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是月牙
有時不是月牙
在黑夜里
它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
它被黑占據(jù)的部分越多
它光亮的那部分
越鋒利
詩人簡介:
神青趕,本名孟軍平,河北省石家莊市藁城區(qū)南孟鎮(zhèn)南孟村農民?!对铝痢啡脒x2019年度(第八屆)“中國好詩榜”。
世賓:弱者的反抗
月亮對于無邊無際的夜空來說,那是微乎其微的存在。詩人使用了他的特權,把黑暗的夜空當成一個具有能動性的事物,它可以支配月亮的圓缺,所以就有了第一段“有時是月牙/有時不是月牙/在黑夜里/它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月亮相對于夜空,它是多么弱小,它的存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它的形狀都是被黑夜決定的。但是,如此弱小的月亮的存在,也是對黑夜的反抗?!对铝痢愤@首詩的高潮部分無疑是這結尾三句,前面四句的描述就是為后面三句準備的,相當于前戲。在過去的短詩寫作經驗里,前面四句都可以不用,只直接把最凝練的詩句呈現(xiàn)出來,就像匕首露出光芒?!八缓谡紦?jù)的部分越多/它光亮的那部分/越鋒利”,這三句強有力地凸顯了月亮作為弱者的反抗姿態(tài)和內在的精神。詩人用“黑”和“光亮”這一對相反的詞構成對抗的張力,以“越鋒利”這帶有流血和暴力色彩的詞語來加強對抗性的力度。
口語詩的優(yōu)點是短平快,給人一目了然的閱讀體驗。但對于詩來說,它只是用形象講了一個“理”,它的立足點在于“理”,而不是在建構一個詩性的或詩意的世界。這是我一向反對口語詩寫作的原因。
吳投文:像一把彎刀懸在我們的頭頂
月亮是自然的神跡,似乎只有懸在天上才有意義,只有人仰起頭才有意義。不管是滿月也好,月牙也好,都讓人難舍那份千古眷懷。此詩作者神青趕,本名孟軍平,是河北石家莊一個村鎮(zhèn)的農民,他寫月亮雖是寫得比較直白,然而也有一份特別的婉轉。記得年少時在鄉(xiāng)村的夜晚,月亮就像跟在身后似的,就像拖住孩童們的尾巴,要把一個故事洗白一樣似的。我為什么有這樣近乎荒誕的記憶?大概是因為在鄉(xiāng)村的事物中,月亮與每一個人都不隔膜,是屬于每一個人身體上的事物,不像在城里人看來,月亮是“另一個”事物。我想,神青趕寫月亮,也就是寫抬頭那一瞬間的感觸而已,如此自然,全無做作。
不是嗎?詩的起首兩句,“有時是月牙/有時不是月牙”,這就是白描,月圓月虧,乃是極自然的事情。然而,這是一個極好的鋪墊,如此引出后面的兩句,“在黑夜里/它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就顯得絲毫不露痕跡,就像月光照在鄉(xiāng)村的草木上一樣,不是恩澤而是自然的神會。在黑夜里,月亮被遮掩或被部分遮掩,難以再堅持自己的形狀。但它愿意妥協(xié)嗎?
顯然不愿意。月亮“被黑占據(jù)的部分越多”,它光明的那一部分就變得越鋒利,像一把彎刀懸在我們的頭頂。詩中應該是有所寄托,卻是在事物的固有形態(tài)中引申出來的,看不出詩人刻意使用象征與隱喻的痕跡。此詩寫得非常巧妙,文字簡省卻隱含深意,沒有鋪敘卻自有層次,其中有著詩人隱微的情緒波動。
向衛(wèi)國:月亮的“光亮”還是鋒利的嗎
此詩相對簡單,闡釋的空間也小,無非從“月有陰晴圓缺”的自然現(xiàn)象,創(chuàng)設一個關于“黑”與“光亮”的二元象征,并且相信“光亮”依然有“鋒利”的力量。
有意思的是,此期“十面埋伏”正好還有一首朵漁關于當代人的生命困境的詩《霧中讀卡夫卡》在前面,而這首詩又正好告訴我們另一個事實:“光亮”—哪怕是月亮的光亮—已經無效,也許連“光亮”本身,也陷入了一個永不得超生的“無物之陣”。
所以,問題僅在于,兩首詩,兩種認知,你愿意相信哪一個?
