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來,岳州城外的洞庭湖,好比歲月的一個窗口。
等走近了,你才發(fā)覺她的面積與體積大得超出想象。夕陽,也仿佛受不了誘惑,身子一扭,興沖沖地趕來。一下子,把湖水、船只、岸柳、草灘、樓臺、瓦屋什么的通通照亮。于是乎,有了滿世界的光芒。起先,湖水不激不動,似在閉目養(yǎng)神。不一會兒,起風(fēng)了,一疙瘩一疙瘩地在飄。隨之而來,波浪一層一層地鋪開,像是鋪展一種心情。這時的湖,想不開闊都不行。尤其,不絕于耳的水聲與時間遽然會合,恍若一種指向。
面對一湖波光,我不由想起“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的句子。倏然,我腦子里閃出一個腰佩長劍、面盤黑瘦,只身站在船頭的老人形象。看上去,他的裝扮跟漁夫相差無幾,頂多腰里系了把長劍。細細打量,卻又不是漁夫。一則他的手上沒有被時光打磨出的老繭,二來身邊沒有漁網(wǎng)、漁鷹之類的東西相伴。這時,只有風(fēng),把他的黑色長袍和一頭花白的鬢發(fā),吹得左搖右晃。這樣子,與隨風(fēng)飄零的木葉不相上下。此刻,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覺得,他的身體被水光團團包圍著,像個時間里的微點。這時的水,透明得無法形容,真像是給他設(shè)置的一道生命背景。我猜,他在吟哦那首《湘夫人》之前,興許朝水里望了一眼,哪怕就一眼,也發(fā)現(xiàn)自個兒由先前的意氣風(fēng)發(fā),變成眼下的滿面滄桑。另外,還潛意識地彎下腰,伸出那雙漂泊了很久的手掌,掬起一捧水,然后洗一把臉,以清除撲面而來的塵垢??汕∏∵@當(dāng)口上,一股濃烈的水汽,迅捷地、不蔓不枝地,沿著他的手掌鉆進皮下組織,隨后順著一條條血管遍布全身,直抵日益鈍化的神經(jīng)和蒼老的心魂。料想這一刻,他的整個身心得了前所未有的潤澈,可吁一口長氣了。不用猜,這老頭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個被郭沫若喊做“山鬼”的大詩人——屈原。怎么說呢,你的第一閃念是,盡管他當(dāng)過楚國的大夫,位至中書令,卻偏偏遭到上官大夫等人的排擠與構(gòu)陷,尤其被楚懷王拋棄后,只好風(fēng)一程、雨一程,在時間里折騰。然而即便這樣,我仍覺得他是幸福的。起碼,他此刻非但站在船頭,并擁有大量的水色,乃至整個身心與浩闊的水域融為一體?!伴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迸c其說這是心系蒼生的大寫,倒不如說把滿腔的心緒灑向一片水域。由此可見,水成為他命定中的方向,承載著太多生命的秘密。
到底是大湖接納了屈原,還是他的心靈之城本就渴望水的洗滌?一時半會,我難以說清。要說,世上的水還真奇妙,比如這八百里洞庭,要么在時間里驚濤駭浪,卷起千堆雪;要么在天空下陰風(fēng)怒號,連月不開。似乎,偌大的版圖上,融入數(shù)不清的生命圖景。好在,秋天的湖水一片安然,整個場域里,仿佛除了波光、帆影、鷗鷺以及走動的時間,便是撒網(wǎng)捕魚的情景。這個時候,陽光、湖水、揮動的手臂、掛在臉上的笑容和撒開的漁網(wǎng)等等,組成如詩的圖畫。與此同時,還有一應(yīng)一和的漁歌子在起伏、蕩漾,特別是兩手一拱,發(fā)出“嗬嗬嗬——嗬嗬嗬——”的長喊,激起滿湖的回響,把日子打點得極有動感。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湖泊真是大地的眼睛抑或心靈的慰藉,那么,這塊水域最應(yīng)該記住的當(dāng)是李白。不說別的,僅一句“水天一色,風(fēng)月無邊”,便把這方天地抒寫得浩闊無垠,足可與時間一爭長短。也許,文字只是山水的映照吧。而其實,滿湖光景早就站在這里。至少,我沿著湖畔走向城垛時,一叢叢水草兀自地綠著,把生命的氣息展示得那么從容。轉(zhuǎn)而又想,與水光息息相通的岳州城,何嘗不是湖的延伸或另一種意義上的水域呢。
