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東望在村子后的山頭上設了警戒哨,本來只是為了安全起見,以防萬一,卻沒想到已經(jīng)入了夜,竟還有敵情。
偵察兵顯然亂了陣腳:“好多好多人,還有車和炮,向著咱們這邊來了!約莫還有兩三里路,照他們的行軍速度,頂多半小時就能從山后面繞過來?!?/p>
秦東望問:“大概多少人?有數(shù)沒?”
偵察兵一頭的汗:“車燈打亮的地方都是人頭,黑壓壓的,少說也有兩三個營!還有,鈴木的座駕也在車隊里,夜里看得不清楚,但主力軍八成是鈴木親自坐鎮(zhèn)的。”
秦東望和魯岳西對視一眼,滿是疑惑。日軍這樣大的陣仗連夜行軍,難道是自己暴露了目標?他們區(qū)區(qū)一個營的人,也犯不著鈴木這樣大動干戈呀。
鐵蛋搶著上前鋪開作戰(zhàn)地圖,陸引舟提著煤油燈在一旁照亮。秦東望對著地圖思索片刻:“鬼子應該不是沖我們來的,只是恰好要經(jīng)過荒村,趕去葉集附近。如果真是鈴木的主力,他們一定是要在葉集有動作!”
魯岳西點頭:“從這里走雖然遠點兒,但繞開了國民革命軍駐地,鈴木一向狡猾,這是要打葉集一個措手不及!”
鐵蛋急了:“那咱們怎么辦?”
魯岳西已經(jīng)示意通訊兵接通了師里的電話,秦東望接起電話,三兩句話匯報了情況,臉色漸漸沉下來,很快便掛斷了。遠處的葉震南也停止了磨刀,收起匕首,站起身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秦東望的凝重。
秦東望開口時聲音有些嘶?。骸皫煵康玫较?,今天早晨,鈴木夫人難產(chǎn)死了,孩子也沒保住。鈴木大怒,在淪陷區(qū)對百姓大開殺戒。今天他手下的兵力有明顯異動,應該是從不同方向向葉集匯合,他這是要拿葉集祭他那沒出世的兒子!葉集的守軍有限,師里下令,死守荒村,為葉集爭取時間!”
魯岳西一愣:“團長,我們這點人,帶著的彈藥路上已經(jīng)耗掉了一半,怎么守?這不是讓兄弟們送死嗎?”
秦東望環(huán)視四周,一張張年輕的臉,都等待著他的命令。鈴木的部隊是去攻城的,武器精良、彈藥充足,人數(shù)足有他們兩三倍之多。三營一路和敵人消耗,來到荒村時彈藥已十分匱乏,一旦打起來,無異于以卵擊石。魯岳西說的沒錯,這當真是一場送死的仗。
打,還是不打?
軍令如山,退無可退。他們退了,葉集的百姓就無路可退。有些仗,明知道會輸,卻不能逃,更不能降。秦東望早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可他實在心疼手下的這些兵——他們還那么年輕,對生活對未來都還有憧憬。
山風呼嘯,帶著悲壯。
時間緊迫,秦東望只能迅速做出決定,沉聲向戰(zhàn)士們道:“只要咱們能拖住這些鬼子,葉集的百姓就多一分活的機會。這場仗,很難。愿意跟著我打的,留下,不愿意的,現(xiàn)在就可以走!”
葉震南用匕首在手心耍了個花兒,第一個站出來:“團長,我留下!”
陸引舟呆了呆。他心中明白,這時候選擇留下,無異于直接選擇死亡。戰(zhàn)士們何嘗不知道留下的結果。誰沒有父母親人,誰能了無牽掛,誰又能真正看淡生死?可祖國正受鐵蹄踐踏,人民正受荼毒殘害,他們不站出來,又有誰能站出來?
有了葉震南領頭,大伙兒紛紛舉起拳頭:“我留下!”“我留下!”“我留下,我是黨員!”“我也是黨員,算我一個!”鐵蛋天不怕地不怕:“我留下,我鐵蛋可不是慫包!”
