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欣賞中國畫(2)

吳永強

我們將從兩個方面來與大家一道分享怎樣欣賞中國畫。第一，是了解中國畫的物質(zhì)形式;第二，是認識和把握欣賞中國畫須要具備的主體條件。

一、現(xiàn)傳中國畫的幅制與裝裱形式

中國畫的物質(zhì)形式體現(xiàn)于其幅制和裝裱形式。這些形式包括手卷、立軸、條幅與條屏、斗方、冊頁、扇面、鏡片7種類型。

（一）手卷，是一種可攜帶的裝裱形式，也稱長卷。即裱成長軸一卷，畫面連續(xù)不斷，可從左至右展開橫看，主要用于在桌面上欣賞。畫幅的前后，特別是畫幅后留有較長空白，供欣賞者題寫贊語或鑒定意見。手卷外有“包首”，“包首”上貼有“題簽”。畫幅正面，前有“引首”，中為“畫芯”，緊連畫芯兩邊的是“隔水”，后有“拖尾”。

（二）立軸，又稱掛軸。盛行于北宋宣和時期。四尺以上的稱“大軸”，俗稱“中堂”，特大者稱“大堂”或“大中堂”，三尺以下的稱“立軸”。有三色、兩色、一色三種綾（色紙）裱，也有絹裱的。立軸上裝天桿，下裝地軸。在裝裱好的書畫作品上下各安一根木軸，便于懸而能賞，卷而能放。立軸的中間部分稱“畫芯”，上有“詩塘”“天頭”，下為“地腳”或“地頭”，上下又有“隔水”。有的天頭貼“驚燕”（綬帶），初不貼實，能飄動，后貼實，變?yōu)檠b飾?！爱嬓尽鄙舷露丝杉予傚\條，稱“錦眉”或“錦牙”。

（三）條幅與條屏，指長條作品（尺寸一般為一張整紙對裁）。單獨懸掛的稱“條幅”，并掛的稱“條屏”或“堂屏”，如四條屏、八條屏、十二條、十六、十八、二十六條屏等。

（四）斗方，近正方形的畫幅，由一張整紙沿長度方向?qū)﹂_而成。最常見的是2尺見方的尺幅，幅面大小4平尺。一尺見方的小斗方稱為“小品”。

（五）冊頁，是把繪畫裝裱成書的形式，便于攜帶、欣賞和保藏。有頁頁相連的，也有活頁的。因畫幅不大，亦稱“小品”。

（六）扇面，將畫面剪裁成扇形作畫和裝裱的形式，包括團扇和“扇面”。

（七）鏡片，是指托裱后的畫芯，適用于夾放鏡框內(nèi)，故又稱“鏡芯”。橫、豎皆可，是一種簡化了的立軸裝裱形式。可裝在鏡框里懸掛欣賞。鏡框設(shè)計講求簡練，不似歐美古典繪畫的外框那樣重雕飾。

華裔美國學者巫鴻在《重屏：中國繪畫的媒材和表現(xiàn)》一書中指出，看一幅畫，不應只看畫芯里的圖像內(nèi)容，還應重視繪畫的物質(zhì)形式，因為這些物質(zhì)性方面的東西表征了繪畫與社會生活、文化習俗的聯(lián)系，對理解繪畫十分重要。英國漢學家蘇立文在《詩書畫三絕》一文中說：“觀念與形式、文字與圖像之間精妙而有意義的聯(lián)姻，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成熟期的反映?！边@種聯(lián)姻便是以具體物質(zhì)形式為載體的。通過上述這些物質(zhì)類型，我們可以對中國畫的傳統(tǒng)特點及其與社會生活、文化習俗的聯(lián)系形成直觀的初步把握，從而跨入欣賞中國畫的第一道門檻。

二、欣賞中國畫的主體條件

要欣賞中國畫，至少應該具備澄懷觀道、人與物游、以大觀小、以書觀畫四個主體條件。

（一）澄懷觀道

澄懷，就是消除胸中的雜念，養(yǎng)成空明的心境;觀道，就是體悟宇宙自然和社會人生的真諦?！俺螒延^道”意味著唯有澄懷方能觀道。在中國美學傳統(tǒng)中，對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是“澄懷觀道”的重要實踐手段。

