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開
〔摘 要〕詩圣杜甫與成都的淵源頗深,杜甫眼中的成都音樂印象如何?成都的音樂給了杜甫怎樣的體悟,是本文力所講述的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杜甫;成都;音樂印象
一
唐肅宗亁元二年(759)十二月冬天,虛歲五十的詩圣杜甫來到成都。
此時,幸蜀的唐玄宗已離開成都兩年多了。
成都給詩圣杜甫的第一印象,便已是音樂之城。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xiāng)。
大江東流去,游子去日長。
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
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
信美無與適,側(cè)身望川梁。
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
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成都府》是杜甫在抵達成都后,寫的第一首詩。
在這首詩中,杜甫對于成都的音樂印象便是“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p>
在杜甫心里,“名都會”是與音樂文化緊密相連的,而且這音樂當(dāng)然應(yīng)為雅樂。
在秦嶺崇山深谷里,艱難昏濛行走近一個月的杜甫,一進入成都城門洞后,居然聽到絲竹管弦之聲,分辨出那是以排簫與笙簧為主體的雅樂。睽違已久的重聞,讓他的心扉忽然開啟,特別敞亮。對于成都的音樂印象特佳,甚至認為自己的羈旅之苦,也沒有什么值得傷心的。
二
在唐代,西域諸國音樂和舞蹈,沿著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潮水一樣流入長安,流入中國,當(dāng)時人們稱為“胡樂”或“夷樂”。
西域胡樂進入中原后,受到普遍歡迎,讓中原音樂發(fā)展得到了極大的推動,呈現(xiàn)出“四方之樂,大聚長安”“洛陽家家學(xué)胡樂”“其器大盛于閭闬”的音樂文化繁華盛世。
《舊唐書·音樂志》記載:唐玄宗作為音樂皇帝,在即位后“于聽政之暇,教太常樂工子弟三百人為絲竹之戲,音響齊發(fā)。有一聲誤,玄宗必覺而正之。號為皇帝弟子,又云梨園弟子……”
唐玄宗在西域諸樂部中,又最愛《龜茲樂》。在他的影響下“達官臣慕之,皆喜談音律”。
宋人吳曾在《能改齋漫錄》里記述:“明皇尤溺于夷音,天下熏然成俗?!?/p>
《南部新書》也記述:“十宅諸王多解音聲?!逼渲?,唐玄宗的惠文太子李范,最為突出。當(dāng)年正是李范向玉真公主引薦音樂詩人王維的。
由于唐玄宗的大力倡導(dǎo),以俗樂為主體的“二部伎”,即立部伎與坐部伎地位不斷提升,占了宮廷音樂的主導(dǎo)。
對于唐開元、天寶年間,雅樂衰退,胡樂成為社會時尚現(xiàn)象,中唐的元稹在《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法曲》詩里有準確而詳細的記述:
吾聞黃帝鼓清角,弭伏熊羆舞玄鶴。
舜持干羽苗革心,堯用咸池鳳巢閣。
大夏濩武皆象功,功多已訝玄功薄。
漢祖過沛亦有歌,秦王破陣非無作。
作之宗廟見艱難,作之軍旅傳糟粕。
明皇度曲多新態(tài),宛轉(zhuǎn)侵淫易沉著。
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號天落。
雅弄雖云已變亂,夷音未得相參錯。
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
女為胡婦學(xué)胡妝,伎進胡音務(wù)胡樂。
火鳳聲沉多咽絕,春鶯囀罷長蕭索。
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
在唐開元、天寶年間,傳統(tǒng)的廟堂雅樂的境況,已經(jīng)落為“作之宗廟見艱難,作之軍旅傳糟粕”了,在儒生眼里真有些大逆不道,禮崩樂壞了。
由于宮廷的倡導(dǎo),民間的流行,在唐玄宗時代以龜茲樂為代表的“俗樂”占了上風(fēng),而傳統(tǒng)的“雅樂”漸呈衰勢。所謂“雅樂”就是專供帝王郊祭、朝賀大典等禮儀所用的御用音樂。
杜甫初進入成都,所聽到的音樂便是“吹簫間笙簧”的雅樂之聲,因此讓他特別驚訝,這樣的雅樂應(yīng)當(dāng)是長安京畿名都才會有的。一下子在成都聽見了,這讓杜甫特別醒耳,有“禮失而求諸野”的感覺。