夜色里一只只高舉的拳頭,有的粗糲,有的稚嫩,有的綁著帶血的紗布,有的新傷疊著舊傷,但每只拳頭都仿佛照亮前路的火炬,燃燒著生命和大愛的力量。
秦東望熱淚盈眶:“好好好!都是好樣的!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和家里人說的,都給我寫下來、畫下來!誰能活著等到援軍,就把大伙兒的話帶出去,算是給家人有個交代!沒有遺書要寫的,跟我走,緊急布防!”
要從山后繞過荒村,必須渡過村外那條風雨河,魯岳西領著大伙兒在橋頭堡重點布防,用最快的速度堆起了簡易的掩體,架好了機槍。
陸引舟心里忐忑不安。鈴木夫人難產(chǎn),不知和母親有沒有關系,也不知父親如今怎樣。葉震南受過李見秋的恩,一直記掛在心,卻也只能安慰地拍拍陸引舟的肩膀:“你母親是個英雄?!?/p>
秦東望安排完了各連長的任務,靠在一處墻根,點了一袋煙。他從懷里掏出那只撥浪鼓,塞進陸引舟手里,說:“我有個兒子,若還活著,該同你一般大了。他小時候,就有只這樣的撥浪鼓,愛惜得要命。喏,這個,送給你,謝你治好了我的傷?!?/p>
陸引舟受寵若驚,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可秦東望運籌帷幄,殺伐決斷,已經(jīng)成為他心目中的大英雄。
秦東望臉上有親切的微笑,連眉間的疤痕都驟然溫柔起來。那樣的笑,陸引舟只在父親陸展手把手教哥哥練字時看見過。
秦東望眼角有一絲濕潤,用力揉了揉陸引舟的腦袋:“你是個好孩子!記住,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只要能活,一定好好活著。你有一身好本事,你活著,才能幫更多人活!”
陸引舟似懂非懂,猶豫著點了點頭,珍而重之地把撥浪鼓塞進懷里,貼著胸口藏好。
魯岳西領著陸引舟、鐵蛋搬彈藥箱。鐵蛋突然開口問:“魯媽,咱們今天是不是就要死了?”
魯岳西心里一疼,摸摸鐵蛋的腦袋:“怕啦?”
鐵蛋猛地搖頭:“不怕!只要是打鬼子,我都不怕!我還等著立了功,能入黨呢!”
加入新四軍的這些日子,一有閑暇,魯岳西就會給大家說共產(chǎn)主義,說黨的歷史。從1921年建黨的船上會議,到如今領導人民軍隊保家衛(wèi)國,說戰(zhàn)場的硝煙彌漫,說情報戰(zhàn)的波詭云譎,說黨經(jīng)受住了多次嚴峻考驗,不斷發(fā)展壯大。
在魯岳西和戰(zhàn)士們的影響下,陸引舟漸漸明白了,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為黨獻出生命,為什么自己的母親以身為黨員為榮。共產(chǎn)主義,是他們的信仰,也是他們的希望。
陸引舟嘴上沒說,卻漸漸心向往之,偷偷寫好了入黨申請書,貼身藏得妥帖,如今,這申請書有了撥浪鼓做伴,在他胸口更是暖暖的。
三營都是跟著秦東望、魯岳西在反圍剿時打過硬仗的戰(zhàn)士,很快在風雨河邊部署就緒。所有的武器和人手都集中在橋頭堡附近,準備著殊死一搏。
秦東望在荒村落腳完全是臨時決定,所以鈴木一行絕想不到,在這樣荒僻的山野間,正有身負血海深仇的戰(zhàn)士虎視眈眈。大雨也庇護著英雄們,掩蓋起了危險的味道。
陸引舟抱著醫(yī)藥箱,趴在工事后,看敵軍緩緩靠近,只覺得滾動的車輪不是滾在地面,而是帶著冰冷的泥水壓進了他的眼睛。
魯岳西已經(jīng)架好了狙擊槍,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拿出那張視如珍寶的照片。陸引舟分不清,他是怕雨水淋濕了照片,還是因為真正到了告別的時候,便不再需要告別。葉震南把磨得雪亮的匕首別在腰間,大貓一般伏在掩體后,目光炯炯。
敵軍的先頭部隊進入射程范圍,秦東望突然一聲令下:“給我打!”
