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群峰無序,詩人就是那個最高的山峰上靜坐的羽毛。“整個下午,/無人知曉我在山巔靜坐和沉思。/那理解我的獨霸天空的太陽,/一直在橫行?!保ā断挛纭罚?“我坐在石頭上發(fā)呆?!保ā断挛绲年柟狻罚┰娙怂谥?,那就只有語言作為記憶的憑載而成為最高秩序的可能。
大解,在黃河之北。多年來一直未曾改變的是他瘦削的身影以及瞇縫起的細小眼睛閃爍出的幽默和睿智。每次想到大解,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身居的石家莊,想到灰茫悶熱的城市生活?!笆仪f處在太行山下,是個窩風的地方,無法散熱。/不知道是哪個混蛋,把城建在這里,讓我心甘情愿地,/在此受罪,一面擦汗,一面欣賞天邊的火燒云。”(《夏日黃昏》)
大解,在我看來屬于詩人中的詩人。大解的智性、敘事性和寓言化在最近的詩歌實踐中得以最大化解放。在這些極其精簡的詩行中以上因素都是以片段的方式出現,而這恰恰重新激活了語言、想象力以及更為重要的求真意志。與很多同齡甚至同時代詩人尋求“時代真理”不同,大解一直在探尋或者說攻克的正是精神的難題和語言的命題,在一個人有限的時間里做無限的思考,“我樂于如此,在有限的時間里,/做著無限事。寫作,雕刻,創(chuàng)造,總是有活干。/我樂于推開永恒的懸崖走到里面去,往生,/或者還原為物?!保ā对谟邢薜臅r間里》)
大解印證了詩歌寫作就是一場接一場的精神事件,甚至有時候他并非去廓清那些疑問而是加深了某種持續(xù)的疑問。
大解最新的詩歌寫作和這本詩集有點兒特殊,眾多讀者也會在翻看的時候發(fā)現這一點。這本集子由兩個文本構成,一個是一般意義上的詩文本,另一個則是由散文化的論述性的隨筆或詩論完成的非詩文本。對于后一類文本我不想做過多的解釋,因為這些文字是自洽的,其已經能夠進行自我闡釋,甚至不需要被別人和別種方式闡釋。甚至在一首詩的下面會直接排列一個非詩的文本,這樣在閱讀的時候讀者必須在兩個文本之間進行頻繁地轉換,以至于每一個詩文本的閱讀感受都會很快被另一個類型的非詩文本所打斷。而對于專業(yè)的閱讀者來說又要不斷試圖將兩個類型的文本連接起來予以咀嚼和反芻,以便最終領會詩人所要呈現的完整的語言世界。但顯然,連貫和對比的閱讀方式會在這本集子中遭遇挑戰(zhàn)。而對于我個人來說,我的做法是先由頭到尾讀完了詩文本的部分,然后再回過頭來讀他的那些非詩文本。這樣的結果是詩文本和非詩文本的閱讀都變得獨立而又具有連貫性,并且對兩個類型的文本獲得的認知也較為完整。
這些非詩的文本,顯然代表了一個詩人的見識——這個時代少見的詩人哲學家,關于詩歌、寫作、語言、精神、生命、存在、記憶與自然、時間、歷史、人類之間的衡估與反復掂量。這也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元寫作,即關于寫作的寫作,關于詩的詩,關于精神的宣喻,是一種更高層級的寫作、詩歌和精神共同體。這一類型的文字是在寫作和精神的兩個維度同時展開的,不是線性和歷史時間的向前或者向后,而是向上或者向下。向上的維度使得這些文本具有著經驗和超驗相融合的視野,一直保持了對不可見之物的探尋,保持了對天空、夕陽和星辰等恒久和高迥之物的嘆惋,保持了對時間和生命體本身宿命的解惑。大解詩歌中一直存在著“向上”的精神探尋的努力?;蛘哒f如他自己所言一直在尋找生活背后的秘密。但是這種努力很容易在先鋒詩歌的歷史譜系那里遭到誤解。因為這種向上的、智性的、隱喻化的寫作方式在很多詩人那里已經產生了足夠多的困境。這種寫作很容易導致剝離的、自我的、 高蹈的、抽象性的弊端。而大解詩歌的意義卻恰恰在此。也就是說,大解在時間維度上的智性拓展和思想加深并不像其他詩人那樣更多來自于閱讀和對精神烏托邦的過度想象,而是在那些近乎日常的細節(jié)和景象中,通過個體情感、經驗和想象的方式自然呈現。