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鄧安慶的新書《永隔一江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九久讀書人出版。
鄧安慶生于1984年,是湖北武穴人。他從14歲開始寫作,用十幾年的積累一點點摸索出一條屬于自己的文學道路。從《紙上王國》到《柔軟的距離》,從《山中的糖果》到《天邊一星子》,鄧安慶始終以細膩、溫暖、真摯、親切的文字,書寫城市、故鄉(xiāng)和親人。隨著他的寫作日臻成熟,他筆下的故鄉(xiāng)“鄧垸世界”也漸漸清晰、完整,開始升騰起使人“近鄉(xiāng)情怯”的煙火氣。正如文學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鄧安慶是在十年如一日地還原一個“漸行漸遠”的故鄉(xiāng),相信這個“紙上故鄉(xiāng)”不僅屬于鄧安慶,也屬于所有離鄉(xiāng)在外的人。
《永隔一江水》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延續(xù)了鄧安慶最擅長的故鄉(xiāng)寫作,仍圍繞作者熟悉的湖北家鄉(xiāng)鄧垸展開,細致書寫真實可感的人物和觸動人心的故事,這本書和作者的以往作品共同構成一脈相承的“鄧垸世界”,并首次以完整的一本書來呈現一個典型的中國鄉(xiāng)村生活圖景。
雖是短篇小說集,但書中各篇的人物和事件相互勾連,彼此融會貫通,用昭昭和建橋兩個少年玩伴的純真視角和二人的成長經歷串起全書,因此整本書又可當作一部長篇來讀,悠悠的長江水霧和沁人的鄉(xiāng)野氣息貫穿始終,勾起讀者關于故鄉(xiāng)、童年、和親人的溫暖回憶。
在這本書中,鄧安慶的筆法愈臻嫻熟,人物立體鮮活,故事圓融完整,并在情節(jié)中加入對家庭關系、留守兒童、孤寡老人、重男輕女等一系列鄉(xiāng)村問題的思考和審視,因此,《永隔一江水》不是鄧安慶的一次簡單重復,而是他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也可以說是鄧安慶迄今為止最成熟、最完整,也最為成功的一部作品。
近日,在本書責任編輯渡邊的主持下,鄧安慶在線上與讀者們進行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分享會。以下是本次活動的部分文字實錄:
提問:創(chuàng)作《永隔一江水》是因為什么契機?創(chuàng)作的過程順利嗎?
鄧安慶:我的很多書并不是事先構思好的,我以前寫過一本小說叫《望花》,是我一次坐車去上班,路過一個叫望花路的地方,“望花”這個名字非常美,讓我覺得后面有一部小說在等著我,所以后來我寫了一個小長篇,就叫《望花》?!队栏粢唤肥且驗槲铱匆粋€音樂選秀節(jié)目,一個歌手唱了一首《永隔一江水》,我當時心頭一動,覺得這個名字非常好,是非常好的一個書名,這個名字背后也躲著一部小說等我去寫,所以我就寫了這么一部小說。
《永隔一江水》是王洛賓的一首歌,這個“江”未必是指長江,但就我來說,因為我家在湖北武穴,我就生活在長江邊上,所以長江對于我來說是刻在我生命中的一個名字,寫長江兩岸的故事是我熟悉的,也是我擅長的,所以“永隔一江水”感覺就是天然適合我去寫的一部小說。
我當年其實只想寫一篇小說,就是《永隔一江水》這一篇,先寫了一萬多字。當時因為工作原因,我被公司派到天津一家單位,在那兒的工作非常清閑,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寫作契機。正好我寫完了《永隔一江水》,覺得它應該不止一篇,所以就由這一篇延展到另外一篇,再延展一篇,一共花了45天寫完了這本書,本來只想寫10萬字,沒想到最后卻寫了將近16萬字。
這七篇小說的故事都有相同背景,相同的人物,每個故事分開又是獨立的短篇,合起來又可以當成一個完整的長篇。這個過程非常有意思,寫的時候也不困難,就感覺句子在我腦子里一句一句往外冒,從來沒有困頓的時候。
提問:《永隔一江水》仍然延續(xù)了你擅長的故鄉(xiāng)敘事,那這次的“鄧垸故事”跟之前的《山中的糖果》《天邊一星子》等書相比,有哪些異同?
