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纓子與平復帖（組詩）

那時，先生

相比世間仍有尚未發(fā)現(xiàn)的隱蔽之罪

東岳廟的菩薩是完全的

那時開往繆倫的火車從不晚點

而?？坷钋f的船很難到達

但也不是到不了①

那時船期不定，靠岸等同于奇跡

羊街一時喧鬧

月亮田有人病著

在國土支離破碎前先將自己拼好

戰(zhàn)爭為瑞士的繆倫帶來俘虜

和布谷鳥鐘。也為李莊

帶來下江人②。那時草民依舊勢利

而書生依舊看淡人間疾苦

菜油燈熏黑鼻孔

雨點在玻璃窗上延時出銀針狀

炸彈的尾流有紙鳶的幻象

11歲的少女抬頭看著，不知臥倒

那時她純潔到?jīng)]觸碰過死亡③

一千臺打字機的嘈雜

是否能蓋住警報的尖叫？④

那時他平靜如菜油燈中的熏煙

如尚沒寫出的建筑史序言

小燈暗紅的光線灑在他臉上

那時汗水和結核菌一樣歡騰

一秒鐘就可能以她的形狀

流下一整個的她

沒有轟炸的日子是完美的⑤

月光照在搖曳的竹林

那時正當亂世，美并無用處

卻仍激活他們渴慕安寧的一切

他弓腰的弧度與成熟的芒草⑥

哪個更甚？

用47公斤體重做一顆秤砣⑦

用花瓶抵在頜下支撐頭顱

比一生任何時候都更迫切

那時終極答案如他背上的鐵架

從兩邊支撐著他⑧

注：①引自梁思成先生抗戰(zhàn)時期寫給友人信。②李莊人對長江下游人的俗稱。③引自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長女梁再冰電視訪談。④⑤引自林徽因日記。⑥⑦⑧梁思成先生李莊生活期間體重只有47公斤，因為嚴重的腰椎軟骨炎和頸椎炎造成腰弓，寫作《中國建筑史》時須用鐵架和花瓶支撐腰、頸。

追跡人

當世界濃縮成一個小鎮(zhèn)

小鎮(zhèn)縮小成一條船

船縮減成一泓泉、一盞燈

一劑藥方和一個傷口

時間復寫著一個地名

—寶地

當她給尚在遠方的人們

發(fā)出一張明信片

春天的文本盛大

她校對天空的星宿

調制生活的色彩

并開始建立土地

熱動力現(xiàn)象學

當相對于疼痛科診療指南

溫泉是治愈系之一

相對于沐浴之前

帶有陳年舊傷之人

寶地是療效確切的那一個

比如我—今夜沐浴之前

不關心迷宮和花園

只帶來一身被葉酸結晶

鎖閉的關節(jié)

和干燥堅硬

輕巧如浮石的骨頭

飄浮在滿月和溫泉之間

認出詩歌和蹣跚天使

紅纓子

世界應以醇度再一次命名萬物

比如茅臺鎮(zhèn)的建筑

以音階和韻腳排列

且以五十三度居多

微醺的色彩大師從不現(xiàn)身

只忠誠地使用赭色系

從酒醅的深紫依次降冪

在屋頂、飛檐遍布的曲線多聲部環(huán)繞

到廣場中心一個鮮紅的錘音

把待選的唯一酒神

砸進我們精神的立面

無需指證，所有的赭色

都來自紅纓子

除了赭色，它什么都不取代

什么都不提供

對于自身以外的其它

它唯有缺席。而對于缺席

它擅長這古老的技藝

她以缺席為使命和己任

多雨的夏季，黃昏吸飽了雨水

植物不修邊幅、聽天由命

詩句和呼吸正在紙上顯影

她寧有近于麻木的自尊供遴選

也放棄用別的色彩取悅小時代

她深知被忽視的微粒與渺小之重要

不會因整體的巨大而減少

想象鞏義

我想象在鞏義遇到一個

會剪紙的人

人們剪紙時是沉默的

還是唱著的？如果有沉默

如山峰沉迷于剪紙

剪出盤長紋和太陽紋

而不知日月長

如果有歌唱如河洛

河面為鼓，波浪為弦

待金石轟然相碰，俯首都是

渺小凡人口口相傳的段子

我想象黑鸛今年又飛來了

遮天蔽日、集體左轉

散落于黃河濕地

像節(jié)拍，像暗器

讓用故事寫意的典籍

像歷史觀偶爾頓挫在詩句里

而神話和傳說里的始祖

適合以重巒疊嶂來紀念

有誰會因今天的電子合成器

而談論說鞏義的骨笛是笨拙的？

河圖洛書有宇宙萬物的密碼

我漫游的中原就是中國

“歷史不會重復

卻押著相同的韻腳”

在鞏義，出土的玉蠶曾是一部

宏大戲劇中多么微小的一環(huán)

