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暮色開始垂降,不知是從哪兒垂降的。黃家尖的山峰上,仍是橘黃色,陽光有些粉油。山梁上的竹林浸染在夕陽之中。山影覆蓋的山壟,蒙蒙的灰色?;疑怯兄亓康念伾?,壓在樹梢上,壓在草葉上,山壟變得有些彎曲。
黑母狗站在窗戶下,伸長了脖子,望著皂角樹。三只狗崽支起前身,躲在母狗腹下吮吸奶水。母狗的脖子上,拴著一條白色金屬鏈,它扭動一下,鏈哐啷哐啷作響。狗崽滾胖,母狗卻骨瘦如柴。半月前,母狗生下七只狗崽,陳馮春知道母狗奶不活這么多狗崽,他提一個竹籃,隨手抱走四只,拎到山下人家。抱走的四只狗崽,還沒開叫,眼睛還沒睜開。萬濤問陳馮春,后來那四只怎么樣了呢?我說,這就是命運。母狗的眼睛烏溜溜,泛著深灰色的光。這是遠山的顏色。遠山浮著一層煙靄一樣的霧氣。由南而北的峽谷,鎖住了群山。交錯的山壟沉在夕暉之下。
晚風從山梁而下,涌起寒意。我找出毛衣穿上。陳馮春的愛人在燒菜。屋內(nèi)漆黑,只有廳堂還殘留著薄薄的天光。因為這里不通電,只有在灶膛可以看見非自然光。我進去燒灶膛,添柴火。柴火是竹片。我劈開干燥的長竹筒,把竹片扠進灶膛,火一下子揚起來。我對陳家大嫂說,可以點蠟燭了。陳家大嫂喊,馮春,把太陽能燈點起來。
院子里的三盞太陽能燈亮起來了。燈光有些慘白,很淡,甚至還看不見射出來的燈光,只有燈罩周圍吸著一團毛茸茸的白光。三盞燈,看起來像三朵白棉花。廚房的太陽能燈掛在墻壁上,掛得有些歪斜,光也歪斜,照不進鍋里。
“菜上桌了,大家吃飯了!”我吆喝一聲。
廳堂全黑了。屋外的燈,只照得到門檻。陳馮春從廚房拉出燈,掛在柱子的鐵釘上。燈還沒亮出應有的亮度,撲在柱子上,如一只發(fā)出熒光的白鼠。我們圍著簡樸的八仙桌,一餐飯很快吃完。吃完了,大家仍然圍在桌邊。因為一個屋子里,只有廳堂有燈光。山野清靜了,竹雞的叫聲顯得更悠遠嘹亮。南邊的混雜林里有兩只竹雞在叫,“噓嘰嘰,噓嘰嘰”。早上,竹雞也叫得早,天剛剛開亮,它們就亮開了嗓子。竹雞一窩窩生活在一起,少則三五只,多則幾十只。
我凝視著柱子上的燈,長久地凝視。事實上,我并不懼怕黑,但渴望滿屋子蕩漾著燈光。那樣,我會有一種被溫暖包圍的感覺,不會有懸空感。深度的黑暗,讓人懸空,如漂浮在水流上。燈光散發(fā)著天然的母性。在黑暗中久住的人,生活形如地窖。燈慢慢亮開,如曇花在盎然怒放。我在城市生活得太久了,沒有哪個夜晚離開過燈光。在燈下,喝茶、翻書、上網(wǎng),即使是散步,也在燈光明亮的人行道或者公園里。燈光是我們親密無間的伙伴。我們從沒在意過燈光。燈是那么普通,一個玻璃外殼,里面彎著幾根細鎢絲,鎢絲發(fā)熱,光散了出來。燈是屋子的心臟。
閑談了一會兒,萬濤回房間睡覺了。我看了一下時間,才七點不到。我們同睡一個房間,他睡帳篷,我睡旅行床。旅行床是折疊床架支起的布墊,睡起來往下凹陷,不好轉(zhuǎn)身,頭也往下垂。陳馮春拎了一個充電應急燈,豎在舊沙發(fā)靠背上。我把臺燈關了,說電很寶貴,留著充手機吧。我鋪好床,卻不想睡。我站在院子邊的籬笆下,仰頭望星空。
四野清朗,山影黑魆魆,山坳中的梯田卻明凈,也愈加開闊。也不知道是什么鳥,在“鈴鈴鈴”地叫。田邊有兩棵喜樹,長在田埂下的一塊草地里,樹蓬勃青綠。叫聲就是從喜樹上發(fā)出來的。鳥的體型可能較小,因為叫聲既輕盈又悅耳,像一對風鈴被風吹動。星空似乎低矮,如藍手帕蓋在山頂。
