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上班的車間,在一座山坡下面。車間門口靠山邊的地方,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澈甘冽。井壁上掛有一把竹勺,供人舀水喝。我剛上班那段時間,廠里管后勤的很不負責任,開水總是不能及時供應,工人們一口渴,就跑出車間來井邊舀水喝,我也不能例外。
一周后,小腹莫名地開始隱疼。仗著年輕,我毫不在意,以為吃過幾頓飯、睡過幾夜覺就會好起來。我常常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感冒。感冒見我對它不感冒,往往只在身上逗留三五天就會離我而去。然而,十天半個月過去,那隱隱的疼,仿佛在肚子里安了家似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提醒我它的存在,疼得厲害時有撕裂感、還伴有輕度腹瀉。這時我仍然不拿它當病,以為是喝了生水的緣故,再來井邊舀水時便留心察看了一會。井水清澈現(xiàn)底,水面上浮著一張清白的臉……前來舀水的人絡繹不絕,為何別人沒事,我竟會鬧肚子疼?我百思不得其解。然后我不再喝生水,去縣城買了一只電水壺,將井水燒開了喝。一杯熱水下肚,那隱隱的疼在滾滾熱浪的沖擊下,似乎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一時竟顧不上發(fā)作了??磥砦业呐袛鄾]錯!我趁勢又喝了幾大杯,邊喝邊在心里竊竊自喜。
當我打著飽嗝、捧著肚腹連跑了幾趟廁所后,那隱隱的疼,竟然在熱浪退潮之后慢慢蘇醒,并逐漸蓬勃活躍起來——它的頑強與堅韌,瞬間摧毀了我的自信,我的剛剛紅潤起來的臉龐“刷”地一下又白了!
沒別的選擇,趕緊去醫(yī)院檢查——
醫(yī)生讓我躺到靠窗邊的一張床上,然后用手指在我的腹部來回按壓,不停地問:“這兒疼不疼?”我講不清,好像到處都疼,又好像到處都不疼。醫(yī)生連開幾張化驗單子,查血常規(guī)、大小便等等。一應程序走完,我把化驗單全部交給醫(yī)生,然后試圖從那張神色凝重的臉上,揣摩出悲喜……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渴望那些化驗單子能夠證明自己平安無事!然而醫(yī)生看完單子,一句話就將我的愿景化作了泡影。他說你這是慢性腸炎,一般來說急性腸炎倒不難治,慢性腸炎就得好好治了。醫(yī)生說完就開藥。阿托品、大蒜素、土霉素三樣。阿托品去痛,大蒜素消炎,土霉素止瀉。這是我后來在書本上查到的。慢性病,慢慢治。這些藥片的清苦味兒,從此在我的每一個晨昏之間彌漫。在我的感覺里,阿托品效果最好,吃下去不到半小時,腹部的痛感就消失了,大蒜素和土霉素卻沒什么效果。可阿托品只止痛,不消炎,治表不治本,而且副作用大,不能長期服用。服藥一段時間后,腹疼并沒有得到明顯改觀,藥一停又反復了。我只得反復地跑醫(yī)院,醫(yī)院也反復地給我檢查、化驗、開藥。在此過程中,有人提醒我,治慢性病,西藥不如中藥有效。我于是又往中醫(yī)院跑。我就這樣黃皮寡瘦地,在西醫(yī)和中醫(yī)之間來回跑,覺得西藥有效時吃西藥,無效了便改中藥,中藥無效了又改西藥……慢慢地半年時間過去了,讓人費解的是,那些白白黃黃的西藥和黑黑苦苦的中藥吃下去,仿佛在給肚子施肥似的,那依依繞繞的痛感,竟越發(fā)地茁壯了。
我究竟得了什么?。慨斘麽t(yī)和中醫(yī)都莫可奈何的時候,我必須要搞搞清楚了。我剛滿二十歲,正是最狂妄的年華,然而莫名的疾病剝奪了我的狂妄,讓年輕的我暮氣沉沉、一蹶不振。我是多么不幸哪!每天一覺醒來,腹部的痛感也跟著醒來。我情不自禁地撫摸著自己扁平的腹部,從胃到腸來回觸摸按壓,每遇到一處褶皺或者溝回時我的手指就會躊躇留連、費盡思量。這時我已經(jīng)想到了最嚴重的那種病——有一天我在新華書店隨手翻開一本醫(yī)學書籍,竟神差鬼使地讀到了關于那種病的描述:早期無明顯癥狀,類似于腸炎,用常規(guī)的腸炎藥物治療會有所好轉(zhuǎn),但無法治愈……天哪,這不是在說我嗎?我不敢再往下看了,合上書慌忙逃離了書店。我不相信,是的,我不相信!我這么年輕,怎么可能呢?我不厭食,每餐都能吃,吃什么都香;我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在車間干活從不含糊……雖然精神狀態(tài)不佳,但那是久治不愈的腹痛引起的。我逃離書店后,又忍不住一次次走進書店,心慌慌地東瞧瞧西看看,然后再拐進那個角落,強裝鎮(zhèn)靜地找出那本書,翻到那一頁……然后天就塌下來了!