尤為重要的是這種帶有生命溫度的知冷知熱的時間性體驗、存在性體悟在語言上又是通過最為樸素的方式予以支撐。這種生命、自然和樸素的方式在同類詩人“向上”的寫作譜系中是極其罕見的,也就顯得非常難得?!跋蛳隆眲t使得大解的詩歌一直居于大地之上,一直關注于那些細微和日常的似真似幻的景象,“亡靈發(fā)光,不低于星辰”。在大解這里,自然、歷史、現實都呈現為個人的記憶結構,大解筆下的塵世和當下以及相應的一切事物都是既真切又恍惚的,是真實的幻象,是光影世界的海市蜃樓。這使得大解的文本近乎是“傻子寓言”,充滿了幽默、反諷的智性以及超越了現實表層浮土的寓言化的另一種深度和真實。同時這一切又像是一個想入非非者的夢話和自言自語,更多是說給自己的精神獨白和思想畫像。
由此,我得再次強調,在當代中國詩人群體中具有智性深度和思想者能力的詩人微乎其微,而大解是典型的代表。思想能力不是一味的頭腦風暴和癡人說夢,對于大解來說這一切都來自于體驗和想象本身,甚至大解的思想能力有一部分直接來自于此時此刻的現場(比如對鄉(xiāng)村故園和城市新景觀的省思),得益于一個詩人對現實的理解力和判斷力,得益于一個人內部的盤詰。這既是個人經驗,又同時抵達了此時代的某些核心命題,比如《寬恕》這首詩指涉的工具理性與時間法則之間的較量或和解:“沿著山脈的走向,河流找到了去路。/風沒有家,因此也沒有歸宿。/飛機不這樣,它曾經飛到天空的背面,回來時,/向我道歉。在西藏貢嘎機場,我寬恕了它。/還有那些不懂事的云彩,還有/懶惰的雪山、行走的佛、反復出現的紅日,/它們不認識一個從天而降的人。”
就詩歌場景來說,除了那些精神性極強的自我開釋之作,這也是詩人的精神境遇和詩歌的存在屬性。在大解這里,確實有很多詩類似于寓言和傳說,即情境是具體的、日常的和有質感的,是我們每天迎面遇到的俗世,但是在這一具體情境中還存在著另一個更為神奇的甚至虛幻和假托的精神底座。在寓言化的處理中這些文本獲得了強烈的戲劇化效果——比如“那年我四歲,看見一片云彩,/飄飄忽忽,來到我的村莊。//村長坐在云彩上走了。/傳說他回來時,帶來了上蒼的公文”;“而在太行山,久盼的雨,只下了三滴。/鐵匠撂下錘子,要去天上討個說法。/村長啊,請不要抱住他的后腰。/鄉(xiāng)長啊,請給他蓋個章吧,沒有介紹信/他徒勞千年,也到不了天庭?!敝挥羞@一途徑才是有效的,才不至于淪為此刻現實的平面摹寫者,才能不斷清除此時此刻(現實)的浮土而坦露出時間的本質、萬物的本相以及無處不在的困厄和悖論,可見和不可見的得以并置、共存。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是《看見》(此外還有《見聞》《傳說(系列)》《鐵匠》等等):“高速公路上擺起一溜紅色警示樁,/汽車都在減速,/一個警察在指揮,另一個憤怒地指著遠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人騎在太行山上,/似乎要逃離人間,又被烏云攔截,/ 在去留不定的北方?!?/p>
大解是精神層面的重量級的強力詩人、耐力詩人。
除了重復每天的日常生活,他還在太行山和燕山山脈的深處、暗處考察——有時是實際行動,有時則是精神幻象和隱喻層面的傾心向往與癡迷般的追懷,“我要在此開三天會,和群山商量永恒的事情”(《承德》)。這個的螞蟻般大小的人在大山的山頂和褶皺間緩慢挪動,他坐在那些石頭上,觀察那些石頭、抱住那些石頭、撫摸那些石頭,“在山脈的體積內,石頭作為骨骼擔當了抵抗的重任,以堅硬對抗摧毀。在兩相對峙中,時間和山脈都顯示了從容與耐力”。這還不夠,他還要每次帶回那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石頭以及已經死去的木頭。它們或者像某個動物、像某個人形,甚至像某種更為神秘的圖案和符號,它們如神靈一般被供奉在書房或客廳。