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
摘要:鴻門宴上項羽為何要放走劉邦,古往今來議者紛紛,說法各有道理。然而不可忽視的是,項羽把自己定位為諸侯,而不是帝王,所以他沒有必要對天下諸侯趕盡殺絕,劉邦自然也不在必殺之列;同時善良的本性也讓項羽不忍心傷害一個近乎跪地求饒的劉邦。從這兩個角度分析項羽在鴻門宴上的行為,并以之與春秋時代的楚莊王、吳王夫差、越王勾踐做比較,有助于從新的角度評價項羽以及歷史人物。
關(guān)鍵詞:鴻門宴;項羽;劉邦;人性
中圖分類號:K23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7164(2021)01-0058-02
鴻門宴是項羽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在此之前,項羽在軍事上節(jié)節(jié)勝利,此后在楚漢戰(zhàn)爭中,項羽雖也曾占據(jù)優(yōu)勢,但總的趨勢卻是逐漸走向下坡路,直到最后自刎于烏江。關(guān)于鴻門宴項羽放走劉邦的原因,有諸多觀點:有學(xué)者認為劉邦善于用人,項羽則剛愎自用,鴻門宴正是因為有張良、樊噲等人,劉邦才得以脫險,而項羽卻不聽范增的話,使劉邦得以逃脫[1];有學(xué)者從性格方面分析,認為項羽優(yōu)柔寡斷,既多疑又易于輕信他人[2];還有學(xué)者從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政治意識等方面進行分析[3],各有其合理性。季乃禮先生運用前景理論,給項羽設(shè)定參照點,認為項羽的抱負是回到春秋時代,做諸侯中的霸王,只要劉邦承認他的霸主地位,就允許劉邦有生存的空間,基于此在鴻門宴上放走了劉邦[4]。季先生的分析頗有道理,從大的戰(zhàn)略層面為項羽放走劉邦找到了合理的解釋,本文試圖以季先生的理論為基礎(chǔ),從微觀的人性方面分析項羽放走劉邦的合理性。
先秦諸子百家在人性方面有性善論和性惡論,孟子是性善論者,這從《孟子》各篇對人性善的方面的敏銳觀察可以看出。然而對于性惡論,學(xué)術(shù)界多有爭議,盡管《荀子》有《性惡》篇,但顏世安先生認為荀子并不是性惡論者[5],并提出“性惡意識”的概念,認為“‘性惡意識’是古代思想家對人性黑暗的認識,這些思想家未必提出性惡的論斷,卻對人性之惡或者說人性的黑暗傾向有某種獨到的觀察”[6]。其實無論是哪種情形,都是源于思想家對人性某一方面的觀察,一個完整的人應(yīng)是既有本性善良的一面,又有本性黑暗的一面。
站在季先生理論的基礎(chǔ)上,項羽的抱負是做一個霸主,像春秋時期那樣,所以在分析項羽時,應(yīng)以普通諸侯國君主的標準來衡量他,同時,本文在人性方面將項羽與春秋時期三位霸主做一比較分析,以期對項羽鴻門宴上的行為做出更合理的解釋和評價。
一、楚莊王和項羽的比較分析
楚莊王和鄭襄公之間發(fā)生的一件事和項羽與劉邦在鴻門宴上的境遇相似?!蹲髠鳌ば辍吩涊d:“十二年春,楚子圍鄭,旬有七日……楚子退師,鄭人修城。進復(fù)圍之,三月克之。入自皇門,至于逵路。鄭伯肉袒牽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壞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聽?其俘諸江南以實海濱,亦唯命;其剪以賜諸侯,使臣妾之,亦唯命;若惠顧前好,徼福于厲、宣、桓、武,不泯其社稷,使改事君,夷于九縣,君之惠也,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君實圖之?!笥以唬骸豢稍S也,得國無赦。’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幾乎!’退三十里而許之平?!盵7]
這段話的大致意思是楚國因鄭國背盟事晉而伐鄭,在楚莊王攻入鄭都時,鄭伯肉袒牽羊去迎接他,表達了極大的順從,并誠心悔過,楚莊王因此原諒了他,與鄭國講和。在鴻門宴上,項羽的地位相當于楚莊王,項羽也想成為楚莊王這樣的人,以天下霸主的姿態(tài)去對待各方諸侯,劉邦則僅相當于一方諸侯。鴻門宴上劉邦的處境和鄭都被攻破后鄭襄公的處境相似,死生不由己,他們兩位也都極力拉低自己的身份,在楚莊王和項羽面前表露自己的謙卑和服從。楚莊王和項羽的反應(yīng)是:首先,自己作為諸侯霸主,對服從自己的人沒有必要趕盡殺絕,但同時他們又完全可以殺了鄭襄公和劉邦?!睹献印す珜O丑上》:“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8]不忍人之心即不忍加惡于人之心,惻隱之心就是哀痛憐憫之心。楚莊王看到鄭襄公在亡國之際肉袒牽羊,不免心生憐憫,盡管左右大臣說“得國無赦”,楚莊王也僅僅以“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幾乎!”塞其口,最終放了鄭襄公,與鄭國講和。項羽在聽了項伯、樊噲等人的話后,也覺得劉邦曾與自己在楚懷王面前約為兄弟,并約“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現(xiàn)在劉邦雖然破秦入咸陽,卻不敢有絲毫放肆,而是駐軍灞上等待自己到來,并且親自到自己軍中謝罪、送禮,態(tài)度極為真誠、謙卑,由此覺得是自己心胸狹隘,錯怪了劉邦,并對劉邦的遭遇感到同情、憐憫,因此雖然范增等人主張殺了劉邦,但項羽仍不忍心,因此放了劉邦。
這里在評判項羽的判斷時,如果得出項羽太過愚蠢的結(jié)論,恐怕是不合適的。項羽身經(jīng)百戰(zhàn),不至于連這點計謀都看不出,從人性的角度看,項羽是真誠的,因此他也覺得對方也是真誠的,并不覺得對方在耍心機。從這個對比中可以看到楚莊王和項羽之所以放了鄭襄公和劉邦,在決策過程中,源自于人內(nèi)心本性的憐憫、同情,同時,真誠、信任也至關(guān)重要,如果沒有這些,鄭襄公和劉邦很可能都會死于非命。這樣,人們在看待項羽時,不應(yīng)總說項羽目光短淺、婦人之仁,他只是在霸主身份的自我預(yù)期認定下具有樸實的善良本性的普通人。
