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
摘要:晚明湖北作家李維楨和袁宏道的交往影響了晚明復古派作家們和公安派作家們對于彼此文學主張的交融和互通,這也讓晚明文學思想上統(tǒng)一了“師古”和“師心”兩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分歧,也促使復古派、公安派對自己的文學思想進行反思、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進行再認識,加速晚明文學思想的交融,甚至對于引導晚明文學思潮流變的大方向也有積極的作用。
關鍵詞:中晚明時期;湖北作家群;晚明文學思潮
晚明文壇,后七子獨撐復古大旗長達半個世紀。其領袖人物王世貞希望在自己去世之后,為了繼續(xù)讓復古文學流派在明代文壇發(fā)揚光大,作《末五子篇》,收錄了當時文壇負有盛名、有希望繼承其復古文學思想衣缽的五位文人,分別為:趙用賢、李維楨、屠隆、胡應麟、魏允中。五子中,王世貞最為器重的就是李維楨,并屬意李維楨是接替他執(zhí)掌復古文學流派的理想人選——“雄飛啟復吾曹事,狎主憑君異日盟。”
李維楨(1547-1626),明代文學家,字本寧,號翼軒,湖北京山人。隆慶二年進士,后外放為官,累官至禮部尚書。王世貞在世時曾經(jīng)教授和提攜過李維楨,加上李維楨自身努力和卓越的才華,李維楨成功地在王世貞去世之后成為復古文學流派的領袖之一。明人鄒迪光曾說:“弇州(王世貞)、新安(汪道昆)既去,門下(李維楨)獨踞齊州,為時盟主”。胡應麟(末五子之一)也慨嘆:“兩司馬(王世貞和汪道昆)相繼修文,嘉隆遺老靡孑遺者,惟執(zhí)事(李維楨)靈光獨峙,砒柱江河,一代千秋大統(tǒng)攸集,茫茫震旦不遂淪為長夜,以明公在也?!痹甑溃?560-1600),字伯修,湖廣公安人。少年既有文名,弱冠文集問世,公安派的領袖人物。和其兄長袁宗道、其弟袁中道一起領導公安派在晚明文壇開展了聲勢浩大的討伐復古派的文學運動。
一、李維楨和袁宏道之間的交游
兩派之間的領袖人物李維楨和袁宏道的關系,學界討論的人不多,即使討論也多認為兩者關系冷淡疏離,互相敵對。如馮小祿在《明代詩文論爭》一書考證,袁宏道和李維楨只有書信往來,未曾謀面?!皩罹S楨這位‘鄉(xiāng)里哲人’,袁宏道雖然仰慕,但從未見過。而僅有的一次通信也是李維楨先來信,宏道作答,其稱李‘道高而位不稱,才豐而遇嗇’,是就其浮沉外僚而言,也是普通的安慰之辭。同居楚地,又皆大有聲于文壇,可他們之間的交往實在不多,這是否也暗示了兩派的關系?作為后輩的公安派對李維楨表示尊敬,但并不親近。在他們肆無忌憚地發(fā)表關于文壇現(xiàn)狀的一系列驚世駭俗的移家和主張時,他們也根本沒有把這位文壇前輩放在眼里?!瘪T小祿認為袁宏道和李維楨之間的交往僅僅只是禮節(jié)性的,兩人之間無深交,互相也不了解,再加上彼此領導的文學流派之間的敵對,二人之間疏淡冷漠。
但是通過詳細閱讀李維楨的《大泌山房集》和袁宏道的文集,發(fā)現(xiàn)兩人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關系是非常密切和友好的。袁氏三兄弟中,大哥宗道和小弟中道均見過李維楨?!安恍の慈豕冢阎斜緦幭壬?。乃家伯(袁宗道)季(袁中道)俱得親侍杖履,而不肖獨抱空懷,何緣慳之甚也!”這是袁宏道寫給李維楨的書信中提到的。
雖然李維楨和袁宏道沒有見過面,并不代表他們之間毫無瓜葛,彼此陌生且隔閡。從袁宏道的文集中,可以看到袁宏道和李維楨的弟弟李維標關系很好,他和李維楨之間的交流和互動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其弟維標身上的。
李維標,字本建,李維楨之三弟,“李維楨于明隆慶戊辰年(1568年)羅萬化榜考取進士,維標于明萬歷丙戌年(1586年)唐文獻榜考取進士?!崩罹S標萬歷十四年考取進士之后,任國子監(jiān)典簿。李維標仕途坎坷,李維楨的《六歌》詩中曾提到過其弟的遭遇?!拔矣屑镜軙r相左,離騷不得留靈璅,小邑棲棲典簿曹,長裾曳向王門亸,二十余子大夫囊,粟侏儒腹不果,四歌歌季兮愁坎坷?!边@里的“季弟”就是指李維標。萬歷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寫信給李維標:
連日奔波,百倍牛馬,片刻少閑,又為睡魔所尼。思仁兄時與士安先生(這里的士安先生指李維楨,李維楨號士安。)婆娑綠葉蔭下,不啻仙矣。腰肢作惡,無緣得對二先生談鋒,奈何?