本質上講這是對時間的深層次的凝視,“在自然藝術中,最能體現減法雕塑的東西莫過于石頭。尤其是河灘里的那些卵石,經過上億年的沖刷、摩擦和風化,表面上多余的東西都被淘汰掉了,剩下的部分仍然處在不斷地減縮之中。自然法則具有消磨和耗散的性質,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經受住時間的摧毀。萬物遵循著自然的規(guī)律,把生長性交給那些速朽的草木和生靈,而讓石頭來抵擋腐朽,體現生命的意志?!贝送?,大解對于其中更能激發(fā)他奇思妙想的石塊和木頭還要進行雕鑿、加工——“我經常抱著石頭趕路……在大自然中尋找藝術品”,運斤之際,石灰、木屑紛紛。據說有一次在太行山中他為一塊巨石所震撼,居然臨時雇了幾個壯漢搬上租來的車子運回家中。我期待有一天大解把這些精彩的趣事都一一講給我們聽聽。
綿延四百余公里的太行山又名五行山、王母山、女媧山,是中國東部地區(qū)的重要山脈,地貌多樣,海拔大多在1200米以上。太行山陡峭多懸崖,其間還有眾多的河流,河流里是被時間沖刷的卵石?!疤猩絽^(qū)雖然山勢陡峭,山與山之間的間距不是很大,但有些河段的河床也很寬闊,我們走在河灘里,仍然有一望無邊的感覺。由于河流的落差較大,沿岸又臨懸崖,經常有崩塌的巖石落入河道,使河床里布滿了石頭,其中不乏一些巨大的石頭。特別是在河道的轉彎處,山崖下一般都有幾米甚至十幾米深的深潭,而那些巨大的石頭被洪流卷起并且被掀到離深潭很遠的地方,堆積在一起,形成一道高高的石灘。”太行山脈之東即為更為廣闊、平緩而又無比低平、沉悶的新生代斷陷區(qū)華北平原——海拔大多不及百米(多數海拔在五十米左右)。華北平原的東北部即為燕山山脈,東部邊沿即為渤海和黃海,“華北平原無限延伸,會到達天外,/于是大海封住了邊疆”(《邊疆》)。燕山山脈是大解的出生地,太行山則是他的居住地。山脈、河流和平原提供的精神視角帶有某種恒久和穩(wěn)定特征——也就是說它們都是穩(wěn)定的而非速朽的,而大解詩歌中以上三者卻成為他詩歌文本的精神坐標,再加之北風(西風)、夕陽(暮色)和天空(星辰)的恒久精神元素的加持,大解持有了此時代難得的思想能力和觀察方位。平原、山脈和大河絕不是外物,而是由詩人的個體主體性生發(fā)的對應之物,有來自內部的強大精神支撐,精神世界是一切運轉的中心,“構成我身體的元素來自萬物”(《萬物》),“我的手指是前人的手指”(《清晨》)。無論詩歌時空如何闊大,無論處理的命題如何重要,無論詩人向外打開度有多廣,其前提和旨歸最終只能是內心,都只能是內化的過程,“因此我決定 / 向內走? 也許穿過這個小我? 就是眾生”(《向內 走》)。內化的過程必然使得詩歌的精神性特征極其顯豁,甚至使得詩人攜帶或者自我分蘗出類宗教的精神向度。這是對語言和精神的態(tài)度,敬畏,一切有如重生,“當暮年與暮色合并在一起,吹長號的使者赤腳從遠方帶來新消息,/我將脫下衣服,在河水里洗浴,臨行前用右手掩飾住內心的欣喜”(《黃昏》)。大解一直在尋找時空深處的那個隱身人,這一隱身人甚至包括內心深處陌生的另一個我,“我也未必是真我”(《陌生的世界》)。
大解,一直在燕山、太行山和華北平原的腹地進行精神的漫游,心象和幻象(幻影)在現實表象中被格外細心地呈示出來。這是一個現代式的夸父,一直在奔跑,一直在尋找終極之所在,一直試圖揪出“隱在背后的推手”。燕山、太行山和華北平原(曠野)多年來在大解的詩歌中居于最核心的精神版圖中,而北方則成為這一空間的文化和存在象征,也成為常寫常新的精神共時體,“進入一個多連通的時空,恢復或顯現生活的全景,讓缺席者全都到位,就成了人類的夢想”(大解)。這是詩人的夢想,這是曠古的長歌和悲歌:“北方如此遼闊,為何只憐憫我一個人?”“沉默的群山在北方聚首”“北方已無壯士,只有眾生在死活/自此,北方也無悲歌,只有小小的憂傷”“我走后,北方更加空虛了”“北方已老。