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國
從《最后的騎士:黑塞傳》看東西文明智慧相通與路徑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1300多年前,唐人杜甫深情寫下粉絲情詩《夢李白》的時候,不會想到,他不僅成就了一個成語——“青林黑塞”——比喻知己朋友的所在之處,還成就了千年以后一個在精神上“長著中國面孔”的德國“浪漫派最后一個騎士”的中譯名——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黑塞。
在當代網絡語境里,黑塞,似乎是暗黑和心塞的簡稱,但因他所刻畫的那些不斷在暗夜里自我解剖、找尋內心閃電的文字,和他畢生追尋的跨越東西文明、在人類心靈最高處發(fā)現救贖與自由之道的精神力量,似乎使這個名字帶有了一絲如“地藏”般溫暖、包容的東方內涵——
是的,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黑塞時刻”。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黑塞時刻”,那可能是“至暗時刻”。所有人類最聰明的大腦,似乎都經歷過這么一次精神暗夜。
就像是那次歷史上著名的激進式改革所引發(fā)的政治風暴中,在“烏臺詩獄”后被貶黃州的天之驕子蘇軾,面對即將滑下中古文明最巔峰的中國,苦澀地寫下《寒食帖》;
就像是文藝復興之后迅速崛起的歐洲兩次陷入世界性戰(zhàn)火,還沒有發(fā)現西西弗斯?jié)L石樂趣的逃亡者阿爾貝·加繆,重返北非蒂巴薩海濱,在一杯苦咖啡里回憶童年時光;
就像是同一時期兩次婚姻失敗的逆反精神騎士黑塞,面對家國飄零反諸求己,探求人類欲望失去克制的本源,在東方老子《道德經》中初嘗“損之又損,至于無損”的“道”;
就像是《最后的騎士:黑塞傳》一書的作者,在二十多年前人生重大轉折中,在中國經濟融入世界快速發(fā)展的背景下,穿越時空,從“西方現代老子”黑塞那里找到了精神資源。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黑塞時刻”,那可能是“覺醒時刻”。所有人類最聰明的大腦,似乎都經歷過這么一次精神蛻變。
古往今來,不分東西,人類最聰明的大腦,好像都住在一個山頂上。山下,道路萬千;山腰,霧鎖云封;山頂,陽光普照。越接近高處,越只剩下了一條路——少有人走的路。
作為近三十年前的少年,當讀到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超人哲學“駱駝—獅子—嬰兒”三段論的時候,驀然發(fā)現,與此前圣嚴為蔡志忠漫畫《禪說》作序的“小我—大我—無我”說,何其相似。作為西方現代思想重要奠基人之一,尼采看到了工具理性失控之下,人性原本完整無缺,這與三教合流之后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本性自足論殊途同歸,只可惜覺醒之后的尼采孤獨地走向了瘋人院。
如今手捧這本嚴謹的學術性評傳,不禁感嘆,走上《悉達多》覺醒之路的黑塞,穿過印度的土地,《荒原狼》一樣站在錫金眺望畢生向往的中國,最終完成了《玻璃球游戲》一樣的人生,又是何其幸運。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黑塞時刻”,那可能是“光明時刻”。所有人類最聰明的大腦,似乎都經歷過這么一次精神躍升。
從叔本華為代表的虛無主義(人生無意義),到尼采為代表的價值重估(一切未定義),再到薩特、加繆為代表的存在主義(存在即意義),西方人現代思想史的精神框架,通過代際進化逐步確立。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演進脈絡中,從神秀的北禪漸教(時時勤拂拭),到惠能的南禪頓教(本來無一物),再到心學的知行合一(活在當下),在某種程度上——從無意義中活出意義——相映契合了。
而作為另類思想者,有著四分之一瑞士血統(tǒng)的黑塞,似乎更接近于東方意義上的智者,“葉落歸根”的他隱居阿爾卑斯雪峰之下,甘當反納粹志士的“擺渡人”,完美演繹了“出世入世”的“無用之用”。甚至在他戰(zhàn)后獲諾獎到風靡美日的高光時刻,他還依舊保持著一個循道智者應有的謙遜:應當相信光,應當通過無可辯駁的經歷證得光的存在。這與“此心光明,夫復何言”的王陽明臨終語,可謂表里。
至今,當你看到黑塞的短文《陰云密布的天空》,到底是內心的情緒影響了天空的顏色,還是天空的顏色影響了內心的情緒時,那種與唐詩宋詞內境外境成趣的熟悉意境一定會撲面而來,物我兩忘。
學風關乎世運。無論是曾經的“東學西漸”,還是現在的“西學東漸”,無論是學風世運五百年一周期,還是千余年一輪回,人類在心靈最高境界上的探索永無止步,循序往復,生生不息。
從雅斯貝爾德定義的“軸心時代”——2500年前起的那五百年,東西方先哲們用智慧定義了之后1500多年的人類文明進程。而如果把西方文藝復興起至今中華文明即將走向復興前夜這五百年,重新定義為”新軸心時代“的話,面對即將到來的全球化3.0時代——從農業(yè)文明到工業(yè)文明,再到“萬物互聯,物我一體”的信息文明——人類將如何棲居于大地,將如何善用東西相通的“理性直覺”解決自身內在與外在統(tǒng)一的問題,該如何看待東西方文明“沖突論VS對話論”?
有念于此,倒讀《最后的騎士:黑塞傳》一書一晝夜,從“望斷天涯路”,到“衣帶漸寬終不悔”,再到“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似乎聽到了一種人類內心深處的天籟之聲——
“魂兮歸來,青林黑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