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蕙璇
我家門口有一棵大桑樹, 有兩層樓那么高, 葉子有巴掌大,桑葚有一指寬。
小時候, 我要仰起頭來看它, 看它如云一般的樹冠, 洋洋灑灑的綠色遮蔽天空。每當此時, 就覺得這世界很奇妙, 竟長了這么大一棵桑樹。每天放學回家, 我都要從桑樹下路過。我很喜歡從桑樹下跑過, 因為桑樹下的地面是淡綠色的, 還有星星點點的光斑,跑過時, 便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實物, 而只是一陣風, 或者一縷陽光而已。這種幻想, 是只屬于那時的, 現(xiàn)在若能走過桑蔭, 斷然不會生出這種念想。
夏日里摘桑葚也是頂有趣的。雖然小時候太矮, 并不能夠得著即使最低枝上的桑葚。但就算在樹下等著熟透的桑葚“ 啪嗒” 一聲掉下來, 再拾起來, 或者拿著一根小樹枝裝模
作樣地捅樹上的桑葚,我也感到異常滿足和快樂。有時候,爸爸會把我扛在肩上,小心地扶著我的腿,我則一個勁兒地夠樹上的桑葚。
蠶我卻是不常養(yǎng)的,畢竟當時很怕這種胖乎乎蠕動 的小蟲子,總覺得它們咬門前那棵桑樹的桑葉是罪過。我有時候會在小區(qū)里轉上幾圈,找別的桑葉喂蠶,可就 是不想動門前的那棵桑樹。
年紀稍長后,一個黃昏,我回家,按響門鈴,卻無 人應答。我頓時感到一陣恐慌,翻遍全身,卻怎么也找 不到鑰匙。我的心驟然縮緊了,呼吸變得急促,四下張 望著,期盼著父母馬上出現(xiàn)??伤麄儾]有出現(xiàn)。我看 到了桑樹。在余暉的照射下,它的葉子閃著光,還是那 么安穩(wěn)、沉著地站在那里,投下巨大的陰影。奇怪得 很,我的心頓時平靜了下來,自己也只顧凝望著桑樹。它陪著我,我知道。我站到樹蔭下,一直等到了父母回 來。走進樓前,我回頭望了一眼桑樹——它陪著我,我知道。
我開始思索桑樹與我的關系。我或許并沒有把它當 作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也并沒有把它看得太輕。但 我知道,它就在我家門口,就在那里陪著我、看著我, 它也知道我就住在那幢樓里,就在那里陪著它、看著 它。就像《飄》中的陶樂莊園,斯嘉麗并不是每時每刻 都念著它,但它是她永遠不會放手的莊園,在經歷磨難
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到陶樂莊園。
我老是在想,在我童年時,對我最好的大概只有這棵桑樹了。我有可能忘卻所有曾經的朋友,但我忘不了這棵桑樹。
小學上到一半,我的桑樹朋友被二樓的鄰居伐去 了。不,比伐去更殘忍,他剝去了它樹干周圍兩拃寬 的樹皮,露出它白得刺眼的樹干。不久它便枯萎了, 然后轟然倒地,只剩一截發(fā)白的樹樁??撤ニ脑?竟是桑樹的枝葉太長,伸到他家陽臺上去了,遮住了 他家的陽光,招來了許多蚊蟲。
它被伐去的時候,快結桑葚了呢。
二樓的鄰居,站在那一截樹樁旁,欣慰地拍著它。為了防止桑樹再次發(fā)芽,他又撕下了樹樁上的樹皮。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人,原來可以如此丑陋不堪。
不久我搬離了那個小區(qū)。我曾經的家門口好像從 未有過那棵桑樹,從未有過一棵桑樹在那里陪著我、看著我,我也好像從未住在那幢樓里,從未在那里陪 著、看著一棵桑樹。
搬家的那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曾經要仰起頭來看的桑樹,現(xiàn)在卻要俯下身來看,而我終于明白,隨著那棵桑樹逝去的是什么了。
是童年。
(指導教師:周 暢)
點評
“ 安穩(wěn)、沉著”“ 陪著我、看著我”……小作者寫桑樹真是滿含感情。她并沒有簡單地把它當作一種植物來寫,而是完全平等地當成一個人,所以她會怕桑葉被蠶咬;所以當父母不在身邊時,望到桑樹她就會平靜下來; 所以她可以忘記所有曾經的朋友,卻難以忘記這棵桑樹。桑樹對于小作者來說,是一個彼此平等的、可以交流的生靈,認識到這一點,才會理解它被伐掉后, 她的傷感之情有多強烈。文章結尾以“仰”和“俯”兩個動作, 形象地與開篇進行對比,傳神地將悵惘的情緒推到最高點,繼而點明主題,把童年的遠去和桑樹的逝去交疊在一起,堪稱神來之筆。
(綠 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