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

康夫，生于湖南，久居北京，編劇，作者。著有《灰貓奇異事務(wù)所》《失業(yè)之旅》《翠狐》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和西班牙語。

第一次去盲人按摩是因為脖子不能動。在那之前一年，我畢業(yè)回國，學(xué)了一點戲劇的皮毛，得了一些師長的鼓勵，滿以為可以靠講故事這門手藝養(yǎng)活自己。

碰巧那個時候正是國產(chǎn)電影熱錢涌入、項目林立的大好時機，而且國產(chǎn)喜劇的浪潮剛剛開頭，做喜劇的人并不多。所以很快得到機會作為獨立編劇寫一個100分鐘的戲。前期拖得有點長，最后不到兩個月就要完成初稿。

年幼無知，以為與天斗其樂無窮。一個多月的時間似乎都沒有出門，也沒有接電話，每天煮點速凍餃子吃，一心只想榨干腦細胞寫出滿意的劇本。住的地方非常小，沒有桌子，只有一個小沙發(fā)，日日夜夜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在筆記本電腦上耕耘。終于寫完的那天我合上電腦，打算來一個仰天長嘯，忽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頭抬不起來了。

就這樣僵在那里，只能保持低頭看電腦的那一個角度，可以更低，但不能抬高。很緩慢地試圖慢慢把頭抬到正常高度，每抬高一毫米，都像撬動一塊巨石，疼不說，心驚肉跳是真的。終于把頭抬起來以后，人已經(jīng)出了一身虛汗。我打算站起來喝杯水，剛起身，就栽倒了。

緩過來之后我決心就近找個大夫。但我住得很偏，在八寶山，大白天找個活人并不容易。脖子還是不能動，上下、左右都不行，我只好硬著脖子在小區(qū)里溜達，看有沒有小診所可以急診一下。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旁邊一棟樓的一樓門外用小彩燈穿成了兩行字“盲人按摩，108室”。因為是白天，彩燈沒有亮。

108的門口掛著一條布簾，掀開布簾，里面出來一個很高很胖的大夫，目測有200斤。大夫穿著短袖白大褂，一雙藍色塑料拖鞋，光腳，對我點點頭說：“您按摩嗎？”

原來不是盲人。我松了一口氣，畢竟以前沒有和盲人大夫接觸過，不知道怎樣才算禮貌得體。實際上那天我自己眼神也不好使，因為沒戴眼鏡，大夫在我看起來就像一床站著的、體積可觀的白色棉被。

棉被大夫告訴我單次價格和辦卡優(yōu)惠價格，好像一個小時的價格優(yōu)惠后是58，挺便宜。于是我爬到鋪著白布單子的窄窄的按摩床上躺下，大夫說：“翻一面?！蔽艺f：“啊？”大夫說：“我的意思是趴著?！蔽亿s緊翻過來趴著，大夫用龐大的手掌在我背上掃了幾遍，捏了捏脖子，說：“不光肩頸不好，整個人都不好，尤其脾胃不健，五臟六腑功能弱，肯定是睡眠不足、飲食紊亂。但肌肉關(guān)節(jié)又挺不錯，平時應(yīng)該還是運動的，只是最近一段時間把身體搞壞了?！?/p>

聽他說完這一段，忽然我就睡著了。朦朧中厚厚的手掌似乎在我的脖子上揉捏，并不十分真切。我并不了解中醫(yī)，這一次的體驗完全說不出好壞，因為全程都在酣睡。我醒來的時候按摩早就結(jié)束了，大夫在窗邊聽收音機，聲音開得很小。我爬起來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發(fā)現(xiàn)活動自如，又下地走了幾步，覺得全身力氣都恢復(fù)了一些?！斑@么靈！”我說，“怎么可能?！彼f：“你身體糟得很，今天只能緩解一下，你得兩三天就來一次，配合規(guī)律飲食作息，堅持兩三個月，才能恢復(fù)到以前。”

于是我很老實地兩三天來一次。小診所只有里外各一間屋，外屋有三張按摩床，里屋住著大夫和他老婆。他老婆也是按摩大夫，也不是盲人，沒有顧客的時候就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

因為人手和床位都很有限，所以去的時候經(jīng)常遇到滿員的情況，就得等。大夫讓每個老顧客都記了自己的電話號碼，說：“來之前先打電話問一聲?！钡俏覜]有打過他的電話，因為那時已經(jīng)交了劇本，無事可做，每天在家里也就是等消息，在哪里等都是一樣的，在診所里等還可以聊天。