我仍舊鍥而不舍地往醫(yī)院跑。事實上,我不往醫(yī)院跑又能怎么地?自從懷疑自己得了那種病,整個人都處于癲狂狀態(tài)——我反復去書店翻看與那種病有關的書籍,對比與自己病癥的異同性;每天早晨醒來時,我都要用手指反復觸摸與按壓空空的肚腹,看看有無明顯隆起的腫塊;上廁所時,我要仔細察看大小便的形狀和顏色,是否裹有血絲什么的;我隔三岔五地去廠化驗室稱體重,看看體重是否有逐漸減輕的現(xiàn)象……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忙于求證自己的生命與厄運之間的關聯(lián)度。
2
我終日失魂落魄的樣子引起了班長的注意。
那天下班,我撇開人流喧嚷的車間通道,獨自沿墻根離開車間。自從患病以來,這種踽踽獨行的狀態(tài)就成了我的常態(tài)。沉湎于疾病的每一個細節(jié),使我忽略了身邊的同事和朋友,孤傲的性格也使得我不愿將內(nèi)心的脆弱輕易示人。
這時,一只溫熱的胳膊搭上我的肩膀。我愕然抬頭,是班長。這時的班長,臉孔上的嚴肅已置換成我不太熟悉的親切。說實話,我不喜歡班長,不僅僅因為他分配工作時的刻板,還因為他老是用嘲諷的語氣跟人說話,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給人以不輕的壓抑感。而班長平日也不怎么待見我。因而,當班長將胳膊親切地搭在我的肩膀上,箍著我往前走時,我極不自然地幾乎是拖著腳步跟他走。班長親密地在我耳邊說我注意你好幾天了,跟你一樣,我也是個不幸的人,一個人的不幸是孤獨的,但兩個人的不幸加起來,反而會變成抵抗孤獨的力量!班長說完,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胳膊又用力箍了我一下。
我終于明白班長接近我的用意了。
班長的事情我其實早有耳聞——他與總務科的嚴亮同時追求女工小梅,偏偏小梅有選擇性障礙,一會兒覺得嚴亮英俊瀟灑、一會兒覺得班長穩(wěn)重成熟,情思在兩人之間飄擺不定,害得兩人不得不明爭暗斗,弄得廠里人盡皆知。人們像看一場精彩的電影似的,對故事的結局紛紛議論與猜度。這段時間,嚴亮追小梅追得很緊,都追上門去了,然后在廠里四處張揚去小梅家追小梅的情況,說小梅的媽媽如何歡喜地煮了甜酒雞蛋給他吃……從情勢上看,嚴亮明顯地占了上風。人們看到班長開始失魂落魄,表現(xiàn)出典型的“失戀”狀態(tài),加上他平日的作派,人們幾乎一邊倒地期望嚴亮勝出,便極力撮合小梅與嚴亮,使班長在這場競爭中失去了群眾基礎,被完全孤立起來了。而班長在失魂落魄中,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居然有一個同樣失魂落魄的我,這時的他有太多的落寞孤獨需要傾訴,正在尋覓傾訴對象的他像溺水中的人發(fā)現(xiàn)了救命稻草一樣,迅速游向我……
此時,終日處于哀怨自憐中的我也正渴望獲得消解不幸的勇氣和力量,班長的失意與主動靠近使我發(fā)現(xiàn),這世上不幸的人并非只有我一個,即使是清高甚至有些自負的班長,同樣也有失意的時候。當班長把他的脆弱一覽無余地展示給我時,我忽然涌起了一股強烈的護犢欲望。但我沒有對班長說出,因為我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和不夠格,我的臉頰莫名其妙地潮紅了片刻。然而我終于摒棄了對班長的成見,迎合著他伸過來的胳膊,在工友們不解的目光中越走越親密。因為沒有人知道,身染沉疴的我其實比班長更為迫切地需要人世間的溫情與關懷。此后,我倆經(jīng)常在工余時間漫步,交流彼此的現(xiàn)實狀況和心路歷程,體驗著彼此的痛苦與不幸。