袁宏道于萬歷二十二年十二月入京謁選,授吳縣縣令,萬歷的二十三年二月赴任,萬歷二十四年多次上書請辭,未獲批準。袁宏道給李維標的信中提到的連日奔波,即指就任和辭官之事,信中的語氣頗為親昵,先是對李維標抱怨奔波勞累之苦楚,對李維標向自己描述過的,和李維楨一起在大樹下乘涼交談的悠閑場景表達艷羨之意,最后感嘆沒有機會和李氏兄弟“談鋒”,甚為遺憾。在萬歷二十五年時,袁宏道又寫信給李維標:
弟近日宦情,比前會兄時,尤覺灰冷。已謀一長守丘壑計,擲卻烏紗,作世間大自在人矣。少時望官如望仙,朝冰暮熱,想不知有無限光景,一朝到手,滋味乃反儉于書生。至于勞苦折辱,不啻百千倍之,奈何不令人催撞息機也。譬如嬰兒見蠟糖人,啼哭不已,及一下口,唯恐唾之不盡。作官之味,亦若此耳。
小修在家中應考,那得閑工夫到白下?傳言甚可笑。舊說吳語可信一半,如此看來,那一半也是虛的。然則阿婆蓋盡與人亦,安得一毛屬自己邪?笑不盡,嘆不盡。
這是李維標聽說袁小修(袁中道)要到南京,去信問詢,袁宏道寫回信告知袁小修的行蹤。并借機又和李維標抱怨:曾經(jīng)以為作官是多么讓人敬仰的事情,等到自己作官了,才知道其中的辛酸苦辣,難以為外人所察也,就如同小嬰兒見到蠟做的糖人,以為很好吃,哭喊著要吃,等拿到手中一口咬下,才覺得難吃得不得了,“唯恐唾之不盡”。因李維標之文集不存,故無法看到李維標寫給袁宏道的信箋。從這兩封信的措辭中可以看出袁宏道和李維標交好,且見過面,“比前會兄時”。袁宏道給李維標的信中毫無客套矯飾之語,直接出言盡述心中郁悶之情,可見兩人并非萍水之交。且袁宏道信中自稱為“弟”,稱呼李維標為“兄”也足證兩人關系之親密。
萬歷三十五年,李維楨寫信給袁宏道,袁宏道回信曰:
不肖未弱冠,已知有李本寧先生。乃家伯季俱得親侍杖履,而不肖獨抱空懷,何緣慳之甚也!先生道高而位不稱,才豐而遇嗇,此亦何重輕?然鄉(xiāng)里有哲人,而不能為之先后,此亦后生之恥也。遠辱翰貺,愧感交集,既已再拜叔氏,復因使者致謝。
袁宏道給李維楨的這封信寫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前文提到,袁宏道給李維標的兩份信分別寫于萬歷二十四年和萬歷二十五年,也就是說,袁宏道和李維楨通信和交游是在其和李維楨之弟交往已經(jīng)十幾年之后的事情,袁宏道在和李維標的通信中提到李維楨,是非常恭敬和仰慕的。雖然沒有更多的資料可以佐證,但是從袁宏道給李維標寫信時提到李氏兄弟樹下納涼的場景,足證李維標和袁宏道在交往中一定會提及其兄李維楨的相關事宜。袁宏道對于李維楨不會陌生,雖然兩人沒有直接見面和實質(zhì)性的交流,袁宏道作為后生晚輩,對于李維楨在文壇的地位、李維楨的才華卻多次流露出敬仰之情,我認為這不僅僅是一般的客套之語,應該是發(fā)自內(nèi)心對于李維楨的認可。
再來看袁宏道寫給李維楨的信的全文,這封信通篇的語氣和態(tài)度是非常誠懇的,開篇寫自己年幼時就聽說了李維楨的大名,并且袁氏兄弟中,袁中道和袁宗道都和李維楨見過面,唯獨袁宏道沒有見過李維楨,故袁宏道對于不能侍候在李維楨表示非常遺憾,接著又對李維楨的才華、仕途坎坷境遇表示出理解和同情,并為李維楨的際遇打抱不平。后文還特意交代了自己和“叔氏”即李維標的關系,對李維楨的來信表達謝意。馮小祿所說的袁宏道對李維楨僅僅是客套和禮節(jié)性的尊重,我認為不太妥當,僅僅從信中“道高而位不稱,才豐而遇嗇”兩句就作此判斷,有斷章取義之嫌。袁宏道和李維標交好,從兩人通信中提及小修(袁中道),可推斷李維標和袁中道也有交往且相熟,李維標才會在意小修是否要去南京,兩人是否能見面。李維楨在《鴈字詩跋》中還特意提及“小修詩,邱長儒許寄未至”,也證明李維楨和袁中道之間也是有一定聯(lián)系的。故袁氏兄弟和李維楨兄弟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李維楨和袁宏道字之間雖然沒有見面,但是神交已久,并且通過其兄弟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兩人對對方的詩文和文學思想都是非常了解的。