/何人兮,喚我歸鄉(xiāng)”“北方已經空虛,何人在此居住”“北方有天馬,而馭手失蹤了?!边@是精神的原鄉(xiāng)意識,一個人試圖折返到回鄉(xiāng)的路上,“我深知此生已老,原罪加身,/卻依然渴求獲救,做一個疲憊的歸人”(《心事》);“我是哪兒也不想去了 現在我很懶/就是秋風吹倒蘆葦? 我也無法回到故鄉(xiāng)”(《蘆葦蕩》)。這種回鄉(xiāng)情結,既是精神存在層面的,也是個體身體本能和生命意識的,正如大解說的“身體是人的故鄉(xiāng)”“母親的身體才是我真正的生命的故鄉(xiāng)”。大解的詩歌立足于燕山和太行山,更立足于強大而立體的精神自我和生命母體。他無論是對一棵小草的俯身察看,還是敞開胸懷面對浩瀚的星空以及迎面那些無止息的時間之風的吹息,他都呈現出北方質地的可靠與樸素、真誠。他不聲張,不浮華,不自我美化。他能夠做到的就是不斷尋找和行走,扎扎實實地通過一個個漢字完成一個詩人的心靈史和時間史。大解詩歌重要的詩學意義在于其本源意義上的元素性寫作趨向。這是一個不斷出發(fā)和尋找的詩人,他詩歌的發(fā)現性、還原性、元素性、本源性和時間性的姿態(tài)是不言而喻的。這些帶有明顯的個人性和普適性的詩歌精神無疑在很大程度上發(fā)現和命名了人與自然、世界、時間以及命運之間最為直接的關聯。這些詩歌之所以能夠感染讀者不僅在于其情感和知性的力量,還在于它們在最大限度和可能的空間上還原了人和語言以及萬物的真正關系。山脈、河流和北方既是精神性的,也是日常實體的,具有了后者精神才得以有了穩(wěn)固的底座,才不至于墮入高蹈和玄思的黑洞。比如太行山,既是一個精神漫游者的想象空間,也是日常生活鏡像的對應,當然這一系列的日常是經過漏斗般的過濾和精神觀照之后的提升和變形,“超級胖的飯店老板娘一直在笑,她的幸福,/都體現在肉上。在太行山下,一百米長的路羅鎮(zhèn),/正方形的人不多,倒是一些細如柳絲的女子在風中搖擺,/讓人不安。兩個下午,我吃了同一家飯店。/兩個下午,一個是暴雨澆滅心里的烈火,/一個是烈日當頭,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冒煙?!保ā堵妨_鎮(zhèn)》)
大解一直在追尋個人記憶、集體記憶和生命記憶意義上的詩歌方向。大解多年來的詩歌寫作就是為了確認個體和語言在時間空間中的位置。詩人是最直接面對時間和生命狀態(tài)的獨特群類,這也容易形成虛幻、虛無的感覺,因為死亡、暗夜在此過程中幾乎無處不在。大解一直在自然萬有和生活細節(jié)中尋找存在的內核與時間的秘密。大解一直對那些沉默無聲的自然萬有和日常事物長久凝視、敲打、冥想和玄思。這種近乎執(zhí)拗的寫作姿態(tài)和精神取向也形成了大解詩歌足夠堅硬和可靠的質地。大解在詩歌寫作中保持了足夠的耐力,這種耐力正是來自于詩人對語言、心智和想象力的自信和體認。大解詩歌精神的視野足夠寬遠。他能夠在那些微小的事物身上生發(fā)出舉重若輕的精神路向。大解在與人生、歷史、現實的心靈史意義上的對話、詢問和盤詰中不斷閃現出知性的光芒。大解不斷將自己置身于那些長久沉默的事物身上,夜色、群山、星空和河流在他的詩行中不斷投下巨大的陰影和溝壑,他只能通過詩歌這把特殊的梯子不斷攀爬。大解在詩歌中一直承擔著“命名者”的角色。他在那些日常性的事物那里尋找著最為準確的語言方式。他獨特而深厚的體驗方式與知性玄思的精神空間達成了具有難度的對話和平衡關系。大解樸素自然的詩歌話語方式,充滿質感的意象化手段以及可靠的細節(jié)還原都成為當代詩壇獨特的存在。值得注意的是大解的詩歌并不是憑空冥想的產物,而是來自于命運性、慨嘆性和追問性的悲劇意識和時間體驗。大解的詩歌是可靠的,而這種可靠性恰恰來自于一個同樣可靠和樸素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