在聽完了我的訴說和憂慮后,班長沒有說出我期望中的應對方法和措施,只淡淡的一句“結果不就是死嗎?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上帝讓我今天死,我決不會貪圖活到明天!”沒想到這句直戳戳的話,竟一下子捅破了我的憂慮和脆弱,我突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并且感到彌漫在身體內(nèi)外的暮氣被一掃而盡,內(nèi)心的朝陽正在噴薄而出!
實際上,班長展示在我面前的脆弱是一過性的,包括對我的親近。清高與自負的他決不是一個輕言放棄之人。一個不輕言放棄之人決不會輕易言??!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嚴亮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張揚反過來為他的對手提供了反敗為勝的致命武器——當班長費盡心機,終于找到了一位能在小梅媽媽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并且在他的陪同下,將嚴亮張揚的情狀與言辭一古腦兒端在小梅媽媽面前時,小梅媽媽迅即為嚴亮貼上了輕浮的標簽,并替她的有選擇性障礙的女兒迅速做出了選擇。
反敗為勝的班長一掃低沉與落寞,重回往日的清高自負。收獲了愛情的他漸漸冷落了朋友。沒多久,他與我曾經(jīng)的友情就如一片飄逸的云彩,一點點地淡出了生活的天空。也許,清高而自負的班長靠近我,只是想利用我的不幸來消解他的失意而已,并非想和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事過境遷,他自然會棄我而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對班長的做法抱以理解。
孤獨和憂慮又像潮水般淹沒了我。這一狀況在夜晚來臨時尤甚。白天還好,我拼命干活,試圖用身體的勞累驅(qū)趕體內(nèi)的病痛。那段時間,我干活的姿態(tài)就像在跟誰搏斗似的,肌肉鼓突、牙關緊咬、雙眼圓睜,不斷地向?qū)κ职l(fā)起攻擊……可夜晚就不一樣了,隨著工作結束,松懈下來的身體如同一片剛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廢墟,揮之不去的疼痛像硝煙一樣在廢墟上空久久彌漫。我獨自癱躺在宿舍的床上,不想也不愿去參與同事之間的任何活動,他們強健的體魄和縱情的笑談會讓弱不禁風的我自慚形穢,徒添悲戚之情。往往這個時候,腹內(nèi)的疼痛和心中的苦水會輪番來襲,而我毫無辦法,一任這具破敗的軀體在暗夜里墜向無底的深淵……第二天,新鮮的晨光總是及時托住了我的正在下墜的軀體,我在慶幸自己又活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同時,照例要用手指來回觸摸與按壓腹部,以排查險情。某天凌晨,睡夢中的我在一陣迷糊的快感過后,瘦削的手指在下腹部觸摸到了一灘濕滑的液體。我一掙而起!在微弱的光線里緊張地四顧,不知道這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宿舍里靜靜悄悄,只有室友們香甜的鼾聲在起伏。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遠處天幕上綴著的幾顆星子,正在一眨一閃地泛白。我猛然醒悟到,那灘濕滑的液體只是身體的生理現(xiàn)象而已。被病痛折磨已久的我早已淡忘了這一點。我噓了口氣,并很快意識到這一身體的潮汐對于自己的非凡意義。它的出現(xiàn),證明了我的身體仍然是正常的、富有生機的。一個具有正常生理機能的身體肯定不會包藏什么大??!這一邏輯的推定讓我在這個寂靜的早晨喜極而泣。
