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罌粟之家》的心理原型分析

張梅

內(nèi)容摘要：蘇童小說《罌粟之家》蘊含了豐富的心理原型象征與隱喻，主人公劉沉草外在的的順從與軟弱是受到人格面具與阿尼瑪原型影響的體現(xiàn)。沉草殺死演義與親生父親沉草的沖動則源于一直潛伏在他心中的陰影原型。在經(jīng)歷了陰影與人格面具的多次抗爭并完全釋放心中的陰影力量之后，沉草實現(xiàn)了自性，達到了人格的統(tǒng)一，在罌粟缸中獲得了重生。在榮格心理學原型的視角下，《罌粟之家》是主人公劉沉草擺脫雙重身份，實現(xiàn)人格自性的一次隱喻。

關(guān)鍵詞：心理原型 人格面具 陰影 阿尼瑪與阿尼姆斯 自性

《罌粟之家》是蘇童“楓楊樹系列”作品的代表之作，同時也是先鋒文學的杰出之作。小說講述了一個封建地主家庭在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中逐漸走向衰亡的故事。該小說以主人公劉沉草的心理活動為線索，展現(xiàn)了豐富的心理原型象征及隱喻。榮格認為，原型即典型的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1]（15）而原始意象或原型作為集體無意識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主要由那些被抑制的和被遺忘的心理素材構(gòu)成。榮格通過分析每個人心中的集體無意識內(nèi)容將心理學與文學連結(jié)在一起，用原始意象即原型的自我顯現(xiàn)來解釋創(chuàng)作中的非自覺性現(xiàn)象。[1]（7-8）每個人的人格中都具有四個重要原型，即人格面具、陰影、阿尼瑪與阿尼姆斯以及自性。[2]（48-63）借助榮格的心理原型學說，我們可以更好地解讀小說《罌粟之家》中的人物形象，揭示隱藏在隱喻與象征背后的深刻意蘊。

一.馴服的綿羊——人格面具下的劉沉草

“人格面具這個詞的本義是為使演員能在一出劇中扮演某一種特殊角色而戴的面具。在榮格心理學中，人格面具的作用與此類似，它保證一個人能扮演某種性格，而這種性格卻并不一定就是他本人的性格。人格面具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于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會的承認。人格面具也被稱為順從原型?！盵2]（48）在小說《罌粟之家》中，劉老俠的兒子沉草作為劉家未來的繼承人一直被劉老俠偏愛、優(yōu)待。劉家的血脈在劉老俠這一代衰弱下來，這預示著劉家乃至整個封建地主階級無可避免地走向滅亡。

在傳統(tǒng)宗法制的影響下，封建家族重視血脈，重視土地的積聚與傳承，所以即使劉老俠家里的糧食多到發(fā)霉但他在生活方面依然顯得非常寒酸，劉家人個個面黃肌瘦，劉老俠的親生兒子演義整日饑腸轆轆。劉老俠的行為體現(xiàn)著鄉(xiāng)土社會最根本的邏輯——擁有土地就擁有一切，“更多意義上他更愿意扮演一個保存者和傳遞者，而不僅僅是一個占有者，但是這種傳遞只限于由血緣帶來的家族關(guān)系，令他感到可悲的是這對他來說是最難的”[3]。為了傳承土地與財富，劉老俠甘愿把自己妻子和長工偷情所生的沉草當作親生兒子看待，送他去外地讀書，交給他象征著家族權(quán)力的白金鑰匙。沉草就是在這樣一種錯位的期望下長大的，首先他并沒有劉家的血脈，他不是地主的兒子，而是長工的兒子。其次他并不想成為劉家繼承人，不想擁有這讓他感到眩暈的大片罌粟，以及供養(yǎng)著罌粟的大片土地。沉草內(nèi)心抗拒著這即將到來的一切，但行為上卻又表現(xiàn)出順從與屈服。順從是沉草人格面具的表現(xiàn)，人格面具讓他被迫接受劉家繼承人的位置，這樣的做法違背了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于他而言，他想要的是曾經(jīng)的校園生活，既不是地主階級的接班人，也不是長工的兒子。但他明白，到縣城讀書的機會是建立在劉家繼承人的基礎之上的，他在無法再回到過去的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即將到來的命運。