周瑟瑟:鋒利的光亮,揭開月亮的蓋子
《月亮》入選中國詩歌流派網2019年度(第八屆)“中國好詩榜”。寫得簡單,短短兩段,屬于四兩撥千斤的寫法。
神青趕的月亮是一枚鋒利的月亮,他在藁城區(qū)南孟鎮(zhèn)南孟村看到的月亮,與別人看到的月亮是不一樣的?!八缓谡紦?jù)的部分越多/它光亮的那部分/越鋒利”。
詩是發(fā)現(xiàn),是從眾多月亮中分辨出屬于詩的那一個。詩人被黑占據(jù)的部分越多,其光亮的那部分越鋒利。有的詩人從來就不知道黑是什么,也不能感知到黑,要做鋒利的月亮就要被黑占據(jù)的部分越多。
“有時是月牙/有時不是月牙/在黑夜里/它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讀這樣的“簡語詩歌”,我不知神青趕是一個什么樣的寫作者?我對他并不了解,搜到他的作品,介紹他是1968年生人,“喜歡寫溫良的詩,視本分為一生的品格。他的詩總是言簡意駭,越讀越耐讀,讓讀者總能從中得到一點什么?!?/p>
我看神青趕濃黑的眉,寬大的嘴,頭發(fā)掉了不少了,屬于眼明心亮的人。讀他的其它作品,都是簡潔如電報體,一個字都不多寫?!斗奖恪罚骸肮罚?,馬/這些通人性的牲口/宰殺起來方便”?!稛o題》:“世界是只老鼠”。
讀了他的《方便》《無題》等更多的作品,對他的寫作才有一個基本的了解。
神青趕像一個密碼寫作者,他以最少的語言揭開了事物的蓋子,月亮的蓋子,人性的蓋子,世界的蓋子。
宮白云:自然天成的暗示與諷喻
寫月亮的詩很多,大多平庸而雷同,如何寫出新意是許多詩人的困擾。神青趕的這首《月亮》寫得別出心裁,不僅寫出了月亮的自然屬性,還挖掘了它的現(xiàn)實屬性,詩人從月亮“有時是月牙/有時不是月牙”的形態(tài)中得到靈感,接通了“在黑夜里/它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的真相,精準地呈現(xiàn)出“它被黑占據(jù)的部分越多/它光亮的那部分/越鋒利”的寓意所在。簡單而不乏其妙,全詩只有七行,但細思起來卻有萬象包羅、千變萬化的深長意味,蘊藏著無可捉摸的魔力。古有的“陰晴圓缺”之說,只是人們看到的表象,是被“黑”遮蔽或被“光”照亮的映像,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本質上并沒有改變,但每時每刻作用于人們的視覺卻完全不同,詩人利用它們在人們眼中的不同形狀暗示了“黑暗”與“光明”的相互作用,賦予大家眼里很熟悉的“月亮”料想不到的意蘊。詩歌寥寥幾行都是很普通的常用詞語,卻組合得慧黠又目的明確,“黑”得不動聲色,“亮”得尖銳耀目,雖然詩人只字未提“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感卻無處不在,“月牙”或“光亮”周圍的黑暗之域,才是詩人讓隱喻的真相游走的地帶,在那里,詩人埋下未言明的真相和暗喻,讓讀者自己去琢磨填補,這首詩的魅力也正在于此。還有就是整體設計得巧而不露痕跡,暗示與諷喻都自然天成。
趙思運:一首漂亮的詠物詩
《月亮》是一首漂亮的詠物詩!
對于現(xiàn)代詩人來說,“月亮”已經是一個可怕的意象。因為詠物詩是很顯豁的中國詩學傳統(tǒng),在詠物詩中,“月亮”是頻率最高的意象之一。這枚月亮已經蒙上了太厚的文化灰塵,甚至還有后人刻意涂抹的矯情的釉彩。誰還有勇氣和能力再去寫一首免俗的詩?!一首好的詠物詩,既要精準地捕捉到物象的特點,還要以充盈的詩意體驗,輻射出內在的神韻,抵達超越物象的象外之象、韻外之致。關鍵是,“物”和“意”之間不要太“隔”,不要“造作”,要自然呈現(xiàn)。
神青趕的這首《月亮》起句平淡,意象極其簡潔,但是越往后,越奇崛,韻味悠遠。開頭兩行,“有時是月牙/有時不是月牙”,似廢話,無奇?!八y以堅持自己的形狀”,一個動詞“堅持”,點亮了詩境。擬人化的描述,賦予了“月亮”一種屬人的品質?!霸铝痢边@種客觀意象具有了情態(tài)和生命。月圓月虧的定數(shù),月亮難以逃避,萬事萬物亦如此。宿命感油然而生。悲憫感油然而生。
對于一般的詩人來說,能夠完成第一節(jié),也算一首不錯的詩。神青趕卻又在完成度比較高的情況下,寫出了光彩奪目的第二節(jié)。“它被黑占據(jù)的部分越多/它光亮的那部分/越鋒利”,利用了圓與虧、黑與白、遮蔽與釋放等對立的范疇,展開了詩意空間。而這些詩思,都精準地寄托于月亮的物理特點而展開的,意境奇崛,真力彌滿,卻沒有雕琢的痕跡。一首《月亮》,擦亮了蒙塵的詠物詩!