鄧安慶:相同的地方是我一直在寫鄧垸這個地方,垸這個字,普通話讀yuan,我還是按我們的方言讀鄧wan,實際上我所生活的村莊就叫鄧垸。垸是什么意思呢?它是一個自然村,下面幾個小村落,就相當于大隊,幾個垸組合成一個行政村,是一個小村落的意思。
因為我過去也一直在書寫鄧垸,這個世界的確是從《山中的糖果》開始的,到《我認識了一個索馬里海盜》里的《鳳昭》和《碧珠》,到《天邊一星子》里的《跳蚤》,都是寫鄧垸的。我從2011年第一本書開始,寫了很多我的故鄉(xiāng),主要是當散文寫的,比如說《山中的糖果》里面,我寫了很多女性,這些東西你說是小說也可以,說是散文也行。
但這些書都只有一部分是關于鄧垸的,還摻雜了其他,比如我離開故鄉(xiāng)后在城市的生活,以及我虛構的一些作品。不過到了《永隔一江水》,就是一整本書來寫鄧垸這樣一個世界。這就是與之前不同的地方,整本書都在虛構一個叫鄧垸的地方,書中人物在其中生活,在其中哭,在其中笑,這是我想創(chuàng)造的一個完整的故鄉(xiāng)作品。
提問:在《永隔一江水》中,嵌入了對留守兒童、孤寡老人、城鄉(xiāng)差異、重男輕女等鄉(xiāng)村現實的描述,你如何理解以及看待這些問題?在你自己的經驗中,有哪些難以忘懷的事例?
鄧安慶:留守兒童、孤寡老人、城鄉(xiāng)差異、重男輕女,這些鄉(xiāng)村現實是我在生活中真正看到很多的。可以說我的寫作有很大一部分是描寫鄉(xiāng)村的女性的,不論是像我母親這樣年齡大的女性,還是剛結婚的女性,還有跟我一起成長的姐姐妹妹們,那些書寫雖然看起來是平和的,但我內心有很多時候是憤怒的,對于鄉(xiāng)村女性處境的一種憤怒。有女孩子小時候被棄養(yǎng),還有女孩子在婚姻中遭遇家暴,還有無法繼續(xù)接受教育,早早去打工供養(yǎng)家里等等,這些當年都讓我非常憤怒。這些憤怒促使我去關注她們的命運,希望讓更多人可以感受到這些女性命運的坎坷和內心的憤怒。
所以我在寫《永隔一江水》時,也會寫到這些事情。
留守兒童,則基于我自身的經驗,我九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到長江對岸去種地,我一個人在家里生活。我爺爺當時七十多歲,雖然名義上是照顧我,但他身體不好,所以還是我自己照顧自己,九歲就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跟我一樣大的孩子們其實大多數都這樣,都是為了生存,父母遠走他鄉(xiāng),孩子自己學習,自己生活。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學習好壞,其實無人在乎,因為父母也沒有辦法。這些在我童年中留下的刺激非常深,直到幾十年之后,當我再回望那一段時間,我覺得那時的生存焦慮依舊在刺激我,依舊讓我想寫當年的心境。
我總記得有一年我回家時,我爸媽沒有回家,家里門也鎖著,我就站在我家門前的稻場上,有個嬸娘讓我到她家去吃飯。我去之后嬸娘就做了一大桌子菜,有肉有雞蛋,各種各樣的一桌子菜讓我吃,我不太知道嬸娘為什么要做一大桌子菜給我吃,但那個場景我一直記得,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我爸媽遭遇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這一天的暖意是嬸娘給我的。
