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春節(jié),凱里迎來了一場大雪,但它與我們擦肩而過,我們一家大年初四才從昆明回來,迎接我們的依然是那個非常熟悉的冷濕天氣。原本想寫篇小說,但家里的各種瑣事使我無法集中精力,這種心態(tài)完全不適合撰寫需要理性思維的論文,再加上老母親在家行動不便,我也抑制了出門的沖動。但還是讓人莫名地煩躁。
老婆說:“還寫小說呢,自己能文明點不?”
我問:“又咋個了?”
“不要在家抽煙!”
“我不是在陽臺抽嗎?!?/p>
“煙擠進屋里了?!?/p>
我一定要克服這些事來寫小說。我還需要再關在小書房里,是呀,我需要一層一層地裹起來。我一直想寫一個膽小的人,我很敏感,遇到覺得自己被欺負的時候,該如何去面對欺負自己的人。打開電腦,就寫這樣一個人吧。
其實我認為人與人之間矛盾的來源并不重要——那是另一個話題,重要的是面對矛盾的態(tài)度。我想他應該是一個小人物,一個企業(yè)下崗又在私企打工的普通工人,讀過一些書,只是太偏文科了,中學之后才沒有繼續(xù)學業(yè)。他30多歲,雖然有些文化,但動手能力不行。時間就定在2010年左右。還應該是這樣,當著很多人的面,他的主管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接著他的敏感讓他抓狂。逢星期六時,主管常常帶著不同的女人去廠區(qū)背后的農家樂打牌、喝茶,中午就在廠里庫房邊主管的那間休息室休息。事情該從小武去找主管開始。我就叫他小武吧。我開始在鍵盤上敲字了。
星期六上午剛到十一點,小武開著那輛跑了幾年的比亞迪,就拐進了廠區(qū)側面廢棄的板房邊。他打開副駕駛前面的箱子,里面有一把工具刀,手還沒有接觸到刀子又縮了回來。有一種感覺提前來了,那就是持刀傷人后不知所措的感覺。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而已,他其實并不想與主管見面。想到主管的樣子,他心有點慌。有一次,他陪老婆去逛街,他指著馬路對面說:“哎,你看,那個穿黑色體恤的,沒有袖子的那個,是我們主管?!?/p>
老婆說:“你不是說他五大三粗嗎,我看就一米六五的個子?!?/p>
主管確實很壯,臉有橫肉。他說:“他長得畸形嘛?!?/p>
現(xiàn)在他想,還是照幾張相——到處去擴散,等主管和那女的走進和走出休息室的時候。他看了看副駕駛座上表弟的那臺日本相機,然后閉上眼靠在座位上,再睜眼伸腰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車子擋風玻璃底部有一只壁虎,姿勢很像一些年輕人的愛車后備廂上貼的那種,頭和尾都努力朝向一個方向,彎成一個小半圓的弧形。他敲了敲玻璃,它紋絲不動。他給了它一個仇視的表情。
他下車后沿著廠區(qū)背后那條小路走到農家樂的側后方,農家樂里人不多,但因為距離或者是其間的布局讓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其實這對他來說也是有些危險的,畢竟附近認識他的人不少。他回到車邊抽了兩支煙,看看時間,就走到能夠觀察農家樂前面的水泥路直到廠房大門的土坎上,找兩塊磚頭坐了下來。不時有車進出農家樂,但沒有小武等的人,他一直等到下午兩點才離開。
我有點驚訝,想寫點花草動物來裝點氛圍,不知怎么就寫了一只壁虎。我對壁虎并不熟,打開百度查到這樣的內容:壁虎是晝伏夜出的動物。白天,它潛伏在壁縫、瓦檐下、櫥柜背后等隱蔽的地方,夜間則出來活動。夏、秋的晚上,壁虎常出現(xiàn)在燈光照射的墻壁上、屋檐下或電桿上,捕食蚊、蠅、飛蛾和蜘蛛等,是有益無害的動物。對了,整個故事忘了設置季節(jié)了,那就是一個秋天吧。
下午兩點了還沒見人,小武有些失落,低低的烏云也在配合他的失落?;氐杰嚿?,發(fā)現(xiàn)壁虎還在,只是從左邊底部爬到了右邊雨刮桿上。他又敲了敲玻璃,它還是不動。