機槍和迫擊炮同時開火,炮彈和子彈呼嘯著穿過雨幕,開出不滅的火花。一大批日軍倒下了,但源源不斷有新的頂上來——他們的人太多了。
日軍的陣型被打亂,但很快穩(wěn)住了陣腳,開始反擊。又一道閃電亮起時,陸引舟看見一輛熟悉的轎車,停在卡車的掩護區(qū)內。車子搖下一扇窗——是鈴木!果然是鈴木親自壓陣,他們遭遇的,恐怕是鈴木最精銳的主力!轎車邊一個點頭哈腰的身影,正是許久不見的劉長貴!
有了上次山谷遇襲慘敗的經(jīng)驗,這一次,他們顯然小心了起來,并不知這偏僻的荒村中到底埋伏了多少人,所以擺出防御的姿態(tài)先行試探。
秦東望在滂沱大雨中嘶吼著下令:“等人靠近了,瞄準了,再給我打!省點子彈!”
鈴木集結了一支幾十人的敢死隊,由一名瘦高的日本軍官領隊,迅速向橋上沖刺。風雨橋上風大雨急,瘦高軍官右腳剛踏上橋面,就被魯岳西一槍擊斃。很快有人把他拖到一邊,小隊繼續(xù)沖鋒。魯岳西一槍一個,一發(fā)子彈都沒有浪費。
鐵蛋又崇拜又羨慕:“魯媽,教我!”
魯岳西盯著瞄準鏡,手下不停,又是一槍:“這場仗打贏了,我就教你!”
橋頭堡的機槍也沒閑著,將風雨橋守得滴水不漏。鈴木的第一波攻勢被打退,橋對面暫時安靜下來。
秦東望絲毫不敢放松警惕,他知道,這次攻擊只是戰(zhàn)斗的序幕。鈴木老奸巨猾,剛才一番交火,心里應該已經(jīng)對他們的幾處火力點有了數(shù)。這樣節(jié)省子彈的打法,也暴露了他們火力空虛。接下來,鈴木一定會瘋狂進攻。
果然不出所料,河對岸很快架起了重機槍,又一支敢死隊向前沖鋒,不同的是,這次他們有了機槍的火力掩護。在這樣短的射程內,機槍的殺傷力極大,磚石砌成的橋頭堡被密集的子彈打得石屑飛濺,戰(zhàn)士們臨時用沙包搭起的掩體,更是被打成了篩子。
魯岳西憑借多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一邊躲閃著流彈,一邊狙擊,命中率卻明顯下降——之前他百發(fā)百中,所處的位置已經(jīng)暴露,成了日軍集中火力壓制的重點方向,處境極其危險。
橋頭堡幾個機槍點不停有戰(zhàn)士中彈,被拖下陣來。日軍敢死隊借著火力掩護,一步步靠近,已經(jīng)推進到橋中——一旦橋頭堡被占領,我方的防御優(yōu)勢將徹底喪失。
葉震南原本被安排在靠邊的位置,眼看著又一名戰(zhàn)友在橋頭堡被打穿了肩膀,他狠狠一錘身前的沙袋,向秦東望請令:“團長,讓我上!”
秦東望看他一眼,點了點頭:“自己小心!”