杜甫所聽到的簫,應(yīng)為排簫,是用參差不齊的多根小竹管依其長短順序并排,用繩子、竹篾片或木架固定編鑲起來的一種吹管樂器。簫在虞舜時期的樂舞《簫韶》就已有了。傳說為遠古先王舜所制造,《世本》載:“簫,舜所造,其形參差象鳳翼,十管,長二尺。”
排簫,為典型的廟堂樂器?!对娊?jīng)·周頌·有瞽》篇記述了簫的音色:“簫管備舉,喤喤厥聲?!斌系囊羯哂谢膳c管的混合音色,高音清亮,低音柔潤。
笙,也是典型的廟堂樂器?!对娊?jīng)·小雅·鹿鳴》篇有句:“鼓瑟吹笙”“吹笙鼓簧”。笙,也是中國古老的簧管樂器,它以簧、管配合振動發(fā)音,簧片能在簧框中自由振動,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自由簧的樂器。目前所見到笙的實物,是1978年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出土的笙,距今已有2400多年的歷史了。
因此,杜甫剛抵達成都時,所見的成都建筑是華屋,所聞的成都音樂為雅樂,一時間真的被震住了,感到在心理上有些“信美無與適”。
三
“安史之亂”后,成都是有資格成為唐朝音樂之城的。
“揚一益二”,指唐代的成都和揚州,為天下最繁華的地區(qū)。
蜀錦、蜀酒,為最為大宗的貿(mào)易產(chǎn)品,而成為地方的經(jīng)濟支柱。
“此地兩三家,城中十萬戶”。詩圣杜甫對于成都人口的說法,按這樣說法換算,每戶以四口人計算,成都在唐代,人口約在四十萬至五十萬之間。
對于杜甫具體所處的“安史之亂”后的成都,學(xué)者嚴耕望在名文《唐五代時期之成都》中指出:“為國家邊防屏障者,惟朔方(靈武)、河?xùn)|(太原)與劍南(成都),三節(jié)度耳?!倍遥陟`武、太原與成都三處,唯有成都府最為富庶與穩(wěn)定。
“安史之亂”時,玄宗幸蜀,大批文人國士跟隨,加之天下洶洶再無寧日,而巴蜀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狀況卻相對安定,吸引了眾多唐代詩人入蜀。
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
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詩仙李白當(dāng)聽說故鄉(xiāng)西蜀益州成都府升格為南京時,便一氣呵成了《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李白寫這組詩的背景為,唐天寶十五年(756)七月,因長安陷落唐玄宗逃往成都,諱稱“西巡”。八月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是為肅宗。至德二年(757)唐玄宗作為太上皇被迎回長安。同時,以靈武為西京,長安為中京,以成都為南京,三京鼎立,讓成都的行政地位空前榮耀。對此,清代研究李白的學(xué)者王琦解釋道:“蜀地于天下近西,而謂之南京者,以其在長安之南故也。”
在這組詩中,李白以詩為奏,主張將成都作為唐朝的帝都,竟然大膽地進言道:“錦城長作帝王州?!?/p>
成都能成為長安之外的音樂之都,究其原因應(yīng)為在“安史之亂”后,成都已經(jīng)是唐王朝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副中心,唐王朝的后花園。
四
杜甫從小便對音樂與舞蹈有深刻印象。
他六歲時曾在寄居的郾城,觀看了舞蹈名家公孫大娘的表演。后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并序》里記云:“開元三年,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薄秳ζ鳌穼儆诮∥枨?,宮調(diào)曲。在唐代武則天時盛行中原?!秳ζ魑琛肥且环N執(zhí)具舞,舞蹈者執(zhí)道具而舞動。
杜甫的好友岑參有記述“劍器舞”詩,《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
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
胡笳一曲斷人腸,座上相看淚如雨。
在青年時的杜甫,曾在洛陽的惠文太子岐王李范的宅院,又曾在殿中監(jiān)崔滌的堂上,數(shù)度欣賞著名宮廷歌唱家李龜年的演唱?!鞍彩分畞y”后,唐玄宗最恩寵的歌唱家兼作曲家李龜年,流落江南民間,每遇良辰勝景時,常為人放歌數(shù)首,座客聽聞皆掩泣罷酒。