慢慢地熟悉了。大夫是河北人，老婆是同鄉(xiāng)。他有糖尿病。北京房租貴，租不起大房間，也雇不起人。我說：“既然你們只有兩個人，就不用擺三張按摩床，反正一次也只能接待兩個顧客?！彼f：“有的顧客會睡著??！他睡著覺，又來了顧客，我也不能把他叫醒?！?/p>

他在手機通訊錄里給熟客們建了一個群，有事就群發(fā)。比如“小區(qū)實行垃圾分類，物業(yè)給每家送了一個垃圾桶，我們用不上，哪位要用請拿去”“最近兩天空調(diào)故障，屋里熱，只有電扇，請大家包涵”，或者“下周回老家三天，周四起恢復(fù)”。

這樣斷斷續(xù)續(xù)過了兩個月的樣子，我身體恢復(fù)了很多，甚至還可以健身跑步。劇本交上去以后就一直沒有消息，有時候問一聲，對方總是說大家覺得本子可以，但現(xiàn)在事情很多，還得組班子，所以顧不上見面。其實當時我完全不知道國內(nèi)這一套制片流程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可能會發(fā)生各種奇葩的“意外”，我只是在課堂里學(xué)了點兒戲劇，相當于在池子里學(xué)了游泳，還沒來得及跳進這一片陌生的江河湖海。我住在北京的邊緣，路上車很少，房子很低，天氣好時能從陽臺一直看到西山，沒有工作，也沒有圈子和社交，休閑活動就是去八寶山逛逛公墓。那時的狀態(tài)大概就是兩眼一抹黑，但是又不能讓人看出來自己什么都不懂，畢竟還要在叢林里覓食生存，還得處處裝出火眼金睛、三頭六臂的樣子。

有一次去診所，沒見到他老婆，就問：“你媳婦呢？”他說：“回老家準備生孩子了?！蔽液艹泽@，說：“你媳婦懷孕了嗎？”他說：“是?。∵€有不到一個月就生。”我趕緊說：“恭喜恭喜，之前沒看出來?！?/p>

真是沒有看出來。因為按摩要趴著，所以我每次都沒戴眼鏡，印象中他老婆也就是比較胖，腰圍有點粗，并沒有想到懷孕這件事上。那天沒有其他客人在，我和大夫邊按摩邊聊天，我說：“真是謝謝你，最初來找你的時候脖子疼得要命，我都以為自己快殘疾了。”他哈哈大笑，說：“不至于，哪那么慘。”我說：“真的，一動都不能動！”他說：“可以治，可以治，現(xiàn)在不就好了嗎？”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的脖子痊愈了，恢復(fù)得生龍活虎，但心里仍舊茫然。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那個電影項目已經(jīng)定下導(dǎo)演、正式立項、還找了大牌演員班底。我打電話給項目里一個關(guān)系比較好的朋友，他驚訝地說：“你不知道嗎？導(dǎo)演要求用自己的班底親自編劇，你那個劇本早就被掛起來了。”我也很驚訝：“為什么不告訴我？”他說：“可能是擔(dān)心新劇本不能用。上個月新劇本寫出來了，審過能用。所以現(xiàn)在都是新班子在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可能忘了通知你了?！?/p>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我那個朋友有些憤憤不平，幫忙去要錢。那個公司也不是黑店，過了一段時間就把前期的錢給我了。后來聽說導(dǎo)演用一個月時間寫出來的劇本要價100萬，交的稅都比我們拿得多。再后來就是劇組嚴重超支，嚴重拖期，從三千萬超到一億，拍了幾年沒拍完，投資人賠本，劇組散伙，大家跑路。那是很后面的后話了。都說導(dǎo)演地位尷尬，處處受限，但至少這件事表明，一位超級導(dǎo)演是真的可以搞垮一個項目的。

總之，我拿到了屬于我的報酬中的一小部分，沒跟別人說險些寫到?jīng)]脖子的事，只決定珍愛生命、遠離電影，搬到城里去住，找一份正經(jīng)工作。整理廚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些老家寄來的紅棗，心想可以給按摩大夫拿去，正好給他產(chǎn)后的媳婦吃。

我拿著紅棗出了門，這一次戴著眼鏡。掀開108的門簾，忽然感到十分新鮮。原來這個來了好多次的地方是這個樣子的呀！戴眼鏡和不戴眼鏡看到的世界真是不一樣。門簾上印的是蘭花，墻上掛的是金魚圖，窗邊是一架小收音機，小小的前臺也非常整潔，今天還擺著一碗紅雞蛋，分給來按摩的客人。