葉震南能孤身從鈴木手下逃脫,帶出消息,絕不是靠僥幸。他平日里嚴格訓練,身手和槍法都極其了得,一進橋頭堡,他就架起機槍,很快壓住了日軍的攻勢。
陸引舟也被分配了一條長槍。這些日子他跟著練了射擊,可槍在手里,他卻始終沒能扣下扳機。
就在他猶豫的片刻,橋頭堡又有人中彈倒下。葉震南身邊的兩個戰(zhàn)士一死一傷,只剩下他一人仍苦苦支撐。
橋頭堡成了最危險的陣地。秦東望大聲喊道:“黨員出列,給我死守橋頭堡!”很快就有戰(zhàn)士頂著流彈沖上去。橋頭堡吸引了日軍百分之七十的火力,葉震南已經(jīng)渾身浴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身邊倒下的戰(zhàn)友的。突然,他全身一震,手里殺敵無數(shù)的機槍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筋骨,重重低下了頭。槍口猶自冒出白煙,仿佛一縷不甘的魂。
鐵蛋帶著哭腔大喊:“葉叔叔!”
陸引舟也慌了,緊緊盯住葉震南的背影,期待他只是累了,倦了,休息了一下??珊芸?,那個不屈的背影,緩緩向一側倒了下去,背后滲出的鮮血,仿佛大別山秋天里最紅的海棠花。
葉震南犧牲了。
鐵蛋哭著喊著要去和日本人拼命,被陸引舟死死抱住。橋頭堡的火力弱下去,敵人的敢死隊復又推進。秦東望一卷袖子就要自己上,交代魯岳西:“我要是犧牲了,由你暫理軍務!”
魯岳西攔住他,聲嘶力竭:“團長,你不能有事,這場仗,沒有你,我們打不了!”
說時遲那時快,葉震南身邊一個已經(jīng)負傷的小戰(zhàn)士突然怒吼一聲,在自己前胸后背綁上炸藥,跳出橋頭堡掩體,一個猛子扎進日軍敢死隊隊形中心。
所有人都驚呆了,小戰(zhàn)士的聲音在密集的槍聲、滾滾的雷聲和滂沱的大雨中,依舊清晰可聞:“娘,俺來世再報養(yǎng)育之恩!”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炸藥近距離爆破,日軍敢死隊被炸死炸傷大半,敵人的這一波攻勢算是暫時被遏制住了。
雨勢漸弱,橋上爆炸后的火星并未完全熄滅,星星點點在微雨中飄搖。破碎的布片和著血肉,被雨水沖進風雨河。
陸引舟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橋,已經(jīng)找不到小戰(zhàn)士的所在,卻覺得他處處都在。在空氣中,在雨水里,在此處,在彼處,在所有中國人心里。
魯岳西聲音哽咽:“是小阜陽,才剛滿十七。他爹被日本人害了,老家只留下個娘,是我親自收他進三營。這孩子,上個月才入的黨!”
秦東望按下心頭的傷痛,組織同志們維修掩體和橋頭堡,隨時準備迎接下一輪進攻。一整夜的鏖戰(zhàn),日軍棄尸百具,卻仍過不了這小小的風雨河,此時一定已經(jīng)惱羞成怒,接下來的戰(zhàn)斗,只會更加慘烈。三營也損失慘重,有戰(zhàn)斗力的已經(jīng)不足三百人。
天蒙蒙亮時,鈴木發(fā)動了新一輪進攻。
風雨橋難過,他派了熟悉水性的士兵,偷偷涉水過河。鐵蛋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水里的異動。幾個鬼子抓住岸邊的草皮準備借力上岸,鐵蛋高聲示警:“鬼子下河啦!”接著“砰砰”兩槍,崩掉了兩個打頭的日軍。
水里的日軍如蝗蟲般一股又一股涌上,岸上與河里交起火來。日軍的火力雖猛,在湍急的水流中畢竟不好發(fā)揮,一時雙方打了個平手。陸引舟忙著給傷員包扎,余光瞧見一個鬼子突然從岸邊冒出頭來,槍口正指向鐵蛋。
他毫不猶豫操起手槍射擊,那鬼子應聲滾落水中,再也沒能浮出水面。鐵蛋回頭笑罵:“有你的!”