二、兩派交往對晚明文學思潮的影響
晚明文壇中,復古和公安派的文學分歧的矛盾點在于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式上,公安派主張“性靈”,其實是傳統(tǒng)是詩文創(chuàng)作中對于“師心”的繼承和發(fā)展?!皫熜摹眲t指“以心為師”,詩歌創(chuàng)作以自我為中心,發(fā)揮自我的創(chuàng)造力。復古派的詩文創(chuàng)作的核心思想是“師古”,所謂“師古”,是指向古人的詩文進行學習,按照古人詩文傳統(tǒng)進行詩文創(chuàng)作?!皫煿排c師心,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源泉的問題,也涉及到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學習遺產(chǎn)和藝術獨創(chuàng)性等問題。它們各自代表著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偏向,因此不同時期或同一時期的作家們,往往為著理論的需要各執(zhí)一端。
但是,李維楨為人正派,始終未因派別的不同而狹隘指責公安派,反而能公正看待公安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公安派是以批判復古派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明代文壇的,但是在李維楨的文集里,始終未因文學思想不同而詆毀袁宏道,相反,李維楨甚至對袁宏道其人其才還頗為欣賞,多次稱贊袁宏道的文采:
袁中郎、蘇潛父皆香山分身,中郎《瀟碧堂集》出,如雞林賈人,以百金易白詩一篇,如女子誦得白學士長恨歌索價數(shù)十萬。龍君御寄余鴈字詩,藻瞻新奇,余以為無可復措手處已。費國聘寄余十二章,沉雄典麗,使人駭矚……后見袁中郎《瀟碧堂集》中,高華清遠,信為妍倡……三君自成一家言,而才情、學力、韻致、調(diào)格,無不盡美……詩道于今極盛,而后進好事或漸兆衰相,三君振之功,自非小語。曰詩亡而詩在楚斯一征也。
李維楨對袁宏道的《瀟碧堂集》高度贊賞,認為其文風有白居易的風采。《新唐書·白居易傳》:“(白)居易于文章精切,……雞林(古國名)行賈售其國相,率篇易一金。”白居易的詩當年曾經(jīng)得到雞林國國相的追捧,該國相通過商賈高價收購白居易的詩文。后用“詩入雞林”指詩名遠揚。李維楨在這里也借用“詩入雞林”的典故來展示時人對袁宏道的追捧。李還認為袁宏道的《瀟碧堂集》中的詩文風格對于糾正當時文壇的“時弊”大有裨益。對于袁宏道別具一格的詩文風格,李維楨也持肯定的態(tài)度。他在《董文岳詩序》中說:“夫中郎詩自為一格,不祖述而親風雅,方為天下標志?!碑敃r的文風“祖述而親風雅”,意即時人模擬和效仿前人的作品。袁宏道的作品能夠打破消極模仿前人作品的陋習,是值得天下人學習的。
此外,公安派和復古派兩派詩文創(chuàng)作的矛盾集中在明代詩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方向究竟是“師古”還是“師心”上,但是由于李維楨和袁宏道兩人的交好,晚明這兩大對立的文學流派,在師古和師心的分歧上并沒有出現(xiàn)激烈對立,斗爭的你死我活的局面,相反,兩人的惺惺相惜也促進了他們對對方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采用更加客觀和公正的方式看待。比如袁宏道曾經(jīng)對公安派率意寫作的方式進行反思,李維楨則肯定“師心”的進步意義。
李維楨從公安派的詩歌主張里看到了“師心”的優(yōu)點,故將“師心”和“師古”相融合,形成折衷的理論。這一觀點被學術界所認可,至今幾乎成為認定李維楨是晚明文壇復古和公安派的折衷者的重要論據(jù)。很多學者都持有與此相類似的看法:
“前后七子倡導的明代復古運動尊崇漢、唐,主張摹擬古人格調(diào);繼之而起的公安派則宣揚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這兩派理論針鋒相對,同時又在各自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逐漸顯露其弊端。不少人開始意識到了這一點,并試圖通過調(diào)和兩派間存在的矛盾來克服這些弊端。例如李維楨《董元仲集序》……王世貞在《重紀五子篇》《末五子篇》中曾將李、汪兩人視為七子派復古運動的后勁,但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提出不能再繼續(xù)固守門戶之見,而希望對師古和師心這兩種不同傾向加以折中調(diào)和?!?/p>
李維楨總結(jié)有明一代詩歌的變化,指出“師古”與“師心”的交替和通變,可以見出他的調(diào)和用心。
筆者認為,學術界這種認為李維楨將“師古”和“師心”統(tǒng)一是對兩派文學主張的折衷或是調(diào)和的觀點,實際上給予了一種假設:復古派堅持“師古”,排斥“師心”;公安派堅持“師心”,否定“師古”,“師心”和“師古”的矛盾是兩派文學思想對立的核心。但這種“假設”是否成立呢?
如何這種假設成立,必然會在復古派的文學思想中看到對于“師心”的猛烈攻擊和批評,但是從以上所列舉的王世貞和李維楨兩代復古派領袖人物對于“師心”的觀點中,并沒有看到對于“師心”的否定和評判,反而看到的是對于“師古”和“師心”能夠互為補充的論斷。并對“師心”的積極作用以及它能糾正“復古”中的盲目模擬的功效也給予了肯定。
關于“師古”與“師心”統(tǒng)一的討論,其實也是基于這樣“動態(tài)平衡”的理念和視角來探討兩派之間的關系,因為兩派的文學思想不是固化的,是流動和變化的,這樣的嘗試也是理解就解讀晚明文學思想碰撞的一種新的嘗試。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在面對公安派提出以“師心”來革除“師古”之弊時,李維楨欣然接受,因為李維楨和兩派在“師心”功能上的認知本來就是一致的,不存在任何分析。所以他對公安派和竟陵派采取了開放性接納的態(tài)度,這也讓復古派得以繼續(xù)和兩派相峙在晚明文壇中,統(tǒng)一“師古”和“師心”兩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分歧,也促使復古派、公安派、對自己的文學思想進行反思、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進行再認識,加速兩派文學思想的交融,甚至對于引導晚明文學思潮流變的大方向也有積極的作用。
李維楨對于公安派的這種開放的、友善的態(tài)度,也是有助于公安派順利在晚明文壇推進他們的文學思想。所以,公安派在和復古派的激烈對抗中,對于其領袖李攀龍和王世貞多有攻擊,但始終未曾對李維楨個人有任何攻擊,這和兩派之間領袖之間這種能擯棄門戶之見的平等交往也有關系,兩人之間關系的梳理也為考察明末公安派和復古派文學論爭提供了新的視角和途徑,也為兩派之間的關系的探討提供了新的史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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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北省2019年度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中晚明時期湖北作家群研究》(項目編號:19G118)階段性研究成果。
(湖北大學知行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