留守的孩子,對于別人給予的這種暖意,會一直留存在心里,因為一直以來都是自己面對世界,自己成長,自己碰到問題自己去消化,沒有人能幫你,突然有人能給一丁點兒的溫暖,就幾十年都不會忘記。
我總會記得少年時的絕望,我在《永隔一江水》里也寫到了初中的生活,里面很多場景也是我在現實中遇到過的。我還記得我要繳納50塊錢學費,但我爸爸媽媽在長江對岸種地,而我沒有錢。他們也沒有回來,我也沒有錢交,老師就讓我滾蛋,我記得我當時一路從學校走出來,一路往家走,一路哭,很想讓路上的車把我撞死,就那種絕望的心情?;丶液笾挥形覡敔斣冢揖透覡敔斦f,你能給我50塊錢嗎,我先把錢交了。我爺爺不肯,我就一直在那兒哭,我爺爺沒有辦法,就把50塊錢給我了,我就去交了。我還記得等我爸爸媽媽從長江那邊回來的時候,我爺爺立馬就讓我爸爸媽媽把50塊錢還給他。
我對這件事印象特別深,那種內心的羞恥感非常深。這種羞恥感一直延續(xù)到現在,我總記得別人給我的溫暖,可能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或者一句話我都會記很久,但是我也非常敏感,很多事情我都盡量自己做,不會求任何人,不依賴任何人。因而,我一直一直在寫作,當然我是熱愛寫作的,但寫作另一方面是讓我能維持我的生存,這一直鞭策著我往前走。
提問:書中出場的主要人物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成年男性似乎更多時候是缺席的,是故意這樣處理的嗎?
鄧安慶:男人的缺席其實不是我故意這樣處理的,現實生活中往往就是這樣,成年男性要出去打拼,要么在城里拉板車,要么去工地做小工,要么去大城市打工,留下女人、孩子和孤寡老人住在家里。這樣的生活方式以前在我們那兒非常常見,成年男性的缺席帶來的問題就是大家都要靠自己,這也造成親情的一種缺失吧,這個場景是比較常見的。
提問:為什么會想到用兩個少年作為主角?雖然你以孩童的視角敘事,但讀起來很真實,又不會讓人感到“幼稚”,在寫作中你是如何把握這其中的平衡的?
鄧安慶:昭昭和建橋呢,其實都是14歲,正好是從兒童過渡到少年,這個時期的孩子已經能感受到成人世界的一些無奈、絕望和各種各樣的困境了,我覺得他們是朦朦朧朧能感受到的,所以我會把這兩個孩子設計成這樣一個年齡段。但是他們又不是成人,所以他們看問題的方式是以孩子的方式來著的,他們看這個世界有他們非常真摯的一面,這種真摯的東西就是他們第一次要面臨生活給他們帶來的問題。
比如說如何看待他們的爸爸媽媽,第一篇《換新衣》就寫了爸爸媽媽的一些問題,比如昭昭跟建橋之間的關系,他們漸漸長大之后,會發(fā)現彼此越來越不同,那如何處理這樣的問題?還有他們面臨的教育,他們看到了學校里的種種,覺得不適應,他們怎么去解決這些問題?所以小說就是要制造這些困境,然后去面臨這些困境,想著怎么去解決,這就成為小說的動力。
怎么才能寫得真實,一方面當然要有真實的生活經歷,另一方面是像沈從文所講的,要“貼著人物去寫”。這兩個人物都是我熟悉的,包括兩個家庭我也很熟悉,不是說現實中有這樣的家庭,而是說在我的構思中,對于他們處于怎樣的環(huán)境和處境,我會想得很明白,寫的時候就更容易貼著他們去寫,這樣的話就能保證真實性。
他們是少年,但未必是幼稚的,他們有少年的目光,你如果貼著少年的目光去看,也能看到很多清澈的東西,這個跟幼稚還不太一樣,所以這個度其實還是一樣的,就是我貼著他們寫,寫出他們的處境和他們的所思所想,那整個小說讀起來就會讓人覺得真實可感。
提問:書中的人物和許多生活場景都描寫得十分生動、可信,有哪些是取自真實生活,哪些是憑空創(chuàng)造的呢?