陸引舟卻是被自己驚呆了。沒有時間多愁善感,他終于收起了自己的善良。小戰(zhàn)士犧牲自己沖入敵陣的瞬間,他終于明白,沒有了牙齒的善良,在這樣殘酷的侵略戰(zhàn)爭中,蒼白透頂,毫無意義。
天亮時分,這場戰(zhàn)斗進入了白熱化,鈴木下令架起重炮,轟炸橋頭堡,并從橋上和水路雙線展開攻擊。
彈藥匱乏,傷亡慘重,本應是絕望的境地,三營卻沒有一個人喪失斗志,每個人都像火炬般燃燒自己。每次眼看橋頭堡就要守不住,就有一名戰(zhàn)士效仿犧牲的小阜陽,綁上炸彈沖入敵陣,嘶吼著喊出自己的名字:“黨員,劉大同!” “黨員,方興國!”“黨員,李國柱!”“……”
一聲又一聲轟然的爆炸,一次又一次生命的獻祭。鈴木沒想到中國軍人竟如此不要命,一時間居然無計可施。
鐵蛋向魯岳西道:“魯媽,讓我上!”魯岳西拍了下他后腦勺:“你個小屁孩兒,一邊待著去!”
鐵蛋把炸藥系在腰間,直著脖子喊:“我不是小屁孩兒,我也穿著軍裝!我寫了入黨申請書,魯媽,你說過會當我的入黨介紹人!”他竟真從懷里掏出張揉皺了的入黨申請書,字跡歪歪扭扭,“你點個頭,我就是黨員!”
陸引舟熱血上涌,站到鐵蛋身邊,也掏出自己的申請書:“還有我!”
秦東望看了看陸引舟,眼神里仿佛有一個長長的故事:“倆小家伙,還真有心了。入黨這事兒,不急于現(xiàn)在?!苯又麛嘞铝睿骸袄萧?,把倆孩子護好!年紀大的先上,年輕的留下!有你們,中國才有希望!”
最后一句話,是對陸引舟和鐵蛋說的,也是對所有年輕的戰(zhàn)士說的。
通訊兵接通了師里的電話。好消息是,距離最近的國民革命軍和新四軍兩路人馬正火速前往支援;壞消息是,不確定援軍還有多久能趕到,而援軍趕到前,三營必須守住荒村,拖住鈴木主力。
秦東望掛了電話,舉目四望。風雨河被鮮血染紅,尸橫遍野,未燃盡的炸藥仍冒著滾滾黑煙,橋頭堡被炮火轟得變了形狀,而英勇的戰(zhàn)士們仍苦苦支撐,用身體維護著腳下的土地。
一寸山河一寸血。
鈴木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日出時分,日軍終于發(fā)動了最后的進攻,在炮火的掩護下殺向荒村。為鼓舞士氣,鈴木竟也下了車,摘掉白手套,握起一柄武士刀,加入了戰(zhàn)陣。
秦東望深吸一口氣,揚起大刀,高喊:“同志們,為國報效的時候到了!”他率先沖入敵陣,刀柄上的紅纓仿佛鮮血染就。風雨河畔,打起一場敵強我弱的白刃戰(zhàn)。所有人都抱了必死的決心,沖向閃著寒光的刺刀。
戰(zhàn)士們雖都是好身手,可雙拳難敵四手。秦東望領著大伙兒邊打邊退,棄守風雨河,退進荒村,以街巷作掩護。陸引舟、鐵蛋跟著秦東望、魯岳西和幾個戰(zhàn)士,被逼進了山下的破廟。
亂軍之中,魯岳西被一刀刺中小腹,血流如注。他仍不肯放棄,揮舞著板斧又傷了幾個敵人,最終氣力不支,頹然倒地。陸引舟撲上去捂住他的傷口,他本不想哭,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下來:“魯媽!”