3
“一、路邊荊1兩、仙鶴草5錢、車前草3錢、陳茶葉2錢水煎,兌紅糖5錢服。本方治痢疾、腹瀉。
二、十大功勞1兩、陳茶葉2錢,水煎服。本方治腸炎、痢疾。
三、金銀花4兩焙干研末,早、中、晚餐前用溫開水調(diào)服2—3錢。本方治腸炎、痢疾、腹痛……”
以上是我從父親收藏的一本《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上摘抄下來的。我摘抄了大約二十幾條草藥驗方。這些驗方至今仍然駐守在我的一本塵封多年的筆記本上,一待身體出現(xiàn)險情,即可整裝出發(fā),走上一道道草木葳蕤的山梁和溝谷,去尋覓那些具有強大生命修復功能的根、莖、葉、花、果……
當西醫(yī)和中醫(yī)試盡,腹內(nèi)的隱痛仍然不屈不撓的時候,我反而平靜下來。我不再那么恐懼死亡,也不再去新華書店翻找醫(yī)學書籍,對比那種曾經(jīng)讓我覺得天要塌下來的病癥。泰戈爾說:“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既然死亡如此遼闊壯美,我又何必懼之?
我的不懼,并不意味著放棄和消極頹廢。
我回了趟農(nóng)村老家,把幾個月來的身體狀況報告給父親。我的報告是夸大其詞的。我當然知道兒子的痛苦在父親那里是要加倍的,之所以還這樣說,僅僅因為父親在我未成年時對我管教過于嚴厲。用母親的話來說,父親就像“一個閻王一樣”。父親的威嚴曾經(jīng)破滅過我的許多輕狂之舉。因此,當我把自己高度懷疑的那種病渲染給他聽時,心里竟蕩起了幾絲快意。我一邊說,一邊觀察父親。我看見“閻王”的內(nèi)心在崩潰……他眉頭緊鎖,臉色越來越凝重,早已戒煙的他找來一盒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個不停;我看見父親在面對如此“重大”問題時的手足無措,作為一介農(nóng)民的他根本無法也無能去解決這樣的問題!同時我也看出了父親其實是愛我的——這讓我想起從小到大,我身上的每一個瘡癤,在他眼里都像一場災難;每一聲咳嗽,在他心里都不亞于一場地震……時值隆冬,母親專門燒起一盆紅旺旺的炭火放到我腳下,讓我對著火盆烤肚子,并嘮叨說你肯定是受了寒,好好烤一烤,把肚子里的寒氣逼走,你從小就是個冒風壇子,一經(jīng)風就感冒……在我小時候,母親因為跟父親過不順,脾氣也很不好,我稍有差池便會挨她打罵。我成年后,母親似乎覺得虧欠于我,便對我格外地照顧,什么事都由著我,臟衣服剛脫下就被她拿去洗了,飯菜盛好了才喊我去吃現(xiàn)成的。有一回我買了塊米糖,吃了幾口不想吃了,隨手丟在桌上,母親一見米糖就拿起來往口里塞,我趕緊說那是我吃過了的,母親頭一揚,說你是我的崽,你吃過的我再吃有什么關系?這句話差點讓我忘卻了她對我的所有不好……看到父母為我的病痛焦急萬分的情狀,我心里那點可恥的快意漸漸變成了暖意,好像天地間忽然開闊了許多,而我也不再孤獨。我有點后悔把這事對父母夸大其詞,讓父母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我知道父親有一本《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愛好中草藥的他憑著這本手冊,不僅識盡遍野藥草,還治愈過好幾位被毒蛇咬傷的鄉(xiāng)親。我想那本手冊里,肯定就有治療腹痛的藥方,何不試試草藥?父親聽我這樣一說,欣然贊同我的想法。他迅即掐滅煙頭,打開箱子找出那本紅色塑料皮包裝的《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父親用他粗糙的手掌撫摸了一下手冊的封皮,然后遞給我。我如獲至寶地伸手接過,立即忙乎起來,一邊查閱、一邊摘抄,只要是能治腹痛、又沒有毒的草藥,我都抄了下來。在我摘抄的當兒,母親已經(jīng)在清洗熬藥用的砂罐了。這只砂罐我從小用到大,一見到它,就仿佛嗅到了從罐口裊裊而出的中草藥味道,這種味道讓我溫暖而踏實。