我的腳步和眼睛告訴我,迎面出現(xiàn)的是一條不寬不窄的街巷。對,是街巷。古樸、曲折、不徐不疾的樣子,像是從歲月里伸展過來的。夕陽下,一塊塊石頭靜默著,與近處的湖水一個表情??缮圆蛔⒁猓瑓s被石頭縫里鉆出的苔蘚暴露目標(biāo)。苔蘚,綠得大大咧咧,跟水草一個腔調(diào),以至于我懷疑它是大湖派往岸上的使者,好一展湖的風(fēng)采。我不說話,隱約聽見石頭在呼吸,空氣在竊竊私語。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出一把湖的語言。
一晃眼,兩溜相向排列的古建筑落入眼眶。粉墻灰瓦、檐牙高翹的狀貌,將江南水鄉(xiāng)的建筑風(fēng)味悉數(shù)推出?!爸ㄑ健?,木樓之上一扇雕花窗欞隨即打開,有如打開一道歲月之門。剎那間,重重疊疊的時光嘩啦而出,還有不少帶著水汽的往事也呈現(xiàn)出來。不難想見,若干年前的一些傍晚,某個當(dāng)家女人把飯菜弄好后,一邊坐在窗子下納著鞋底,一邊等待她那撒網(wǎng)打魚的丈夫歸來。夕陽,夾帶著湖水的氣味在窗子上溜達,成為一幀向晚的影像,又像一個時間的切口。不一會兒,女人直起身子,探頭探腦朝湖里望了一眼,不經(jīng)意間,把長長短短的目光撒向湖心,成為另一種形式的網(wǎng)。我猜,恰恰這種目光,又把窗子和湖泊給連結(jié)起來,就像將許多個日子的路徑悄悄連通。
不多久,打開著的窗子里還真露出一張女人的臉,那是有著湖光水色一般的臉,煥發(fā)出江南水鄉(xiāng)才有的味道。然后是一抹充滿家常氣息的微笑。這笑,淺淺的,濕漉漉的,同大湖的面容好有一比。忽然覺得,日子的色彩好像定格在一扇窗子以及女人的笑容里,那么干凈舒坦。
此時的風(fēng),大約得了湖水的指令,匆匆行走。一忽兒,扭一下頭,擺一下尾,跳著優(yōu)美的舞蹈,或者干脆纏住人的頸脖,與人共享這不俗的氣氛,或者告訴人們黃昏來了,該隨意走動一下。一忽兒,身子一縱,躥到街道兩側(cè)的標(biāo)牌上不停張望或打幾個唿哨。這情形,類似于某種宣傳造勢。標(biāo)牌自然心領(lǐng)神會,馬上鉚足勁兒把各自的色彩凸顯出來,而后排著整齊的隊伍,一個接一個“潑喇喇”地向前伸展,似要將過去的、現(xiàn)在正擁有的時光一并推送出來,以便與大湖有個照應(yīng),也讓紅塵俗世里的人懂得什么叫大湖的氣派,什么才是城與湖的心心相印。湖水當(dāng)然更不落后,即刻憋足一口氣,把無以數(shù)計的水汽分子派送過來,在屋宇間、標(biāo)牌上,乃至每個有形的無形的空間里移動,一盡人間的禮數(shù)。順著水汽行走的方向,我似乎看見一個個水分子在移,在時間里起承轉(zhuǎn)合,也清楚看見那只蹲在店鋪前的火爐上的大瓦罐煮得沸沸揚揚,大抵把所有的精氣神煮成一種詩意,然后,與白晃晃的熱氣一齊飄忽——要不,花兒般降落,這里一個,那里一個,讓行人帶回家,溫暖他們的夢境。要不,攀上樹梢,扭著脖子打量一下湖的貌相。不消說,這是魚的氣味在飄,在用與眾不同的方式丈量著歲月的幽深。于是就想,要是有一只狗站在廊檐下多好,準(zhǔn)能從它的瞳孔里窺見熱氣晃動的痕跡,畫出的線條兒,一定很美。