鐵蛋發(fā)了狂似的舞起一根長木棍,逼退了幾個敵人,秦東望趁勢拖著魯岳西進了破廟,身后幾個戰(zhàn)士和日軍糾纏在一起。
魯岳西眼看是不行了,陸引舟只恨自己醫(yī)術不夠,無力回天,緊緊握住魯岳西的手,卻不知能做些什么。
魯岳西用顫抖的手指了指胸口,秦東望紅著眼睛,伸手摸出了他胸前那張照片:“有什么話,說吧!”
陸引舟這才看清,照片上是個漂亮的阿姨,懷里抱著個奶娃娃。魯岳西已經(jīng)氣若游絲,瞧見那照片,眼里卻都是溫柔的光,嘴角勾了勾,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鐵蛋在屋外和日軍纏斗,似乎也感應到了魯岳西的離去,狂吼一聲:“魯媽!”他奮力揮動木棍,打翻了一個鬼子,自己卻也露出破綻,被另一個鬼子按住木棍逼退到墻邊。兩人相持中,木棍死死卡住了鐵蛋的脖子,把他憋得滿臉通紅,就在快要窒息的邊緣,日本人圓瞪的眼睛突然失了焦,雙手松開木棍,緩緩倒下,只見背心處插著一柄手術刀。
鐵蛋喘著粗氣,看見日本人身后同樣氣喘吁吁的陸引舟。相顧無言,兩人回身繼續(xù)和鬼子纏斗在一起。
三營的弟兄們被日軍沖散到荒村各處,鈴木顯然是想擒賊先擒王,親自帶著護衛(wèi)進了荒村,一路追著秦東望來到破廟前。這種甕中捉鱉的場面,當然少不了馬屁精劉長貴。
鈴木到達時,秦東望已經(jīng)多處掛彩,領著鐵蛋、陸引舟和十幾個戰(zhàn)士,被圍困在小廟前。
鈴木提著武士刀走近,滿身的殺氣和輕蔑。他和秦東望是老對頭了,此刻秦東望虎落平陽,他自然免不了得意。
劉長貴見到同胞浴血奮戰(zhàn),卻絲毫不為所動,哈巴狗似的在一邊煽風點火:“大佐,您得親自給這幫不識好歹的家伙長長記性!”
日軍都認為勝券在握,便放松了警惕,漸漸有人開始起哄,請鈴木大佐手刃秦東望。鈴木本就憋著一肚子火,正沒地方發(fā)泄,揚起長刀就砍向秦東望。
秦東望此刻已經(jīng)傷得不輕,全靠一口氣強撐著,他同十幾個戰(zhàn)士圍成一圈,把后背交給彼此,試圖做最后的反抗。人民的軍人,只有戰(zhàn)死,沒有投降。
秦東望左腿受傷,血流如注,鈴木知道他下盤不穩(wěn),刀刀砍向他左腿,逼得他連連后退狼狽不堪。鐵蛋舞著木棍想去幫忙,卻被兩個日軍纏住脫不了身。陸引舟揮舞著葉震南留下的匕首,艱難地靠近秦東望。
劉長貴為了邀功,也“嗷嗷”喊著沖殺進來,手里握著把大刀,卻不會使,左劈右砍,不但沒傷到戰(zhàn)士們,還差點劃傷幾個日本兵。圍觀的日軍哈哈大笑,仿佛在看一出最滑稽的鬧劇。
鈴木殺氣騰騰追著秦東望,直把他逼得退無可退。日本人信奉武士道,尊崇武力的強者,即使是長官也不例外,因此鈴木要殺秦東望,其他日軍只是作壁上觀,并未過多參與。
唯有劉長貴,為了表忠心,貼身跟在鈴木身邊,雙手抓著把大刀,影子似的寸步不離。打斗中,陸引舟和他四目對視,發(fā)現(xiàn)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是在說:“我?guī)湍銈??!?/p>
陸引舟愣怔片刻,心中的疑惑像是海底的水草,糾成一團。
秦東望此刻失血過多,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染紅,唇色已經(jīng)發(fā)白。陸引舟余光掃過他的臉龐,忽然發(fā)現(xiàn)他眼神中竟有種決絕的狠厲。
陸引舟心中一凜,暗道不好。秦東望已經(jīng)攢起最后一絲力氣,揚起匕首,撲向鈴木手里的武士刀。這是同歸于盡的打法,一命換一命。
這一擊來得突然,角度也刁鉆,是秦東望征戰(zhàn)多年所有經(jīng)驗的集合和爆發(fā)。所有人都毫無防備,劉長貴頂住鈴木后背,好巧不巧擋住了他的所有退路。鈴木眼看著武士刀扎入秦東望小腹,拔也拔不出,而秦東望右手的匕首也已經(jīng)刺到他喉間。
一刀見血。
只可惜秦東望氣力不濟,這一刀偏了,鈴木喉間血流如注,卻未傷及性命。日軍愣怔了片刻,一哄而上要救鈴木,遠處卻突然傳來激烈的槍聲——
鐵蛋一喜:“援軍,是援軍來了!”