發(fā)動車,調了個頭。那狗日的運氣好,他要是在,老子不收拾他才怪,心情莫名地好起來。車沿著廠房圍墻開到水泥路,然后右拐就上了回城區(qū)的大道。一輛灑水車在中間道上灑水,一輛奇瑞瑞虎從超車道趕上去,與它并駕,像是在借噴灑的水清洗輪胎;真是奇了怪了,早上才下過雨,現(xiàn)在居然灑起水來。踩了下油門,剛從右邊超過它,雨就又下了起來。下意識地啟動雨刮器,嗖地一聲,這當然是小武心里的配音,壁虎隨著雨刮器從右蕩到左,再從左回到右的時候被雨刮桿丟了出去。
這個位置接近坡頂,他這邊是緩坡道,翻過去就是一個長下坡。右邊是一個公交站,公交站的頂棚邊沿是吊腳樓樣的翹角,上面并排的四根柱子掛著苗族銀項圈樣的裝飾;距公交站一米多的人行道后是還沒有裝修完的門面。這些是他返回來時才注意到的。壁虎被丟下后他前行了一百多米,然后停車。
雨還在下,雨刮器也還在刮。
我起身,按老婆的安排去買菜,她一直吩咐,從打開家門的時候起就不能摘口罩。街上人很少,拉下口罩,暢快地呼吸,突然見到小區(qū)側門外路邊靠墻那里停有一輛鄂A的車,我突然想起那年的事,現(xiàn)在生活在武漢的人,他們又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態(tài)呢。繞過這臺轎車,就看到了華聯(lián)超市前的公交站,那頂棚上銀項圈裝飾翹起的牛角很像壁虎的尾巴,我走進站里看了看柱子和頂棚。
吃完中午飯后坐在電腦前,搜了一些壁虎的圖片。
壁虎是什么時候爬到車上來的呢。
小武住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建的筒子樓,那里沿一條小路下去是原來的斗牛場,斗牛場旁的邊坡是一大片墳地,現(xiàn)在斗牛場和墳地都變成了大坑,據(jù)說那里將建成一個高檔小區(qū)。筒子樓只有三層,紅磚的那種,他住頂層。這種老樓原來的住戶大都買了新房,現(xiàn)在住的幾乎都是外來的租房者。
他的比亞迪一直就停在筒子樓背面的那棵女貞樹下。女貞樹挨著的幾家外來戶他不熟,二樓倒還住有他過去的一個工友,現(xiàn)在想來,壁虎就是住在這幾家了。既然是住,當然就有家,它家里有幾只壁虎?它是父母輩還是子女輩?他只知道壁虎吃蒼蠅、蚊子,但對它的生活習性一無所知。
他點了支煙,車里馬上就煙霧騰騰,開一點窗,雨又飄了進來。掐滅煙,把車倒回到公交站旁,下車走進站里,又把掐滅的煙點上。抬頭發(fā)現(xiàn)前方五十米處有個攝像頭,在雨中,這像一句歌詞,在雨中,不知攝像頭能不能抓住他違章。為了緩和與攝像頭的緊張關系,他回到車里開了應急燈。仔細查看了公交站的幾根柱子和頂棚,沒有壁虎的影子,然后他拿出手機給住在二樓的那位工友撥了電話。
“喂,楊哥啊——哦,在外面辦點事。我問哈,你家里有沒有壁虎?”
“壁虎?”
“是嘞,壁虎,吃蚊子的那種?!?/p>
“沒有吧。也不太注意。搞哪樣,咋個問起這個來?”
“算了,算了,隨便問問。”他有些緊張,趕緊掛了電話。
他想,自己叫小武,還經常得忍氣吞聲,它更慘,連家也找不到了,就叫它小文吧。他沒有把握這只被他喊叫小文的壁虎是否會看到他的車,是否會重新爬到擋風玻璃上。雨開始小了。他鉆進車里,頭腦里的念頭很雜亂,但是,他居然在雜亂的念頭里睡著了。
小武和壁虎就這樣糾纏在了一起。我能否把握得住故事的發(fā)展方向?眼睛盯著電腦發(fā)呆,還是得先想一想接下來故事有可能的幾種走向,或者先想好它的結局。老婆提開水來續(xù)茶,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說就你房間烏煙瘴氣,出去關門時弄得門砰的一聲響。“砰”,突然就覺得這“砰”字正是我接下來應該在鍵盤上敲的那個字。
砰、砰!“小武!”小武被敲窗聲敲醒了。擋風玻璃的雨簾中有一輛熟悉的車,他搖下左邊車窗,看見主管打著一把沒有完全撐開的破傘站在窗前,雨水順著傘的破口流在他的肩上。主管問:“咋個停這里,沒出什么事吧?”