據(jù)《南史·隱逸傳》記載，生活在南朝劉宋時代的畫家宗炳“好山水，愛遠游……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這就是中國繪畫史上著名的“臥游”典故，它象征了人們欣賞中國畫的理想狀態(tài)，即破除藝術(shù)與現(xiàn)實的界限，讓身體進入畫中展開游歷。在其寫作的中國最早的山水畫論文章《畫山水序》里，宗炳又說：“圣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象?！边@意味著，“味象”（感悟形象）與“觀道”是一個二合一的過程，其前提都在于“澄懷”?！俺螒延^道”的思想淵源可以追溯到老莊，《老子》講“滌除玄鑒”，《莊子》提出“坐忘”“心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游心于物之初”等，都道出了“澄懷”對“悟道”的重要性。到了魏晉南北朝，這個思想被應用于審美和藝術(shù)，形成了中國歷史上關(guān)于審美心胸的理論。

審美心胸的要義在于“虛靜”。這一點被古代詩論畫論反復強調(diào)。劉禹錫詩云：“虛而萬景入?！碧K軾寫道：“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惫踔赋觯骸翱瓷剿嘤畜w，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心臨之則價低?！彼鶑娬{(diào)的都是“虛靜”。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把這種狀態(tài)描述為“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對中國畫來說，不僅是創(chuàng)作的理想狀態(tài)，也是欣賞的理想狀態(tài)。

（二）人與物游

中國畫采取散點透視，以移步換景的方法來表現(xiàn)對象，包含了時間的節(jié)奏和運動的視角。這就要求欣賞者采取“人與物游”的方式去觀畫，如宗炳的“臥游”一樣，想象性地進入畫面，“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達到“細細看，面面觀”。或如郭熙所說的那樣：“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p>

這是一個從“身游”到“心游”的過程。畫家用“游”的方式來作畫，觀賞者用“游”的方式去觀畫，共同目的是超越身體的束縛，實現(xiàn)心靈的自由，達到《莊子》所說的“游心于物之初”“游心乎德之和”的境界?；蛘哒f，唯有“人與物游”，方能“澄懷觀道”。

就中國畫欣賞而言，實現(xiàn)“人與物游”有賴于三個條件：第一，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法使畫面可游可居，欣賞者不必像觀看油畫那樣跟畫幅拉開距離，可以入畫而游;第二，中國畫的物質(zhì)存在方式使畫幅卷有可存，展而能觀，觀看伴隨時間進行而成為身心之“游”;第三，在古代，中國畫的觀賞一般處在私密場合，采取雅集式的觀看方式，可以細觀慢游。

西畫的觀看一般是在公共場合進行的，而中國畫傳統(tǒng)上往往是作為私人間的交往藝術(shù)，在文人雅集的場合中被觀看的，這讓細品成為可能。在中國繪畫史上，“雅集”長久以來作為一個母題流傳就側(cè)面映證了這個事實，如北宋的“西園雅集”，自從其參與者之一的李公麟創(chuàng)作了《西園雅集圖》后，歷代許多畫家，像南宋的馬遠、劉松年，元代的趙孟頫、錢選，明代的唐寅、仇英、尤求、李士達，清代的石濤、丁觀鵬、費丹旭等，都曾畫過這一題材。

（三）以大觀小

“以大觀小”之說，出自《夢溪筆談》。沈括在書中針對“李成畫山上亭館及樓塔之類，皆仰畫飛檐”發(fā)表譏評說：“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罹w不知以大觀小之法，其間折高折低，自有妙理，豈在掀屋角也？”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欣賞中國畫的重要切入點。那么，什么是“以大觀小”？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