這時候大夫向我走了過來，在那一瞬間，我后腦勺往下一沉，后背骨骼格楞一下就硬了，像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樣動彈不得。大夫拿起一個雞蛋說：“生了個兒子，你拿個雞蛋去?！?/p>

我頭一次看清了大夫的長相，當然也看清了他兩只眼睛都是灰色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盲人。這該怎么辦？難道驚訝地說：“我剛知道你是盲人！”或者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以前沒戴眼鏡沒看清，所以跟你開了那些玩笑?！庇只蛘呤裁炊疾徽f，默認自己明明知道你是盲人還偏要開那些玩笑？哪一種，都居高臨下，欲蓋彌彰。

內(nèi)心腦海抓耳撓腮，最后只是道了恭喜，留下紅棗就走了。我捏著紅雞蛋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這都什么事兒！明明兩個人都眼神不好，偏偏都要顯出擅長生活，擅長在海里泅水的樣子，而且那么天衣無縫，旁人不戴眼鏡根本看不出來。一整個晚上我心里都很難過，在八寶山附近游蕩。不久我就搬了家，走之前也沒有去大夫那里道別，說起來他是小區(qū)里我唯一認識的人，而拿雞蛋的那一次見面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的長相。搬家以后我還收到過他群發(fā)的信息，然后我就刪了號碼。

雖然我珍愛生命，但畢竟沒法遠離電影，還是要在這一行里討生活。不過我學(xué)乖了，找了一份工作，編劇只作為副業(yè)，并不會再寫到脖子斷。在后面的幾年里，又黃了很多項目，有的黃在起步階段，有的黃在制作階段;有時候能拿到全部報酬，有時候只能拿到一部分，因為制片公司也完蛋了。總體上不會挨餓，只是會有吃日本料理和吃煎餅果子的區(qū)別。

但生活總是在變的。同一條河里也會不定期出現(xiàn)險灘。在我邁向三十歲的時候，各種疾病撲面而來，手腕高腫不能拿筷子，右肩疼痛不能打字，膝蓋冰涼不能彎曲，下樓梯一搖一擺。這和增加了家庭成員有關(guān)系，小嬰兒白天需要抱，手腕就容易腫;夜里需要摟，長時間固定一個姿勢，肩膀就容易出問題。也和二十歲時那些瀟灑日子有關(guān)系，十年前在登山隊的訓(xùn)練導(dǎo)致膝蓋勞損，如今新仇舊恨一起算賬。

這些毛病西醫(yī)是管不了的，而中醫(yī)又沒有統(tǒng)一標準，什么大夫合適、什么療法有效，都只能碰運氣。我先做了三個月的艾灸，熏得夠嗆。然后去中醫(yī)院，喝了十天滋補中藥，效果立竿見影：鼻血四溢。然后去針灸科，雙手雙腿扎滿繡花小針，效果和針一樣細。然后去了一家名醫(yī)診所，名醫(yī)收了200塊問診費，告訴我按住脖子后面的大椎穴，包治百病。然后去了一家理療室，按摩加拔罐，一個療程2000起……病急亂投醫(yī)，神農(nóng)嘗百草，不信自己回不到從前。最后去了一家朋友推薦的診所，濃眉大眼的大夫是個狠角色，吃藥針灸加拔罐。針灸的針又粗又長，拔完罐后一片紫黑。過了不到一個月，竟然真的好了。然而事情并沒有完。很快我發(fā)現(xiàn)，只要刮風(fēng)，下雨，開空調(diào)，穿短褲，膝蓋和關(guān)節(jié)就會舊病復(fù)發(fā)。

一個跑過馬拉松的人，不到三十歲就和大爺大媽們躺在同一間診室，怎樣說也是讓人沮喪和焦急的事。每個醫(yī)生都跟我說“肯定能治好”，因為“你這么年輕”，但哪個醫(yī)生都沒有治好。更糟的是，百草已經(jīng)嘗遍，神農(nóng)也沒有更多法子。久治不愈加上那段時間的其它瑣事，下場就是神經(jīng)衰弱，睡眠困難，體重驟減。

有一天早上醒來，我感到像熬過一個通宵一樣疲憊，渾身僵尸肉。雖然根本爬不下床，但要是繼續(xù)睡下去不吃早飯說不定就長眠了。我搖搖晃晃地到樓下去買餅，買完了沒有力氣上樓，就坐在長凳上吃。在一個忽然的瞬間，我看到對面不遠處開了一家很小、很低調(diào)的店，上面寫著“彩虹盲人按摩”。