星星如一只只螢火蟲,在天際發(fā)亮。光越來越亮,亮出水晶體的白色。月亮還沒出來,即使出來,也要等到凌晨。月是殘月。農(nóng)歷月末,月亮藏在一個深不可測的水潭里,還無人把它撈出來,也沒有鯉魚把它銜來。螢火蟲越來越密集,從蔚藍的水幕爆出來。水幕如一個蒸鍋玻璃蓋,火在蒸鍋下“撲哧撲哧”地燒,水慢慢變熱,蒸汽凝結(jié)在鍋蓋上,形成水珠。水沸騰,水珠密密麻麻,一滴一滴落回蒸鍋里。玻璃鍋蓋上的水珠,透明、純潔、樸素。星星就是水幕中的水珠。如果我把手捂在鍋蓋上,手會很快發(fā)熱,熱量沿著我的毛細血管進入筋脈,傳遍全身。星光照下來,冷冷的,霜一樣降下來。我把火盆端到院子,依偎著火。炭火微弱的紅光撲在臉上,有熱淚滑落之感。
皂角樹高大,樹腰之下,爬滿了藤條。皂角樹是落葉喬木,在晚秋,它太空落了,只適合掛星星。星星在光溜溜的樹梢上,亮晃晃。兩棵銀杏樹發(fā)出簌簌之聲,葉子紛落。
我有些冷,坐不住,回屋躺在床上,聽萬濤節(jié)奏有致的鼾聲。迷迷糊糊地,我們都入睡了。我們暫時忘記這里是茫茫大山。
“你聽到叫聲了嗎?這是什么聲音?”萬濤坐了起來。我說,沒聽到,我正在做夢,夢見一個高高的山崖,我墜了下去,一只鳥飛來,把我馱走了。我穿好衣服,打開略顯破舊的木板門,一陣冷風涌了進來,隨風一起涌進來的還有星光。我裹緊衣服,站在屋檐下,看了看時間,是凌晨兩點多。
星星大朵大朵地開在蒼穹的崖壁上。那是一些白燦燦的毛茸茸的花,歌謠一般的花。我知道,那是一群天鵝,飛往天庭,越飛越遠,影跡杳杳,留下一粒粒發(fā)光的背影。南邊山梁下的山谷,發(fā)出了“噢哦,噢哦”的聲音。聲音很震人,清脆柔和,有一股爆發(fā)力。我對萬濤說,這是山麂在叫。山麂四季都會求偶,有胎不離身之說。山麂生了崽,很快會求偶。山麂的覓食范圍一般在6平方公里以內(nèi),可雄麂在求偶期,會去30公里外會“情人”。雄麂發(fā)出的求偶聲,可傳3公里之外。這是駝子獵人告訴我的。
“要不要去田壟看看?那里肯定有野兔在吃草籽?!比f濤說。
“這一帶,野雞非常多,說不定有野雞藏在田里?!?/p>
我們打起了小手電,起身去田壟,忍了忍,還是沒去——露水太重了。地上濕濕的,屋檐臺階濕濕的,我的額頭濕濕的。露水不知不覺濕透了草木。我摸摸竹籬笆上的竹竿,水“吧嗒吧嗒”地落下來。露水在凝結(jié)時,星光也凝結(jié)了。每一滴露水,都閃爍著光。聚集又分散的星星,像凍在高空的雪花。
“月圓之夜,在此處看星空,可能會更美?!蔽艺f。萬濤不說話,仰頭看天空。
“月太明了,星光會弱一些?!蔽易猿白源?。
我站在皂角樹下,望望四野,素美而清冷。四野都是樹冠。山是樹冠堆疊的地方。樹冠遮蔽了龐大的山體。比山體更壯闊的,是樹冠。上午走山谷,我和萬濤從古道而下,穿過一片蘆葦茂密的山地,下到了山塢。這是一個極少有人深入的山塢,溪澗水流湍急。我們很難看到大塊的天空——樹冠屏蔽了陽光。我們走走停停。楓樹、栲樹、冬青、鵝掌楸、苦櫧、水杉、杉松、大葉櫟……它們都有著高大的樹冠,或如圓蓋或如卷席或如草垛或如陽傘。
星夜之下,樹冠支撐起了大地的高度。
夜寒。我們又繼續(xù)睡??晌以趺匆菜恢郾牨牭乜茨敬?。木窗半開,風冷撲撲。也可能是沉默的群星,在不停地喚人。山中冷夜,我們是可以聽見星星呼喊聲的。聲聲慢的呼喊聲。溪水般的呼喊聲。星星是一群白鷺,在樹冠夜宿。樹冠是它的帳篷。天亮了,它們悄然離去,隨夜色離去。它們在離去時有著長調(diào)式的鳴啼。在夜宿時,它們以風發(fā)聲,以樹葉發(fā)聲。
凌晨五點一刻,我起床。睜著眼睡覺,比夢魘還讓人難熬。我倒了一杯熱水,抱在手上。天深灰色。天光一絲絲滲出來。遠山朦朦朧朧,一只鳥在澗邊楓樹上叫,叫聲像敲鈸。鳥鳴聲驚散了群星。星星藏在深海萬米之下的海底,水光漾了出來。落下的星星不是消亡,而是退隱。星星不會死亡。在亙古的大海中,一顆星星就是一座島嶼。島嶼不會沉沒,而是不露崢嶸。失散的人在島嶼上重逢。
以露水為馬,馱著星星,穿過了長夜。
與露水相遇的人,也與星星相遇,追隨大海,浪來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