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龍華
當年生產(chǎn)隊,船是大農具,派大用場。罱泥或運肥,活重且臟,多用水泥船。
那是20世紀70年代,我年少。生產(chǎn)隊的農活一年四季,從早到晚,仿佛沒停歇。
農忙自然忙,農閑則“興水利,廣積肥”,生產(chǎn)絕對大于生活。
把船搖到河中央,用長竹篙泊定。立于船兩邊,一邊一人,兩個壯勞力,左右開弓罱起河泥。這是力氣活,也是個技術活,還需要彼此默契,否則船不穩(wěn),打歪,勁使不上。
“罱”是個形聲字,上形下聲。罱泥用竹籮頭(俗稱罱泥篰),其用竹篾編織成,狀如蚌。罱的原理亦仿生蚌。操縱籮頭上的兩根長竹竿,讓“蚌殼”一張一合:入水底張開“含泥”,出水面“吐泥”張開,進出水過程則閉合。
竹籮頭上的兩根竹竿有講究,一主一次。主的長而粗(一如長竹篙),受力承重;次的相對細軟,掌控開合。河泥罱上時,長竿倚船沿順勢一壓,再往里一甩,小竿應和就勢往外一推——“嘩啦”一聲,帶著河水的淤泥整籮瀉入艙中。
這樣的操作,機械重復上百次,持續(xù)大半天,非壯勞力不能勝任,因而“工分”也是最高的。可惜,最高的工分也折合不了幾個錢。20世紀80年代初,推行包產(chǎn)到戶,有時還罱河泥,那時夫妻搭檔了,于是女的就在船的另一側負責撐篙穩(wěn)船。竹籮頭不緊不慢入水出水,小船也一點一點往前移。
“兩竹分手握,力與河底爭。吳田要培壅,河泥糞可成。罱如蜆殼閉,張吐船隨盈?!边@是清人寫的一首《罱泥詩》,極形象。
吳地澤國,水網(wǎng)交織。罱河泥一則疏浚河道“增岸堘”,二則積肥“一擔河泥一擔谷”。
河泥一年四季可罱,罱泥船上常有小喜訊傳出,罱到了小魚小蝦是常事,罱到“大家伙”也不是不可能。
村上一莽漢一次罱到了一條大鱖魚,巨口細鱗,花斑明晃晃,時人稱之“棘條鱖魚”,那是在深水岸棘條花開處才有的,上品,絕難得。莽漢三十來歲還打光棍,待人粗魯,卻奇孝。魚到手,有人攛掇賣了拼酒吃,莽漢話都不回就拎回了家。母親是個干癟寡婦,娘家在鄰村,還剩得個耳朵有點聾的老娘。莽漢把魚給了母親,母親轉身去了鄰村,把魚給了她的老娘。耳朵有點聾的老娘可能腦子也不大靈光,好不容易把魚做成了菜,放在紗罩中,不知為何沒有吃。第二天一早,想吃魚了,魚早沒了。想到了家中的大黃貓,貓不見了。故事就這么奇,演繹下去就是傳說了。但真是這樣,過了幾天,耳朵有點聾的老娘聽到了貓叫聲,大黃貓回來了,叼回了一只野鴿子,挺大,翅膀還在微微撲棱。老娘把野鴿子收拾好,做了一大碗鴿子湯,顫顫悠悠去了寡婦女兒家。大白天,莽漢外孫尚未出工,一問,罱河泥打賭逞能,傷筋動骨。這下,鴿子湯正好補筋骨。哪有這么奇的事!現(xiàn)在想來是說事者故意說教,莫非要把人往“封資修”的孝道上引?
父親也擅長罱泥,罱到過蚌蛤,還罱到過塘鱧魚。塘鱧魚亦巨口細鱗,只是肥而小,渾濁泥水中一時不易辨識。但此魚好“窩居”,有些呆萌,那回父親一下子罱到一窩數(shù)條。油菜花開得盛,菜花塘鱧魚正當時。用雞蛋燉了,或加點咸菜放湯,那個鮮啊,鄉(xiāng)間形容“鮮得掉眉毛”。至于塘鱧魚是否就是“莼鱸之思”中的“松江四鰓鱸”,很難斷定。
罱泥船中的泥,系稀泥,天然“和”,需要用戽桶“調”上來。這是個更講配合、節(jié)奏的技巧活,通常由兩名婦女承擔。河泥“調”上岸,沿開挖的小方溝(往往就是車水渠)拖入田間方泥塘。一夜沉淀,第二天方塘上淺水澄明如鏡,而塘中沉泥細膩如沙。起早的孩子來到塘邊,用小網(wǎng)兜隨心所欲撈起密布塘面的蜆子、螺螄,間或還有小蝦、小螃蟹。拖過的泥溝里同樣布滿了螺螄、蜆子,但沒有了水的滋潤,顯得不靈氣,孩子們沒興趣。
正月螺螄二月蜆。螺螄四季吃,平凡得有點煩。蜆子肉潔白,配以春韭,一青二白,炒食,鮮香嫩三絕;清蜆煮湯,汁乳白,鮮美絕倫。吳江東北角有黃泥兜,宜罱泥;毗鄰有白蜆塘,自古盛產(chǎn)“白蜆”,令人神往。舟行不再,不知今如何。
錄詩一首作結,金松岑詠農事詩《罱泥船》,風景殊異,風味不變——
“紫荷花開苔菜香,柳蔭船過趁風涼。春畈將鋤待泥壅,罱得新泥壓船重。泥中拾取蚌與螺,船尾煮酒還唱歌。太陽曬曬泥頭白,搬向田畦壅菜麥。麥秀陰陰梅雨天,割麥插禾成水田。田中之泥肥且鮮,農夫勞力皆金錢。罱泥船,清明邊?!?/p>
耕讀傳家。金松岑,號“天放樓主人”,系近現(xiàn)代“一代宗師”,家居吳江同里,當稱“吾邑鄉(xiāng)賢”。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qū)政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