二、吳王夫差、越王勾踐和項羽的比較分析
同時,《左傳》《國語》《史記》等載有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之間的事跡,其境遇和項羽與劉邦在鴻門宴上的場景也頗為相似。《國語·吳語》記載,勾踐被夫差困于會稽,命諸稽郢行成于吳,曰:“寡君勾踐,使下臣郢,不敢顯然布幣行禮,敢私告于下執(zhí)事曰:‘昔者越國見禍,得罪于天王,天王親趨玉趾,以心孤勾踐,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災(zāi),其敢忘君王之大賜乎!今勾踐申禍無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邊陲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執(zhí)事?勾踐用帥二三之老,親委重罪,頓桑于邊。勾踐請盟:一介嫡女,執(zhí)箕箒以晐姓于王宮。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隨諸御。’”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志于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9]
勾踐在這里首先主動承認錯誤,承認自己曾得罪于吳王,然后又說吳王因顧念勾踐,而赦免了自己,從而大加感謝吳王,用可以把死人醫(yī)活、可以讓白骨長出肉來比喻吳王恩重如山,并表示自己絕不敢忘記吳王的恩德。然后主動放低身段,表明自己實有重罪,不敢因吳王伐越而對吳有任何不滿,并愿以臣子事天子之禮事吳,其中要親自帶領(lǐng)幾個家臣到邊境地區(qū)磕頭謝罪,說的尤為真切動人,吳王因此心生憐憫,并相信了勾踐,放過了勾踐和越國。
這個場景與鴻門宴上項羽、劉邦之間的處境有更多的相似之處。首先都是勾踐和劉邦得罪夫差和項羽在前,然后夫差和項羽在當時想除掉勾踐和劉邦易如反掌,但都因人性中的同情和寬容放走了自己的潛在對手。另外兩者最后都被自己放走的人所打敗,并且兵敗自殺。但不能單純以結(jié)果論英雄,說夫差和項羽都是目光短淺之人。試想楚莊王在決定放過鄭襄公之時,也與此境況相似,都是出于同情、憐憫、信任放走了對手,只不過鄭國實力弱小,不足以報復(fù)楚國罷了。
再來看勾踐,他曾經(jīng)也想做出和楚莊王、夫差、項羽相似的事。勾踐臥薪嘗膽二十二年后,終于得償所愿,打敗了吳國,報了會稽之恥,將吳王逼到姑蘇之山上。這時吳王派人來求和,《史記》記曰:“吳王使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嘗得罪于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成以歸。今君王舉玉趾而誅孤臣,孤臣唯命是聽,意者亦欲如會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勾踐不忍,欲許之?!盵10]
后來在范蠡的一再堅持下,勾踐才同意范蠡繼續(xù)進兵,由此可看出勾踐對吳王的憐憫之情。像勾踐這樣歷經(jīng)會稽之恥,二十多年臥薪嘗膽,才得以戰(zhàn)勝吳王夫差的人,尚且對夫差抱有同情之心,相比之下,項羽對劉邦的同情、憐憫、不忍殺害,就顯得再正常不過了。
三、原因分析與評價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項羽和楚莊王、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心存善念之人,在這一觀念的驅(qū)使下,他們都曾放走過自己的對手,但是卻有不同的結(jié)局。從這個層面來說,項羽的失敗有生不逢時的味道,倘若他生于春秋爭霸的時代,或許能成就一代霸業(yè),但在秦漢大一統(tǒng)時代,他的善念卻成為自己最大的軟肋。在對他們進行歷史評價時,不能以結(jié)果論英雄,他們的成功與失敗都與人性有關(guān)。人性是人與生俱來的秉性,雖會受到后天教育和環(huán)境的影響,但善良的本性卻難以改變,這也是項羽失敗的根本原因。
四、結(jié)語
從楚莊王、夫差、勾踐和項羽的比較分析中可以看出,鴻門宴上項羽的所作所為是出于內(nèi)心本性的善良。通過對這一案例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兩點啟示:首先,在品評歷史人物時,要站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中和歷史人物的立場上,要考慮到他們的地位和觀念。其次,在評價歷史人物時,要對人性有一定的觀察,看到性善、性惡對人的行為的影響。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達官顯貴,都很容易從人的內(nèi)心本性出發(fā)去做出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這些判斷和選擇又直接影響到歷史事件的發(fā)展和歷史人物的成敗。因此,對他們的評判應(yīng)當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以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而不能用后世的標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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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稿人:袁延勝,鄭州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
(責(zé)任編輯:鄒宇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