走進店面的時候我意識到，距離上一次去盲人按摩已經(jīng)五六年了。無論在黑色的世界、灰色的世界還是明亮的世界里，時間都是一樣的。當初那位棉被一樣胖大的大夫比我年長三五歲，如今這位大夫比我年輕三五歲。我趴在按摩床上，跟他講我的癥狀，問：“能治好么？”他說：“身體可以調(diào)理?！蔽艺f：“膝蓋和肩呢？”他說：“不能?！?/p>

我不相信：“不能？”他說：“對，不能。經(jīng)常按摩可以緩解，完全好是不可能的?！蔽抑鹕碜樱瑩?jù)理力爭：“可是我還年輕！”他笑了，說：“那也不能重新來過呀，就像損傷了的零件，只能保養(yǎng)，難道換個新的？”我說：“可是幾年前我的脖子就完全治好了?！彼罅四笪业牟弊?，說：“那是因為你愛惜它了，不信你低頭低一天，肯定又要壞?！蔽抑缓门炕厝?，默默想著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跑馬拉松、翻山越嶺、騎車環(huán)湖。他說：“誰不是越活磨損得越多呢，別嫌棄自己，甭管好不好，都得愛惜。”

他說著說著，我就睡著了，一覺睡到中午。人們勸慰別人通常的方式是加油鼓勁，告訴你一切都會好，只有他講了事實。這個事實讓我松了一口氣，感到心安?？傁牖氐綗o損狀態(tài)，這個愿望本來就是可不達成的。沒有經(jīng)歷可以不留下痕跡，反倒是，如果活了三十年還白璧無瑕，這三十年又活到哪去了？

慢慢地，和小劉大夫也熟悉了。他也是河北人，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不久。店長是老鄉(xiāng)，負責(zé)收錢辦卡，還負責(zé)做飯。說實話，小劉大夫手藝一般，有些青澀，但按摩這件事，熟悉了就很不愿意換人，好像別人都不能懂得你真正疼的是什么地方。我們聊天，他會講他去相親的事。雖然是90后，但在老家也不算年輕。他靦腆、細心，有手藝，而且也不是全盲，只是弱視，所以很多女孩愿意和他見面。我們還討論過眼睛，他說：“其實弱視是可以治的，但小時候家里農(nóng)村的不懂，真正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八九歲，晚了?！庇钟幸淮?，診所里進了一只大飛蛾，撲騰得兇，小劉大夫看不清，我想去打，手頭又沒工具。店長師兄聽到響動，手拿一卷報紙進來了，問：“哪呢？”

我指了指墻縫，他找了一會兒，又問：“哪呢？”眼看飛蛾要撲過來了，我趕緊搶過報紙去打：“這么大個還看不見！”話一說完，我立刻意識到店長肯定也有視力障礙，雖然他看起來和正常人一樣。同樣的傻又犯一遍，這一次并沒有落荒而逃。我說：“嘿，完全看不出來！”他說：“哈，我知道，我這種就是看不出來的，不然怎么能當?shù)觊L！”我們都笑了，他說：“看不出來也有壞處，坐車沒人讓座，過馬路慢人家要催你，有時候掏個殘疾證想免票，別人覺得你是假的！”我說：“我懷孕的時候也是，因為太瘦了看不出來是孕婦，在地鐵上經(jīng)常一站一個多小時，上下樓梯推推搡搡，人多的地方行動不便碰到別人，還要被瞪白眼?！背聊艘粫海艺f：“剛剛那話，你別往心里去。我道個歉?！彼麄儌z立刻說：“你想多了，別說你是無心的，就是有心故意的，我們也遇得多了。這么多年這樣過來的，要是自己還不接受自己，怎么生活？”

就這樣過了春天，一切都在好轉(zhuǎn)。夏天來臨的時候，我的關(guān)節(jié)神奇般地不痛了，我知道那是氣候的原因。冬天到來，我又進了診所，小劉大夫記性很好，說：“好久不見，以為你沒事兒了?！蔽艺f：“怎么能夠，做好準備和這毛病相伴終身?！睅讉€月不見，他的手藝似乎提高了不少，沒有以前的青澀，拿捏起來，每一寸都到位。等轉(zhuǎn)過年去再來店里，沒有見到他，店長說：“他相親成功，回家結(jié)婚去了，下個月才來?！蔽艺f：“那回頭得恭喜恭喜?！彼f：“先恭喜我，我老婆懷孕了！”我說：“必須恭喜！回頭生了要煮紅雞蛋?！?/p>

這是我接觸盲人按摩幾年里的一點經(jīng)歷。人活著總是要磨損一些的，如果日子沒有白過，時間必然在身體上留下痕跡。然而總有一雙手能撫慰這些傷痕，又覺得人間多了一點安慰。

（責(zé)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