人格面具使得沉草最終接過了劉家的白金鑰匙，并正式與過去的自己告別。人格面具掩蓋著沉草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也掩蓋著他的原始沖動。當沉草與演義發(fā)生爭執(zhí)時，一向溫柔有禮的沉草發(fā)瘋一般地砍向了演義，雖然當時的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但是“他聽見自己數(shù)數(shù)了，連砍五刀。演義的黑血在陽光下噴濺出來時，他砍完了五刀”，[4]（13）沉草對演義的恐懼與厭惡在一瞬間爆發(fā)，這幾乎讓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人格面具使得沉草能夠以溫和的態(tài)度對待演義，但當沉草受到猛烈刺激的時候，人格面具不再壓抑他的真實想法，沉草在成功抵擋演義的襲擊后仍然揮刀砍殺了演義。陰影的力量一觸即發(fā)，人格面具已無法再約束沉草潛意識里的沖動。

二.柴刀與手槍——陰影力量的釋放

陰影原型比任何其他原型都更多地容納著人的最基本的動物性。他是人身上所有那些最好和最壞的東西發(fā)源地，而這些東西特別表現(xiàn)在同性間的關(guān)系中。[2]（56-57）? 沉草的陰影來自于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產(chǎn)生的焦慮與恐懼。他到底是誰的兒子？他要的是什么樣的生活？這些問題自幼時就纏繞在他的心頭并伴隨著他的成長。當沉草離開楓楊樹村來到縣城上學，陰影脫離了使之產(chǎn)生的環(huán)境，受到了人格面具的壓制，此時的沉草呈現(xiàn)出來的精神面貌是健康且積極向上的。“許多年以后，沉草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從縣立中學的臺階上向我們走來。陽光呈絲網(wǎng)狀在他英俊白皙的臉上跳躍，那是四十年前的春天，劉沉草風華正茂告別他的學生生涯，心中卻憂郁如鐵?！盵4]（8）陰影在沉草的學生生涯中并沒有對他產(chǎn)生不良的影響，但這并不意味著陰影中的消極因素就此消失?！斑@些惡的因素只不過是撤退到了無意識之中。只要一個人意識中的自我仍處于良好的狀態(tài)，這些惡的因素就一直以潛伏的狀態(tài)停留在他的無意識中。但只要這個人突然面臨人生困境，發(fā)生精神危機，陰影就會利用這一機會對自我實施其威力?！盵2]（59）重回故鄉(xiāng)的沉草不得不再次面對自己的身份之謎，這是他陰影產(chǎn)生的根源，除了再次回到困境，楓楊樹鄉(xiāng)屬于劉家的大片罌粟花也是誘發(fā)沉草陰影重現(xiàn)的重要原因之一?！澳蔷褪俏壹业睦浰?，那就是游離于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仿佛在噩夢中浮游。田野里四處翻騰著罌粟強烈的熏香，沉草發(fā)現(xiàn)他站在一塊孤島上，他覺得頭暈?！盵4]（9）這是沉草第一次看到自己家的罌粟花田的景象，即將成為這片土地繼承人的沉草卻暈倒在了罌粟花的面前，這是悲劇的萌芽，也是劉家走向滅亡的預兆。罌粟花在中國百年文化心理的積淀下已經(jīng)逐漸成為了欲望與罪惡的化身，艷麗的花朵，濃郁的異香以及那使人瘋狂的功效，成為了人性陰暗面的最佳載體。在小說《罌粟之家》中，成片的罌粟花是主人公沉草內(nèi)心陰影的外在投射，當他一回到楓楊樹鄉(xiāng)，陰影就如同無處不在的罌粟花的味道，包圍著他讓他無法喘息，誘惑著他釋放出陰影中的破壞性力量。