父親之前沒有治療腸道疾病的經(jīng)驗,但那些草藥他是全都能識別的,對于它們的生長習性也了然于胸,這就夠了。我的想法是按照那些驗方一條條地試,這條不行換那條。就像茫茫人海中總有一個女人在等著我一樣,我相信總有一棵草在原野上生機勃勃地等待著我……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失去信心,有信心才會有力量,有力量就會有奇跡!
第二天,父親帶著我,頂著寒風在山坎腳、田埂邊低頭慢慢尋覓——
我慶幸,在自己山窮水盡之際,父親還替我保存著一片原野,那將是我最后的依靠!在那里,一棵命中注定的小草挺立在寒風中,等待著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前來投靠,然后用它不為人知的苦來消解他的苦、用它柔弱的枝葉來承擔他的不幸、用它旺盛的生機來托舉他的生命!跟在父親身后,我激動地想象著那棵草的樣子:根系茁壯、汁液飽滿、葉簇蓬勃、亭亭玉立……
4
冬去春來,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幾個月來,一有休息休假我便去尋草覓草。我的大腦溝回里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草。它們爭先恐后、生機勃勃地向我展示療效。然而百草嘗盡,腹中的疼痛仍不見好。遷延日久的病痛又讓我心神不定、煩憂叢生起來。我悲哀地意識到:草藥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恐怕也靠不住了。這時我不得不認定:我一定是得了之前懷疑的那種病了!種種癥狀,越來越典型地指向它……設若這一切在將來的某一天成為了現(xiàn)實,我和我的家庭根本無力承受,只有等死!我再次感到了孤獨與無助,并陷入了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我覺得自己被疾病折磨得十分孱弱的生命如同一根繃緊的絲線,一片樹葉的重量加上去都有可能造成它的斷裂。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會這么倒霉、這么不幸呢?我惱怒地用拳頭捶打著疼痛不休的腹部,并將那本中草藥手冊“嘩”地丟向房子的某個角落——我決定聽天由命、自暴自棄!滿腹的委屈憋得實在難受時,我想起了高中時期最要好的同學L,那是一個具有憂郁的詩人氣質(zhì)的人。課余時間,我倆常常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漫步,談起理想和愛情就激動不已,并在激動中完全忽略了各自貧窮的家庭背景……我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動情地傾訴自己的不幸,并邀請他來看我,孤獨的我太需要慰藉了。
信寄出半個月后,我收到了L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兩行字:
“我喜歡默默地被你注視默默地注視你,
我渴望深深地被你愛著深深地愛著你!”
