罪也是以此在的這種根本罪責或者“無”存在于根本這一點構(gòu)成存在論的條件,這個問題才能考慮。罪責無非就是此在的有限性,這是有限性所具有的各種意義上的“無”。而且,如果沒有無的根本的顯示,也就既不會有自我存在,也不會有自由。(KSZ 3:236-267,SW 360)
這里的“無”并不是“有”或“存在”的否定;相反,“無”是一切的根據(jù)。除了不安與罪,“死”亦會無可避免地涉及“無”。九鬼指出:
此在是向死存在(Sein zum Tode)。死亡指此在每次都必須自己接受的存在可能性。在死亡當中,此在面對最屬于自己的存在可能性。因此,與其他此在,也就是與他者的一切交往都因此而中斷。另外,這種最屬于自己的、與其他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可能性是最極端的可能性。此在無法超越死亡的可能性。死亡是典型的此在不可能性的可能性。因此,死亡被闡明為“最屬于自己的,與其他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無法超越的可能性”。(KSZ 3:228,SW 355)
我們可以說,“死”也不是“生”或“生存”的否定;相反,“死”是一切的生存的條件。把“生”看作“有”,把“死”視作“無”,就未能把握“無”的根本性格?!盁o”并非可有可無,而是了解“存在”的關(guān)鍵。海德格爾指出,黑格爾把“純粹的有”等同于“純粹的無”,因為兩者皆為最空洞的概念。而海德格爾所指的“無”并非邏輯上的空洞概念,而是形而上學的根本問題(WM 41)。可以說,九鬼不滿西田的“絕對無”,是因為西田并未能清楚回答“絕對無”是怎么回事,或者說沒有進一步分析形而上學的根本問題。
海德格爾在《什么是形而上學》指出,以往對“無”不作探究或者僅僅將“無”視為“有”的相反概念,根本不能回到形而上學問題本身?;诖朔N理解,海德格爾對“無”的考察不是分析“純粹的無”,也不是構(gòu)想另一種“無”的概念;相反,他是追索“無”與存在的關(guān)系。這不是任何關(guān)于純粹理性之討論,而是涉及一個真正的形而上學問題:“為什么是存在者存在,而不是無?”(Warum ist überhaupt Seiendes und nicht vielmehr Nichts)這是形而上學的第一問題,也是形而上學問題的整體的核心。這一問題并非海德格爾首先提出,萊布尼茲在1714年的一篇論文中已整理出這個問題(20)See Leibniz, “The Principles of Nature and of Grace, Based on Reason”, Selections, ed. by Philip P. Wiener,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 1979, p.527.。萊布尼茲指出,沒有事情是缺乏充足理由的,而上帝就是宇宙一切事物的終極理由;祂在眾多的可能性中必會創(chuàng)造出最美好的世界;單子不是偶發(fā)地獨自存在,而是處于一和諧之中。但是,“無”比起存在者更為簡單,為什么是“有”而不是“無”?他認為這就是形而上學的根本問題。
海德格爾非常重視這個問題,但對它的處理方法與萊布尼茲完全不同。顯然,海德格爾并非預(yù)設(shè)了充足理由律作為事物的根據(jù),而是從現(xiàn)象學入手觸及這個形而上學問題。一般認為,形而上學以理論科學的方式來處理問題,即把現(xiàn)象當作對象來加以分析。這里,海德格爾以一個反對科學主義的立場,強調(diào)科學不比其他學科有優(yōu)先性,科學僅僅將事物當作為現(xiàn)成在手(Vorhandanheit),這種對事物的看法不能回到事物的本源。如果要回溯“無”,必須將問題放置在一個前科學的場所。人處于這個前理論學科的場所中提出形而上學問題,而所有形而上學問題必須涉及一個發(fā)問者,這些問題不是一些不嚴格的閑聊,而是關(guān)涉人的存在本身,這個發(fā)問者是為他存在本身而去問形而上學問題。所以,我們此時此地提出形而上學問題,其實是為著我們本身(Wir fragen, hier und jetzt, füruns)。
什么是形而上學?在《什么是形而上學?》的“前言”,海德格爾重新提出笛卡兒對形而上學的看法——形而上學作為哲學樹的樹根。這里的形而上學已不是與知識論、倫理學、宇宙論等并列的某種哲學部門,而是哲學本身。我們也許會問:“無中生有是否可能?”在古希臘傳統(tǒng)中,“無”不可生“有”,沒有事物從無而來(ex nihilo nihli fit)。在希臘神話中,宇宙本初并非是空無,而是一片混沌。后來的基督教傳統(tǒng)與古希臘傳統(tǒng)相反,強調(diào)從無創(chuàng)生一切存在的事物(ex nihilo fit- ens creatum)。古希臘哲學與基督教傳統(tǒng)對于“無中生有”是否可能這一個問題,表現(xiàn)了兩種完全不同的進路;但他們在論及“無”的時候,都沒有作出嚴格的分析。“無”不是“非”或“否定”,沒有追問何謂“無”便無法回答上述問題。這里,海德格爾提及“ex nihilo nihil fit”的真正意思——從“無”,一切存在作為存在得以存在(ex nihilo omne ens qua ens fit)(WM 41)。