為此,杜甫懷念曾經(jīng)聆聽過的高雅音樂《江南逢李龜年》 :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中年時的杜甫,因舉進士落第,便改走“上賦頌求官爵”的路子以謀仕途。他開始上了《天狗賦》與《雕賦》,卻完全沒有著落,后又趁著唐玄宗在天寶十載(751)正月八日到十日,三天內(nèi)要舉行朝獻太清宮、朝享太廟和有事于南郊三大祭祀,趕緊寫成了《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和《有事于南郊賦》,并撰寫了一篇《進三大禮賦表》,說明自己年屆四十,還在長安過著“賣藥都市,寄食朋友”的漂泊生活,隨后誠惶誠恐地一并投入朝廷專為民間所設(shè)的意見箱“延恩匭”。
想不到奇跡發(fā)生了,唐玄宗居然讀到杜甫的“三大禮賦”,非常驚訝民間尚有如此文章高手,便要杜甫待制集賢院,命宰相測試他的文章。試成,授京兆府兵曹參軍。
在《朝享太廟賦》里,顯示出杜甫對于廟堂雅樂規(guī)制的熟悉并有所研究:
升降之際,見玉柱生芝;擊拊之初,覺鈞天合律。筍簴仡以碣磍,干戚宛而婆娑;鼗鼓塤篪為之主,鐘磬竽瑟以之和;《云門》《咸池》取之至,空桑孤竹貴之多。八音修通,既比乎旭日昇而氛埃滅;萬舞陵亂,又似乎春風(fēng)壯而江海波。
“三大禮賦”中,實際上表明了杜甫對于廟堂雅樂的尊重與喜愛,對于當(dāng)時長安流行胡夷俗樂,他雖說也是欣賞的,然而,緩慢而莊重的廟堂雅樂才更為符合他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儒家政治理想。
五
杜甫作為一位朝廷官員,又恪守儒教的文士,非??粗囟Y制規(guī)矩。
在成都草堂的安寧生活中,他在作詩、下棋之外,也喜歡唱歌?!镀鳞E三首》之三:
衰顏甘屏跡,幽事供高臥。
鳥下竹根行,龜開萍葉過。
年荒酒價乏,日并園蔬課。
獨酌甘泉歌,歌長擊樽破。
“獨酌甘泉歌,歌長擊樽破”,所唱的歌曲,雖說慷慨高亢,擊節(jié)拍時甚至將酒樽都敲缺了,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但卻是沒有僭越禮制,無非是如他曾在《進三大禮賦表》里所表明的音樂立場:“臣之愚頑,靜無所取,以此知分。沉埋盛時,不敢依違,不敢激訐,以漁樵之樂,自遣而已。”
然而,杜甫對于成都作為音樂之城,當(dāng)時所發(fā)生的一樁音樂規(guī)制僭越的事件,非常氣憤,印象非常之糟,便寫下了《贈花卿》: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事件發(fā)生的原由為,上元二年(761)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反,襲東川節(jié)度使李奐于綿州,自稱梁王,改元黃龍,以綿州為黃龍府,置百官。五月,成都尹崔光遠率將花驚定拔綿州,斬殺段子璋。可是,西川牙將花驚定恃勇,在誅殺段子璋后,竟然放縱將士大掠?xùn)|蜀,婦女有金銀釧者,多斷腕以取之,蜀人深受其害。后來長安天子遷怒于崔光遠不能節(jié)制軍隊,將其罷官。為此,杜甫還專門寫了《戲作花卿歌》:
成都猛將有花卿,學(xué)語小兒知姓名。
用如快鶻風(fēng)火生,見賊唯多身始輕。
綿州副使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
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
李侯重有此節(jié)度,人道我卿絕世無。
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東都。
杜甫在詩中議論:既然上元二年(761)三月,藩亂仍舊。史朝義殺其父史思明而自立,時據(jù)東都洛陽。因此建議召命成都悍將花驚定出馬討伐,則驚定既不疑懼,而蜀中可免其患。對此,詩話家朱鶴齡說:花卿恃勇剽掠,不過成都一猛將耳,使移守東都,安能掃大寇?
花將軍返回成都后,大奏宗廟雅頌竹絲管弦,以示慶賀。
杜甫聞聽之后,印象太壞。于是作《贈花卿》詩,譏諷花驚定在軍旅中,私享宗廟雅樂,是為僭越。
八百年后,明代詩話家楊升庵評此詩曰:
花卿在蜀頗僭用天子禮樂,子美作此譏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詩人之旨。當(dāng)時錦城妓女,獨以此詩入歌,亦有見哉。
在今天讀杜甫《贈花卿》詩時,多少有些“誤讀”。
不過,杜甫的“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就稱贊了唐時成都的音樂水平相當(dāng)高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