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L用他特有的方式,一下子瓦解了我的孤獨;我的孤獨霎時像決堤的江河那樣,從眼眶里奔瀉而出……
就在我哀怨不堪的日子里,一個名叫鳳草的女孩進入了我的視野。
如果不是鳳草的名字帶“草”,如果不是那段時間我對“草”字特別敏感,我想我是不會這么快就關注到她的。因為像鳳草這樣的農(nóng)村女孩,通過各種渠道進城務工的非常多,她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都懷有一個共同的夢想:通過在城里務工,找到一個城里人結婚,從而脫離農(nóng)村,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后來我還意識到,我關注鳳草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幸者總是會不自覺地去關注不幸者,而不會關注幸運者。因為在幸運者眼里,你的不幸只會增強他的幸運感,他的幸運卻絲毫不會減弱你的不幸;只有不幸者,才能在相互的理解、同情和慰藉中減輕不幸?guī)淼耐纯唷?/p>
來我們廠之前,鳳草曾在隔壁工廠上班。相比那些同樣進城務工的女孩子,眉目清秀的鳳草似乎是幸運的,上班不久就被廠里一位青工看上。那位青工幾番追求,贏得了鳳草的芳心。倆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很快便如膠似漆。然而鳳草有所不知,那位青工是位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從一開始就只打算與鳳草玩玩,短短幾個月時間便對鳳草膩味了,開始冷落鳳草。這時的鳳草已有身孕,她借此去找對方吵鬧,反而遭到對方的極度羞辱。鳳草痛不欲生!在同鄉(xiāng)姐妹的勸說下,含淚去醫(yī)院做了人流,然后輾轉(zhuǎn)來我們廠做工。
鳳草的不幸使她對城里男人產(chǎn)生了戒備。面對我的關注,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們城里人看不起我們農(nóng)村人。我跟她說也不盡然,我也出身農(nóng)村,父母至今還在農(nóng)村,怎么會看不起農(nóng)村人呢?同時我將自己的情況也告訴了她,這才消除了她的戒備心理,并慢慢對我產(chǎn)生了信賴和同情。她讓我把那些草藥的名字告訴她,她家在一座大山上,那里有很多珍貴藥材,周末回家時她可以幫我采一些。但她對隔壁廠那位花花公子始終不能釋懷,常常咬牙切齒地說要對他怎么怎么地。當她得知我其實認識那位花花公子時,某天下班后將我拉到一邊,神色怪異地塞給我一包水果糖,讓我?guī)兔λ徒o那位。我大驚!質(zhì)問她你想干什么?她嘻笑著說你別誤會,我沒有放毒,因為他喜歡吃這種糖,我才買了送給他。我覺得鳳草的解釋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便堅決不肯接受她的委托!她只好傷心而去。事后,我痛恨自己的絕情,更惋嘆自己無力幫助鳳草走出過去。
直到電工出身的嚴亮被廠領導從總務科又貶回了電工班之后,鳳草的新生活才終于開始了。
自從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投入了他人的懷抱,英俊帥氣的嚴亮仿佛變了個人。他受不了失戀的打擊,終日借酒澆愁。人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嘴里罵罵咧咧、醉醺醺地在廠里晃來晃去的樣子。有一次,因為嚴亮管理的食堂賬務出了點差錯,得不到財務科的認定,酗酒后的嚴亮竟然跑到廠部開罵去了。嚴亮的行為惹惱了廠長,廠長一怒之下,將嚴亮貶回了電工班。
從失戀到失去好崗位,用工友們的話來說,嚴亮可謂“背時到底”了。就像窮人比富人更需要宗教一樣,落魄之人往往比常人更需要心靈的慰藉和情感的依靠。窮人需要用信仰來抵抗貧窮與苦難,落魄之人則需要用慰藉和依靠來消解不幸。落魄中的嚴亮茫然四顧,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名叫鳳草的女孩。同病相憐、窮途末路的兩個人很快走到了一起,互相慰藉、互為依靠,用自己的不幸去消解對方的不幸,用自己的長夜去照亮對方的長夜……我看見鳳草的滿面愁容里漸漸透出了霞光,嚴亮也一點點地恢復了生氣。
噩耗是突然傳來的——
嚴亮接到任務,下午五點半與兩位同事去改接高壓線。這在平時,是件很普通的工作,嚴亮不知干過多少回了。工作程序依次為掛牌、斷電、拉接地保護、上桿驗電無異后再接線。嚴亮畢業(yè)于電工技校,且與電已打過幾年交道,經(jīng)驗非常豐富,自詡已練成絕緣體。嚴亮爬上電桿,手剛觸及高壓線,剎那間弧光迸射,死神從沉默的電線里一躍而起,兀地掐住了嚴亮的咽喉,將絕緣體的神話撕得粉碎!“哧哧”的電流聲在寧靜的黃昏轟然鳴響,肉體燒灼的焦臭味四處彌散。人們驚呼著跑過來,看清了眼前的現(xiàn)實后,慌忙去斷電。然而晚了,嚴亮已經(jīng)被燒焦,黑糊糊的油脂順著電桿恣意流淌……
僅僅一瞬間,一個鮮活的生命便永遠地消失了!