高亞斌:鋒利的月亮
《月亮》是一首小詩。小詩的好處,在于能夠以少勝多,這就非有出其不意的奇兵不可,《月亮》就是以這種奇巧取勝。我們知道月亮只是太陽的反光,是作為陪襯的角色出現(xiàn)的,仿佛總是受制于人,而沒有自己的主體意識。而在這里,月亮開始擺脫“陰晴圓缺”的缺憾,變成了一種弱勢對抗強權的的利器。月亮的盈虧,成為吞噬與被吞噬、遮蔽與反遮蔽之間的較量,更進一步,成為了光明與黑暗之間的較量。
在詩歌中,“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表達了人被外部事物、被社會這個龐然大物所裹挾的必然命運。誠然,在光明與黑暗之間的博弈和抗衡中,總會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所謂光明必定戰(zhàn)勝黑暗,也許只是一種祈愿和慰藉。但就算難免在悲劇的命運里掙扎輪回,那種不甘沉淪的氣節(jié),和不愿與黑暗和解的良知和勇氣,在無論多么糟糕的時代,都讓人充滿了敬意。
海德格爾說過:“一切冥想的思都是詩,一切創(chuàng)作的詩都是思,思與詩是鄰居。”正是因為有了哲學的思考和生命體驗的參與,一首短短的小詩,卻能夠筆底生風雷,紙上有波瀾,詩人和讀者都有福了。
徐敬亞:天下人都沒發(fā)現(xiàn)月亮里藏著一把刀
神青趕此人有異感,我想到了顧城寫過的星星是黑色天幕外面漏出來的光。
在那么小的一圈面積上,天空每天都在進行著黑、白切換。古人仰頭觀了幾千年的月,也寫了幾千年的月,竟然沒有看見月亮里藏著的這把刀!黑暗成為一塊磨刀石,它磨得越多,刀越鋒利!—這首詩讓我感到很奇怪:這么簡單的現(xiàn)象,這么簡單的因果,天下所有人都沒想到—就是想到了,也沒有想到還有黑白轉換、越磨越鋒利的深意。但神青趕一說,大家立刻驚呼—這就是詩的發(fā)現(xiàn)。
詩中的“黑暗”與“光亮”,不是隱喻,而是聰明敘事對隱喻的侵入。明明白白的事,一語點破,隱喻就變成明喻了。有意思的是這首詩的兩個部分,它們之間不是因果,而是疊加與補充的關系,正順序看,可以。把順序反過來,也可以。
詩,到了一個分界期。像《月亮》這樣的詩,在過去的詩人那里可能要多繞幾個彎,起承轉合后才把詩意“鼓搗”出來?,F(xiàn)在的詩人,直截了當,詩意突然跳出來了!當然,它不夠復雜多變,不夠曲折豐富,但我覺得本詩可以作為口語詩的一個優(yōu)良文本。我們不能用火要求水,不能用A要求B。
這首詩的亮點在于一個尖銳的發(fā)現(xiàn),在寫作上沒有太大難度。但逐字逐句看下來,修辭上絲毫沒有破綻。而且“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一句,還釋放出某些神秘模糊的詩意境界。足可見今日的農民不簡單,雖身處一隅也照樣手眼通天。
韓慶成:發(fā)現(xiàn)、力度與回味
《月亮》是2020年12月評出的第八屆“中國好詩榜”上榜詩歌中的第2名。這首短詩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有發(fā)現(xiàn)、有力度。
發(fā)現(xiàn)集中在第二段,主要有兩點:一是我們通常認為的月牙的細弱,被作者認作“鋒利”;二是月亮被“黑占據(jù)的部分越多”,我們通常認為可能是一件“壞事”—月亮不夠明亮了,黯淡了,而作者似乎認為是一件“好事”—被占到極限,方能絕地反擊。
詩的力度也主要體現(xiàn)在第二段,這是兩點發(fā)現(xiàn)所帶來的對固有思維/觀念的沖擊。
而第一段的“在黑夜里/它難以堅持自己的形狀”則頗值得回味,這里面既表現(xiàn)了黑夜的漫長和強大,也表現(xiàn)了月亮從圓月到月牙的輪回中雖力有不逮,卻能堅守光明的頑強。就當人們認為它行將消失的時候,它又慢慢掙扎著撐開自己,從月牙重新成為月亮。
一首七行短詩,有發(fā)現(xiàn)、有力度、有回味,足矣。
霍俊明:“鋒利”一詞挽救了這首詩
處理“月亮”意象或元素的詩無疑是危險的,甚至不是有人說過嗎,每一片樹葉的正面和反面都被反復抒寫過了,而“月亮”作為詩歌中的強大象征更是已經吸納了難以計數(shù)的詩人的光亮,如果有人要想重新在詞語和精神的雙重視域重新發(fā)現(xiàn)“月亮”,那么難度是可以想見的。神青趕的身份是農民,我們無須從寫作倫理上來談論他的寫作以及《月亮》這首詩,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詩人對事物和細節(jié)的發(fā)現(xiàn)總是有根由的,在農村、土地和夜色中—盡管它們在現(xiàn)代性時間的圍剿中早已面目全非。很多年,人們在黑漆漆的時刻抬頭望見的就是月亮和星空,如此直接,如此讓人不能視而不見。然而,一個經意或不經意的“月亮”能夠進入詩歌并且完成得比較好,這就需要寫作者具備不一樣的取景框和眼界了。神趕青的這首詩基本上是在“月牙”“黑夜”的齟齬和摩擦中完成的,其要表達的部分也基本被限定了。如果沒有最后一句“鋒利”一詞來收場和聚攏,這首詩很容易就陷入到了慣性的敘述和庸常的認知當中。還好,“鋒利”一詞,挽救了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