第一，將具體對象放到關(guān)于該事物的既成的整體概念中進行觀察?！按蟆?，即指主體對客體事物圖式化的概念性認知。英國美術(shù)史家貢布里希把美術(shù)史理解為一個表現(xiàn)“所知”與“所見”的矛盾運動過程。前者訴諸概念，以古埃及美術(shù)為代表;后者訴諸知覺，以印象派繪畫為代表。中國畫之講求“以大觀小”，正是要讓“所見”服從于“所知”。中國畫所提倡的“應物象形”“隨類賦彩”和“胸有成竹”，與天地四方對應的色彩觀念，統(tǒng)一于水墨的色彩運用體系，寫意觀念，以及服從社會倫理判斷的形象處理方法等，都可見出“以大觀小”。

第二，讓局部之景適應畫面的整體安排，具體落實為謝赫“六法”中的“經(jīng)營位置”，即宗炳所說：“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三遠”說，概括了中國畫的透視方法：“畫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前山而窺后山，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薄叭h”代表了三個透視角度，可是在一幅中國畫里，卻往往兼而有之，所以中國畫的構(gòu)圖具有一種包含時間運動的整體性特點，而不限于空間性這一個維度。在另一個層面上，“三遠”也作為中國畫追求的境界，發(fā)展出一種“遠”的美學，如韓拙《山水純?nèi)诽岢龅摹叭h”說——“闊遠”“迷遠”“幽遠”——就是如此。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說：“絕俗故遠，天游故靜。”就是指的這個境界。

（四）以書觀畫

“以書觀畫”，是以中國畫的傳統(tǒng)特點為依據(jù)的。這些特點表現(xiàn)為：第一，以線造型，以線條為審美基礎(chǔ)。線條既是描繪形象的手段，也具備自我審美表達的潛能。中國畫的線條并不停留于描繪形象的層面，謝赫“六法”中的“骨法用筆”就是對線條審美自主性的理論表達，而諸如顧愷之的“高古游絲描”、閻立本的“鐵線描”、吳道子的“莼菜描”、梁楷的“折蘆描”等線描風格，更是中國畫追求線條審美意趣的形象化證據(jù)。第二，追求筆墨情趣，以筆墨為審美標準?！肮P墨”首先是中國畫技法的總稱。“筆”是指以鉤、勒、皴、擦、點為內(nèi)容的筆法;“墨”是指以烘、染、破、潑、積為內(nèi)容的墨法。同時，在傳統(tǒng)中國畫體系中，筆墨也是一個重要的審美判斷標準，正是本著這個標準，清代畫家鄒一桂在見到西洋畫后才發(fā)表觀感說：“西洋人善勾股法……畫宮室于墻壁，令人以欲走進……但筆法全無，雖工亦匠，故不入畫品?！钡谌鲝垥嬐赐?，追求以書入畫。元代畫家趙孟頫在他的《秀石疏林圖》的題款中道：“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便形象地描繪了中國畫家如何借用草書的飛白，來表現(xiàn)石頭的硬度和質(zhì)感，借用篆書的圓筆，來表現(xiàn)樹干、樹枝的長勢。而“八法”，俗稱“永字八法”，包括點、橫、豎、撇、捺、勾、折等漢字的基本筆畫，是對書法之“法”的總稱。我們在趙孟頫本人以及徐渭、八大等人的作品中，就能夠見識以書入畫之妙。

在書法的媒介作用下，中國文人畫分享了“寫”的意趣，這既是方法論上的“書寫”之“寫”，也是審美境界上的“寫意”之“寫”，兩者一體二用。書法既嚴遵格法，講究傳承，又最聽任天性，放縱自由，所以在各種書體中，唯有草書方能擔當起書法象征者的角色。這樣，“以書入畫”也就意味著把格法的限制和身心的自由，把畫家的心靈、情感和修養(yǎng)共同帶入繪畫，使作畫不但成為表達自我的手段，而且成為修煉人生、通向大道的路徑。宋元以降，文人畫家通過以書入畫，實現(xiàn)了以“寫”替“描”，使繪畫在接受程式規(guī)范的同時獲得了內(nèi)在的自由。相應地，唯有“以書觀畫”，方能讓欣賞者洞見到這種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