他盯著主管,突然說:“關你卵事!”還沒說完就猛地往上搖車窗。主管吼了一句什么,他沒聽清。
原來主管還是去了那家農家樂。
主管的車啟動了,他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他認為應該有的那些女人。他突然有些振奮,為自己剛才的破口大罵。小武個頭不矮,但稍顯瘦弱,他原來是不太敢正面與主管對視的。
雨停了。他再次到公交車站里的柱子和頂棚上找那只叫小文的壁虎。他確實對它不是太了解,但他能感覺到小文爬過這間孤零零的公交站后,面對毫無生氣的沒有裝修完畢的那些冷冰冰的門面的恐慌。
小文熟悉的應該是他樓下的那棵女貞樹。
回家吧。他發(fā)動了車。車上完坡后,遠遠地看到主管的車有點左傾地停在坡底,主管好像在檢查可能出了問題的左后輪;主管蹲著,屁股朝向路中間。
他看著主管模糊的身影,皺起了眉頭。
其實,一直以來,他在廠里與別人相處得不好,主要原因是他總在提醒自己是個有些文化的人,凡事都應該與別人保持些距離,但是,常常在他顯得與眾不同的時候,主管會說他幾句,有時還吼他幾句,說干好你的活,或者是你把活干好好不好!他的動手能力確實有點差。遇到這種時候他就會慌亂,但又不知道慌亂什么。主管的眼神有點嚇人,他覺得,主管好像一直在努力剝奪他身上說不清楚的一些什么東西。
現(xiàn)在,看著主管蹲著的輪廓,怒火突然就在胸中燒了起來。狗日的,他罵。他心里想,剛才我都罵你了,還怕你個卵!都他媽你惹的禍——他居然在這一瞬間想到了那只叫小文的壁虎!今天來找你,你不出現(xiàn)就算了,你還非要賭老子不敢呀!莫說你翹了個屁股,就算你面對面站著,老子也敢!他熄了火,把檔換到悄無聲息的空檔,車子開始自我加速,越來越快。
您該注意到,電腦屏上的“越來越快”沒有標點符號。我不相信小武這樣的人能失控。停下來,先不管飛馳的車子,敲打的文字必須停下來。是呀,一切都該?;蚵聛?,要讓心里的感覺跟得上趟。我得去取代那些似乎要失控的文字,我絕不能讓小武任性胡來!
雨過之后的那種冷濕的感覺突然就裹住了我,車顯不出奔馳的樣子,它與涌動的風、舞動的樹一起,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車窗上那些努力下滑的雨滴也只是在做努力下滑的姿態(tài),它們的靜止不動讓我有些發(fā)冷,有些遲疑。我打開車門,把小武拽下來,自己坐了上去。
我剛坐穩(wěn)捏好方向盤,車就又飛馳起來,直接沖向還在蹲著正用輪胎桿敲打輪胎的主管。
高速中不能打方向,點剎,又點剎,車有點猶豫但停不下來。
往左打,太急,車的右輪離地,避過了毫無察覺的主管。
又右打,車馬上往右邊側。好險,剛轉過來,一輛剎不住的車就與比亞迪擦肩而過;再踩剎車,它跳了兩下也緩了下來,上了人行道,右邊蹭上一棵銀杏樹,反光鏡被刮掉,終于停了下來。
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一陣辣痛,手指夾著煙打字,這支煙幾乎還沒怎么吸就燒到了手。我在電腦上打出“小武”兩字,是的,小武該回到車上了,那上面本來坐著的就該是他嘛。
小武用手擦左額頭上的汗,手放下來才看清是血,剛才肯定是撞到了左門框。方向盤頂了肚子一下,有些疼。
他趴在方向盤上閉了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就看見雨刮器底部冒出個頭,是小文,那只壁虎。
他笑了。
“小武,小武?!边h處主管在喊。
他扭鑰匙點火,車突突地發(fā)動了。左轉下人行道,再右轉的時候從反光鏡中看到主管已經跑到離銀杏樹不遠的路上了,正把那根輪胎桿使勁地往地上摔。
小武踩足了油門,車像逃離現(xiàn)場一樣,又像急著去救火一樣。進了城,拐上回家的天橋,差不多撞到那棵女貞樹才停下?;丶伊?,終于回家了。
他下車后用手拍了拍女貞樹,再回頭來看壁虎小文,它居然不見了;把雨刮器豎起來,還是沒有它的身影。奇怪了,他盯著擋風玻璃看了半天。
阿彌陀佛,總算沒出什么事。我保存文檔,關上電腦,發(fā)現(xiàn)夜已深了,站起來轉身伸個長長的懶腰,突然就在燈光中,看見書房窗戶的玻璃上趴著一只壁虎,頭和尾都努力朝向一個方向,彎成一個小半圓的弧形。
阿荒,本名王芳實。侗族,貴州天柱縣人。現(xiàn)為貴州凱里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文學批評研究和小說評論。
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