告訴你吧,這里的魚還真不賴,煎、炸、烤、燜、煮等花色一樣不少。尤其,“巴陵全魚席”算得一絕,那個色、香、味,嘖……嘖……沒得說。一句話,每道菜食里,滿含大湖的靈性;每縷飄著的熱氣,全是湖的氣味。哪怕聞一下,也讓你口舌生津、胃口大開,馬上聯(lián)想到魚兒下鍋時活蹦亂跳的樣子。自然,還會想到湖,想到船,想到夕陽下的波光以及撒網(wǎng)捕魚、打撈生活的情景。這些個與水有關(guān)的細節(jié),黑白電影似的一一回放,牽扯你的神經(jīng)和思緒。湖,一年四季敞開著,接納風(fēng),接納雨,接納無數(shù)個春花秋月和古往今來的吟唱,演繹出太多水汽充盈的人間情事。突然,我的眼睛一亮,發(fā)現(xiàn)不少光線在動,定定神,才知店鋪的墻腳跟上反映著大湖的波光,起起伏伏的狀態(tài),充滿曲線之美。哦,原來湖光也不甘寂寞,同我一樣在街道上晃蕩。甚或,它們的腳跟每向前邁出一步,都會踩著一個水淋淋的故事。
我無法用目光探測出一條街巷的長度,也演算不了它的容積和重量。只覺得,城市與大湖之間有著太深的淵源。比如,那些不遠千里來到洞庭湖的各種語言,一轉(zhuǎn)眼,從各個方位、各條陣線、各個坐標(biāo)之上爬上岸來,在街巷里從容行走、交集,展示各不相同的語種:有四川話、山東話、新疆話、廣東話,還有英語、日語、韓語、意大利語等等雜陳其間,融為一個浩大的聲場。盡管我不知他們在說什么,卻分明感到,每條晃動的身影,散發(fā)著其樂融融的氣息。耳朵一張,便聽到一雙雙高跟鞋在石頭上發(fā)出的磕碰聲,恰如手指拔動琴弦時發(fā)出的音韻——高高低低,抑揚頓挫。一時節(jié),似有古典的,現(xiàn)代的;長的,短的,不長不短的;急促的,悠閑的,呈直線型的,呈曲線型的音符,急速響起。仿佛剎那間,眾聲齊發(fā),萬音共鳴,組成天空下激蕩心魂的交響。你的耳畔,像有無數(shù)的音律在跳躍、翻涌、起伏、重疊、悠揚,讓你感覺到大湖是怎樣地寬闊,街巷是怎樣地奇異,哪怕一個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也具有迥然不同的風(fēng)味和不可復(fù)制性。那些做賣買的更不拖沓,不光門店撞開著,還把各自的笑容掛在臉上,熱情掛在嘴上,用長一聲短一聲的吆喝招攬生意:“餛飩啦——”“臭豆腐啦——”“剛出鍋的米糕啦——”長長短短、起起落落的叫賣聲,像一根根磁力線牽扯著人們的目光與腳步。顯然,在他們眼里,來的都是客,用不著厚此薄彼。如若往深里想,這些聲音何嘗不是從歲月里發(fā)出來的,就像珍藏多年的老窖,咂一口,醉人。若是反過來看,未必不是一個大湖派生出的章節(jié)。
買一串糖葫蘆或一個魚形圖案的糖花花,前追后趕,一路歡笑地吃著鬧著,那是孩子們的歡樂。當(dāng)然,還有不少男女或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佬,要了包點,坐在敞亮的空間享受難得的美食,蒸籠一揭,躥起的香味兒穿透五臟六腑。我在那個叫“巴陵魚館”的店子里買了碗魚丸子,用調(diào)羹舀著,用喉嚨接著,香脆的味兒,一下暖了心胸??上也粫染?,否則,也同古人那樣扛著酒興吟哦一串詩句,讓詩的光芒涂滿一個具體的日子。
記得有個朋友在這巷子開了個陶器店,既做陶藝,又兼出售。店子里擺滿各式各樣的器皿,不覺間,將你拉入不俗的氣氛,乃至每個毛細孔流淌著文化的汁氣。他的窗子朝大湖開著,隨便一望,可見湖的清澈和煙波之上來來往往的船只,似乎,把一個大湖的細節(jié)和靈氣濃縮在一扇雕花窗欞內(nèi),并呈發(fā)散性傳播開來。有天晚上,他約我去喝茶。透過茶煙,但見小巧玲瓏的紫砂壺上刻有“無尚清涼”幾個隸書字樣,恍然在無邊的清涼里,得了一番自在。那天夜里,我們一邊喝著清茶,一邊看月兒從湖面升起的樣子,就像一輪明月別在窗子上,散發(fā)著曠古的清輝。只是后來我很少進城,不知現(xiàn)如今,他是否仍在打理他的陶器?他的窗子兩側(cè),是否還懸掛著我親手寫下的“一窗觀天地,兩眼察古今”的對聯(lián)?