劉長貴嚇得失了魂兒,甩著大刀砍開了好幾個靠近的日本兵,倒像是故意為之?;靵y中,鐵蛋棄了手里的木棍,扯下掛在脖子上的瑞士軍刀,一刀扎進了鈴木心口。
鈴木圓瞪著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吐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口氣。
遠處殺聲陣陣,日軍群龍無首,一時間亂了陣腳,陸引舟和鐵蛋趁亂救出了秦東望。
陸引舟抖著手給秦東望上止血藥,秦東望皺起眉,咳出口血來:“別浪費藥了?!?/p>
兩個男孩兒眼淚直掉,秦東望從懷里摸出兩張疊在一起的入黨申請書,黃色的毛邊紙上有斑斑血跡:“我和老魯,都簽了字,你們已經(jīng)是黨員了。永遠,不要,放棄……你們是,祖國的希望?!?/p>
遠處槍聲陣陣,帶著曠野的回響,仿佛在為英雄送別。混亂中,劉長貴往陸引舟手里塞了枚蠟丸。
后來陸引舟熔掉蠟封,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張小字條:“家國為大,吾兒勿念。秋天親筆。”是李見秋的字跡。李見秋,竟真的就是“秋天”。
在百草閣她果斷犯險想要保住葉震南和兩個孩子,或許也是想要保住地下黨員們用生命換來的情報。
劉長貴的身份成了陸引舟心中最大的謎團。打從在山里第一次遇見這大漢奸,他表面上卑躬屈膝,卻數(shù)次不動聲色地做了保護者。他想到葉震南提起的,和“秋天”一起潛伏著的“圓規(guī)”,不禁思緒連篇。
陸引舟衣不解帶地照顧,總算讓秦東望撿回了一條命。他向秦東望道出心中的疑惑:“劉長貴若真是‘圓規(guī),為什么不直接殺了鈴木?”
秦東望這一次重傷,身上又多了幾道猙獰的疤,精神頭卻不減:“鈴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可你看日本軍隊,可曾退后半步?死了一個鈴木,很快就會有新的軍官頂上。如果他真是‘圓規(guī),保護好自己的身份,獲取更多的情報,才是對祖國最大的貢獻。”
不久后,團部得到消息,組織在皖西南地區(qū)的情報工作者“秋天”的代號被取消,另作他用。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陸引舟入了黨,成了新四軍一名正式的醫(yī)療兵,拎著醫(yī)藥箱奔走在戰(zhàn)爭最前線,為戰(zhàn)士們減少傷病的折磨。他從未放棄過打聽父親和母親的消息,卻也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消息。
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軍人們帶著不屈的意志,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為了民族的獨立,為了領土的主權,為了人民的自由,奮戰(zhàn)在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
勝利,終將屬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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