在這份克制的沉默里

有誰認領所有后見之明的自負？

我想象自己停下腳步

而那進化的光

已趕在黑暗之前

在半路成功攔截了我們

第十三月

寶地的四月不局限在四季

她自成節(jié)氣

是第十三個月

是隆重發(fā)表的

人間溫暖增刊

沐浴之后的我

攙扶著不同的舊我：

一個曾沉湎病態(tài)的失眠

一個屈服于無常

一個曾讓痛苦過度稱量資格

一個任由沮喪在清晨大如負數(shù)的太陽

強烈如負數(shù)的陽光

假如疼痛不存在

則撫慰無意義

我該從現(xiàn)時的溫泉溜走？

直至我沉沉睡去

寶地溫暖的手指是犁過夢鄉(xiāng)的耙子

將寄居于我體內其他的我

留在夢中

云間志

《云間志》封面深藍

月湖如其中一滴藍墨水被放大

金瓶似的佘山用九座山峰

豎起世界最后一道屏風

陽光被陽光曬白

音樂被音樂陶醉

在光芒透視下，形容詞已經(jīng)失效

你和天空之間杳無一物

只有月湖，這被秘密謄寫在

歲月之書的大自然經(jīng)卷

秘密的個人手抄本

只有月湖，只要一想到云

就是那位士龍先生

只要一寫到鄉(xiāng)愁

波浪的音階就會降下一個八度

那是一些真正的隱逸者

有人在眉公釣魚磯上整日垂釣

有人為了一碗莼菜湯

和一條鱸魚大哭而返

有人為了一杯美酒放棄身后名

一首詩怎樣才能勿常談？

我不知道。只有月湖

如一滴蜜蠟化開

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裝滿傳說的寶箱

只有月湖，為詩篇和藝術

添加了神奇的驚嘆號

注：《云間志》，亦稱《紹熙云間志》，是一本著名的、專門記載南宋及較早時期今上海淞南地區(qū)地名的地方志，因編次的年份在南宋紹熙四年（1193年）而得名。

平復帖

“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

曾病聽風聲雨聲讀書聲

曾慮于國事家事天下事

有病且多慮的先生們

請來月湖吧

真實的《平復帖》有兩個版本

一個必須在時光中封存

另一個必須解放

森林茂密如陽光下的暗物質

亮起的卻是老巨木

藤條一年生。植物屬

被編織成上千卷的鳥巢

風景沸騰著正進入歷史

大地用秋天的彩布拼成的山水

枝椏如豎琴，那來自

另一個世界的合奏

如同秘密針尖一樣的耳語著

月湖宜居，宜山宜雨

宜風宜寒宜暑

宜貴且宜俗

注：《平復帖》是晉代文學家、書法家陸機創(chuàng)作的草隸書法作品。

九重沙

一首詩是否值得儲存

有時得益于一個刪除鍵

如同地球曾因一個偶然停頓

群山才得以降下千米軌道

凹成一個巨無霸酒杯

河流曾腰肢狂野

在此竟也收束個性

表面上的馴服之美證明大自然

無意陶醉于嬗變

盡管我們曾笨拙地致敬千年

他們不為所動

紅纓子也從不為此抬頭

我們抵達時，九十萬畝或更多的壯麗

剛被收割，浩大的聲譽

儲存在窖池里

光榮的星級正被一道道工序

嚴苛萃取直到確認血一樣純凈

綠山丘也是一塊大號酒醅

霧氣蒸騰著歷練之味

紅糧沙有九條命九次涅槃

以一己之“粒”熬過的九輩子

多像窮人的一生

把慷慨一次又一次用盡

在茅臺之夜我曾有片刻恍惚

仿佛喝下的每一滴酒

都坐著九個佛陀

香無邪

已知她是智慧、糧食、河水

是山谷、氣候

是赤水河的一切，總合成為

透明而香氣復雜的液體

但試著形容一種香型之難

卻甚于命名一顆行星

我們對完美存有饑渴之意

不亞于街頭引壺賣漿者

區(qū)別在我們尚能成功自控

風度猶如大師

從一條河谷到一只透明小玻璃杯

追隨一種香的蹤跡

也如哲學和悟道

并非所有可遇而不可求的

都能濃縮成一杯

并非暢飲一杯好酒的你

就是一個靈魂飲者

漂亮女導游示范如何品鑒一杯酒

其中的三百多種香味

是我的芳香課

我需參考河流的赤壤之心

分解紫礫與云霞的二元方程

牢記一種恒定配方

要區(qū)別作物的身體里

含有一個我和非我

仍徒勞于發(fā)現(xiàn)詩句后面的暗藏之物

而你們將從一口酒中剔除玄妙和閃電

且一飲而盡

愛大而無當?shù)奶摂M

也愛生產(chǎn)出每一種香的方寸之地

猶如此時可把酒杯里滿溢的

民謠、生態(tài)、色彩

都一言以蔽之，曰香無邪

五糧之尊

若說為酒而來，我們已晚了600年

一粒種子到一瓶好酒

可以是生活里一個比喻

而與兩條著名河流匯集的

河口關聯(lián)，就成了大故事

從瓶口到瓶底年代封存著釀造之謎

從瓶身到瓶內我們癡尋于多少探究

終止步于多少奧妙

不能喝酒的不配學陶淵明

而豪飲者將何為？①

從群山中認出酒醅

從霧氣中收集麯香

從人群中認出朋友

凡有血氣的都如芒草

贊美稻、黍、稷、麥、糯

她們用粒米之微盡顯五糧之尊

像鄉(xiāng)里蓬蒿之間女子的小名

雖為彈指可去之物

卻以啞劇的方式長出新的地貌學

支撐頭顱的脖頸如草莖的白色部分

風土令人酩酊且免于大醉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飲者

只有李白屬于全世紀

此時，我們是幸運的

也是中空的。一杯酒的光芒

照耀外部道路，也有

向內的填充和自省

注：①引自李白詩《嘲王歷陽不肯飲酒》中“笑殺陶淵明”和“吾于爾何有”二句。

作者簡介

出版詩集《淡藍色的星》《藍色鐘情》《在詩歌那邊》《林雪的詩》等、隨筆集《深水下的火焰》、詩歌鑒賞集《我還是喜歡愛情》等。一九八八年參加詩刊社第8屆青春詩會。曾獲詩刊新世紀全國十佳青年女詩人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星星》年度詩人獎、中國出版集團獎、中國百年最具影響力詩人、當代詩人十佳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