總之,小街于我,是偶遇。我于小街,則是機緣。便想,即使在某個石墩上坐一坐,也會把平日里不開心的事情拋到一邊,賺得“浮生半日閑”。想想看,人的一生有幾次這樣的清閑。
我在這叫“汴河街”的巷子里閑逛,自覺像一條魚兒在自由的空間里呼吸、游動。興許,沿著街巷往深處走,你會發(fā)現(xiàn)不少古人的身影擦肩而過,不單單聞到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沒準(zhǔn)還能抵達遙遠的盛唐或慶歷四年的春天。哦,盛唐,一想到這個詞,我腦子里剎然浮現(xiàn)出張孝祥月下泛舟的景況?!岸赐デ嗖荩星?,更無一點風(fēng)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映,表里俱澄澈……”你看,這美得一塌糊涂的句子,是不是叫一顆心化在浩淼無邊的水色之中?湖水,秋月。秋月,湖水。你用牙齒和舌苔輕念著這兩個詞語,頓生“兩掖生風(fēng)、羽化登仙”的暢快。起碼,我念叨著這樣的字句時,感覺自己像在大湖之上徉徜,披一身月光,飲一壺美酒,或長嘯三聲,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當(dāng)然,還有那個叫杜甫的人也是繞不開的,單是一句“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就足以打濕這方水土和他的心魂。透過字里行間,不僅能窺見至情至性的大愛,還感受到一顆赤子之心在跳動。杜甫,這孑然一生的個體生命,對底層百姓的生命狀態(tài)有著蝕骨銘心的體驗,甚至與他們血魂一體。彼時,他從長安出發(fā),折向巴蜀,而后輾轉(zhuǎn)岳州。一路上,沒少發(fā)出“安居樂業(yè)”的大聲——哪怕把嗓子喊啞了,把一滴滴淚水灑向秋風(fēng),也從未停止。由此,我深感這帶淚的吶喊,無疑是每個平頭百姓的精神訴求,乃至畢生的夢想。不要說老杜,就連被貶到岳州的滕子京也在這條路上行走——“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一想起這些話兒,自然想到慶歷四年上空的陽光。這光芒暖暖的,密密的,一層疊著一層,定然把湖水、古街、港口里的事物以及人的心靈照亮。
于是就想,每個時間何嘗不是一扇窗,給人不少思索與期盼。
很多時候,你會覺得天空下的煙火人間更像一條河流——許多物質(zhì)的、精神的、有序的、無序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沉淀其中,成為深邃的哲學(xué)。
夕陽依舊照來,以慶歷四年的方式不停潑灑。一晃,街巷、綠柳、湖中移動的船只以及上下翻飛的水鳥沐在晚霞里,寧靜而慵懶。闊大的背景下,人們從四面八方絡(luò)繹而至,施施而行,前者呼,后者應(yīng);觀者笑,登者樂,交織成人間絕美的景致。湖面的鷗鷺,一會兒起,一會兒落,好不愜意,可它們哪知人的快樂呢。水邊,聳立著一個個規(guī)整的石碑,那是臨水詩廊。落日的余暉灑在上面,儼若留給時間的紀(jì)念。忽而,有個小男孩張開嘴巴,用稚氣很重的聲音,朗讀著某塊石碑上的詩句:“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fēng)色……”剎然之間,一切的一切被悅耳的童音遮蔽,更與古人的詩境融為一體。佇立湖邊,我的心房上悄然升起一輪明月,還有一只木船在湖面蕩漾,一槳一個浪花。我心想,假如屈原、李白、杜甫、張孝祥等人再次泛舟洞庭,搖幾聲欸乃,該是另一番樣子吧。
不覺間,月兒升起來,掛在岳州之城的上空,把湖水、高樓和熱鬧的夜景顯現(xiàn)出來,要多遼闊有多遼闊。夜色里,一個接一個的水分子在動,疑是一個城市在做深呼吸。據(jù)說,陽光只能把一個具體的日子照亮,月光卻能抵達幾千年前的夜晚,甚而照徹人的靈魂。我倒覺得,不管一座城市如何高樓林立,就算直指云天,也無法探測它的高度?;蛟S,只有老百姓的和樂與輕松,才是永遠的精神維系。
李新文,湖南梅溪人?,F(xiàn)居岳陽,作品散見《散文》《散文選刊》(選刊版)《西部》《山東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湘江文藝》等刊。
責(zé)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