短暫的慌亂后,工友們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嚴亮上電桿前,既無人斷電,也無人拉接地保護,也就是說,沒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工友們憤怒地尋找工作的組織者。組織者手捧驗電桿,一臉哭相,我還沒下指令,他就上去了,你們看,驗電桿都還在這里。工友們更加憤怒,難道嚴亮自己去尋死?!顯然,工友們無法接受嚴亮的猝死。
一起重大安全事故就這樣發(fā)生了,廠里戒備森嚴的管理制度和安全操作規(guī)程、層層搭建的安全管理班子形同虛設,絲毫也阻擋不了無常的腳步。
這起事故太蹊蹺、太不可思議了。工友們交頭接耳、眾說紛紜——嚴亮斷電上桿后,有人失手合閘通了電;與同事的配合上出了問題,明明未斷電,嚴亮以為斷了電,結果……
結果是——鳳草這棵不幸的小草,帶著比之前更為深重的苦和痛離開了城市,回她的農(nóng)村去了。那里有適合她的土壤、雨水和陽光。當她恢復了茁壯,會不會有一個人被一條小路牽引著,遍開荊棘來尋她?一棵小草的苦很快會被廣大的原野所遮蔽,很快就會不為人知。
而我依舊被病痛所折磨,失魂落魄、窮途末路。但是,當我看到嚴亮的死疊加給鳳草的不幸,突然明白了死并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一個人死了,可能會給活著的人留下難以消弭的創(chuàng)痛和思念!我想到了父母、兄弟姐妹,還有在茫茫人海中等著我的那個人,于是重新拾起那本被丟棄的《農(nóng)村中草藥手冊》,扛起鋤頭走進原野深處……
我是否找到了那棵等待著我前來投靠的草?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中西用盡、百草嘗遍。因而有一天,當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腹中的疼痛已經(jīng)蕩然無存時,竟然難以相信和接受這一事實。我用手掌反復地拍打與按壓腹部,我反復地跳躍起來抖顫著腹部——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完全沒有了!那恍若隔世的疼痛和夢一般的經(jīng)歷!
是誰安排一場疾病來到我身上?它修改了我原有的生活方向和目標,讓一個雄心勃勃地開始面對世界的人不得不轉(zhuǎn)而面對自己。當一個人認真地面對自己的時候,卻意外地通過面對自己而與身處的世界發(fā)生了更為緊密的關聯(lián),并由此看見了這世上那些被遮蔽的情感和意義……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不幸還是一種幸運?
我始終搞不清,在自己嘗過的百草當中,究竟是哪一棵從荊棘遍布的大地上挺身而出,向沉疴中的我奮力拋出它挺立一生的青枝綠葉,然后就消失了?我連它的背影都沒看清,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我知道,一棵能入藥的草必定是苦的;它的苦,是人的依靠!一棵草用它柔弱的枝葉承擔了人的不幸、用它苦苦的汁液溶解了人的苦痛;它的苦苦的根,苦苦地,扎進大地深處……
龍章輝,侗族,湖南綏寧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星星詩刊》《散文》《民族文學》《少年文藝》《兒童文學》等30多家純文學期刊。其中50多篇作品被《散文·海外版》《兒童文學選刊》《作家文摘》《中國詩歌選》《中國年度兒童文學》等70多種選刊、選本轉(zhuǎn)載和收錄。曾獲首屆“大紅鷹杯”全國文學創(chuàng)作大獎賽二等獎、湖南省第八屆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競賽二等獎、人民武警出版社2018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