“無中生有是否可能?”是一個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哲學問題,但它不是形而上學的根本問題。如果我們視“無”為某種“存在者”,則這個問題只能定留于宇宙生成論的框架之內(nèi),如此,問題根本就是問錯了。上文指出,形而上學的根本問題在于“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并非無?”這不是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質(zhì)疑,它才是真正的哲學問題。
九鬼認為,“平穩(wěn)”代表了必然性。為了打破這種必然性,海德格爾提出“不安”這種可能性。九鬼雖認同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存在論,但批評它仍然是一種“可能性哲學”。九鬼哲學的目的,就是要以另一種方式來打破必然性,即主張“驚訝”的偶然性(KSZ 2: 216)。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雖有可能出現(xiàn)“不安”,但總算“平穩(wěn)”地生活,但偶然發(fā)生的種種事情,為我們帶來“驚訝”?!袄?,在鋪裝好的人行道上行走,有一塊四方形的石板松動了,那種觸覺或者運動感會使人略微感到驚訝。就更加復(fù)雜的驚訝的原因而言,例如在地方上初次聽說‘二·二六事件’,人們一般都會感到驚訝,因為那是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的偶發(fā)性事件?!?KSZ 3:150-151,SW 308)(22)中譯本欠譯了之后有關(guān)“支那事變”的段落。此外,九鬼在《驚訝的情緒與偶然性》(收入《人間と實存》)中對“驚訝”的“驚”作出以下解釋:
“驚”這個漢字當中有一個馬字,那原本是指馬受驚。的確,馬經(jīng)常受驚。源賴朝去相模川參加橋梁上供儀式時,馬不知為何受驚,源賴朝從馬上摔下來,后來就因此死去了……從生物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驚訝與恐懼沒有區(qū)別,那或許是根本的狀況。據(jù)稱,日語“おどろく”(驚訝)中的“おど”是從“おぢ”也就是“おそれ”(害怕)轉(zhuǎn)化而來的,而“ろく”是動搖的意義。不論是從生物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還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恐懼是原始的情緒,驚訝是隨著智慧的發(fā)展而逐漸形成的情緒,這樣來看大概比較合適。(KSZ 3:149,SW 308)(23)中譯把“おぢ”植為“おじ”。
有關(guān)實在哲學與偶然性問題的思考,可以從九鬼的《偶然性問題》找到更多線索。九鬼主張,偶然性是對于必然性的否定;由于偶然性與“無”有關(guān),因此偶然性問題是真正的形而上學問題(KSZ 2:9,SW 66)。用海德格爾的方式去問,就是“為什么是存在者存在,而不是無”?用九鬼的方式去問,就是“為什么三葉草不是三片葉子,而是四片葉子”?九鬼指出:
選言的偶然最終以形而上的背景和展望浮現(xiàn)出來。在選言的偶然最終成立的形而上學的層面,三葉草不是三片葉子,而是四片葉子這樣的情形嚴格說來是偶然。淺間山既不是斷層山也不是褶曲山,而是火山,這也是偶然。豐臣秀吉既不是出生在京都也不是出生在大阪,而是出生在尾張的中村,這也是偶然。另外,我們可以考慮可能存在包含元數(shù)不同的我的元數(shù)世界。我們有可能是美國人、法國人、埃塞俄比亞人、印度人、中國人,我們成為日本人是偶然。(KSZ 3:140,SW 303)
人之在世,無論身在何方,都會遇上各種偶然性。九鬼強調(diào),哲學本身必須是實存哲學:
實存哲學是指認為實存之中有通往各種哲學問題的通道的一種哲學。實存中有通往各種哲學問題的通道,其實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哲學問題是在實存的視域作為問題被提出來,因此通往問題的通道也必須在實存中開通。通往問題的通道一般而言無非就是通往存在的通道。脫離廣義的一般存在,也就不會有哲學問題。而且,只有實存才能開通通往一般存在的通道。(KSZ 3: 89,SW 273)
總括來說,九鬼認為哲學應(yīng)該響應(yīng)當今世界的問題。即使是海德格爾的實存哲學,九鬼認為它“反映了世界大戰(zhàn)后的不安、擔心、憂郁”(KSZ 3: 270-271,SW 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