鄧安慶:應該說95%都是真實的,原型也就是我現實中生活的村莊,里面所描寫的空間,也取材于我生活過的村莊。我不是說人物故事真實,而是這個空間包括很多的心理和細節(jié),是真實的,至于昭昭和建橋一家,當然是我創(chuàng)造的兩個家庭。
提問:你如何看待故鄉(xiāng)與自身寫作的關系,從柔軟的“距離”,到“永隔”一江水,感覺你的書寫始終縈繞著一種“回不去”的鄉(xiāng)愁,離家多年之后,這種“鄉(xiāng)愁”還依然存在嗎?
鄧安慶:故鄉(xiāng)對我來說其實就是一個根據地,文學的根據地,比如說莫言,他寫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包括池莉方方,她們寫武漢,還有阿乙,寫他的瑞昌,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極為熟悉的地方,這個地方對他來說是源源不斷的寫作源泉,我的故鄉(xiāng)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它就是我的一個源泉。
不過如果現在讓我回家鄉(xiāng)生活,可能我已經不太適應了,這種不適應有很多原因,比如后天的教育,后來的人生經歷,你所得到的和想得到的這些東西,很多已經在故鄉(xiāng)得不到了,所以這是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你只能去回望它。
當年出版《柔軟的距離》時,我就提到了這一點,就是我一直處于一種漂泊的狀態(tài),家鄉(xiāng)我已經回不去了,但是城市我也融入不了,包括現在,其實我也沒有融入。我對于家鄉(xiāng)是有情感的,對于我所生活的城市也是有情感的,但我兩邊都沒有融進去,所以我是漂著的狀態(tài),這兩者之間對于我來說都是有距離的。
這種距離感又是柔軟的,因為它是有情感的距離,是因為你兩邊都融不進去,這其實一直以來是我寫作的位置,我是兩邊的局外人,我去寫兩邊的生活,這對我來說就是寫作的坐標。
所以鄉(xiāng)愁是存在的,雖然我每年都回家鄉(xiāng),每年也會和我父母在家鄉(xiāng)生活一段時間,因為長期在外,回去后其實你有個外來人的視角,你可以發(fā)現鄉(xiāng)村的一些變和不變,這些東西也慢慢會在我的寫作中體現,就是既有距離也有感情。
提問:你最喜歡書中哪個人物或哪一篇?接下來是否還會繼續(xù)再寫“鄧垸世界”?新書準備做哪些新的嘗試?
鄧安慶:因為這些人物都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對每一個都有感情,如果說偏愛哪個人物,應該是偏愛建橋吧,我覺得建橋就像陪伴我很久的一個小伙伴,你說我現實中有沒有建橋這樣的朋友?沒有,他調皮,也敏感,有很多頑劣的一面,但是也有很多懂事的一面,我覺得這個人物對我來說是鮮活的,所以我挺喜歡這個人物的。
我最喜歡哪一篇呢?應該是《蟬鳴之夏》,當時寫得非常暢快,最后5000字我記得我是在天津的一個咖啡館寫的,當時寫得痛哭流涕,非常投入,一直在流眼淚,我覺得里面的人物的那種暢通的東西,是我能體驗到的,我當時覺得:哇,我這一段寫得好好。
但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把那5000字刪掉了,因為我覺得寫得太過了,太煽情了,跟我一貫的克制的寫法是相違背的,所以我就把它刪掉重寫了,換成用一種收著的方式去寫,這也是基于我一貫的創(chuàng)作理念。
鄧垸世界我肯定還會寫下去,包括我在新書里也提到了夏昭昭,是他長大之后的事情。我前天剛寫完新書,大概15萬字左右,是一個中篇小說集,有四五篇的樣子,這個新書跟《永隔一江水》不太一樣。
我的新書是2017年就開始寫了,我想讓這本書里不再出現我所熟悉的鄉(xiāng)村,我要寫城市的生活,所以導致我寫得非常慢,我沒想到我2019年就把《永隔一江水》寫完了,結果那本書還沒寫完。新書里大多是城市里的生活,其實我在城市里生活的時間遠比我在農村生活的時間長,所以我想在這一塊兒做一些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