“陰影原型代表一個人自己的性格，并影響到這個人和他同性別的人的關(guān)系?！盵2]（56）正如榮格所說，陰影原型影響著個體與同性之間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劉沉草身上就是他與他的白癡哥哥演義以及親生父親陳茂之間的關(guān)系上。沉草第一次釋放陰影的力量就是與演義發(fā)生爭執(zhí)，并最終殘忍地砍殺了演義。演義是劉家血脈混亂的結(jié)果，他食欲旺盛卻得不到滿足，終日處在饑餓之中，他具有暴力傾向，時常憤怒而帶有敵意地仇視身邊所有人。演義和沉草都是劉家的兒子，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劉家血脈野蠻低能，長工的私生子卻文明有禮，這樣的對比本身就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讓人感到劉老俠努力想延續(xù)劉家血脈的行為是多么的可笑，而劉家最終的命運又是如此地昭然若揭。沉草對演義的殺害象征著文明對野蠻的單方面審判。弗萊曾提到，“由野蠻進化為文明的中心特征之一，是實際行為變?yōu)槟M行為”[1]（192），網(wǎng)球是一種模擬競爭性運動，它在遵守規(guī)則的前提下模擬沖突，以文明的方式宣判勝負，表演一場沖突?！熬W(wǎng)球和足球運動員表現(xiàn)出一種文明，一種較之以刀劍進行決斗的文明更加優(yōu)越的文明。”[1]（192）雖然劉老俠已經(jīng)把沉草視為劉家的繼承人，但沉草與演義之間的競爭關(guān)系依然明顯。演義雖然癡傻，但自沉草出生那天起身邊人對自己態(tài)度的變化他是能夠感受到的。沉草希望通過一種更加文明的形式來釋放二人之間積聚的壓力和矛盾。但演義無法理解什么是網(wǎng)球，他踩住了沉草的球拍并揮刀向沉草的頭上砍去。文明的進化失敗了，模擬行為又回到了實際行為，在受到刺激的情況下，沉草的陰影力量也由此爆發(fā)?！鞍装V！”這是沉草第一次這樣叫演義，沉草對演義的厭惡與鄙夷在這一刻流露出來并隨著情緒的失控演變成為仇恨與憤怒。沉草用演義的柴刀砍殺了演義，文明用野蠻的方式結(jié)束了野蠻。

“他聞見田野里罌粟的熏香無風而來，他看見那種氣味集結(jié)著穿透他虛弱的身體。”[4]（14）沉草每一次的沖動行為都伴隨著罌粟花的出現(xiàn)，罌粟花是喚醒他體內(nèi)潛伏的陰影力量的開關(guān)，在他用槍擊斃親生父親陳茂前，書中這樣寫道，“沉草漫無目的地繞著姐姐尸體轉(zhuǎn)，他聞見一股霉爛的罌粟氣味從她張開的嘴里吐出來，她臉上表情輕松自如?！盵4]（50）沉草正是在“吐出那股氣味，我也會輕松自如”想法的誘惑下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劉沉草生命中兩次殺人沖動體現(xiàn)了被壓抑的陰影對一個人行為的影響。陰影破壞性力量的每一次釋放都伴隨著人格面具與陰影的激烈抗爭，沉草正是在心理原型的矛盾與沖突中耗盡了年輕的生命，并最終走向死亡。

三.軟弱的弟弟與剛強的姐姐——阿尼瑪與阿尼姆斯

人格面具是一個人的“外部原型”，而阿尼瑪則是一個人的“內(nèi)部原型。“阿尼瑪原型是男人心理中女性的一面;而阿尼姆斯原型則是女人心理中男性的一面?！盵2]（52）顯然，劉沉草身上帶有明顯的阿尼瑪原型特征。首先是他與劉家人在性欲方面的不同：

“好多年以后，楓楊樹的老人仍然對蓑草亭子念念不忘，他們告訴我劉家祖祖輩輩的男人都長了一條騷雞巴。

‘那么沉草呢？我說

‘沉草不。他們想了想說。”[4]（10）

在小說《罌粟之家》中，男性形象的塑造與性能力的描述密切相關(guān)，性能力是男性形象的一種象征，沉草不像劉家人一般性欲旺盛，他的男性氣質(zhì)相對較弱，與之相對的，沉草身上的女性氣質(zhì)更為明顯，也就是阿尼瑪原型在沉草身上的特質(zhì)更為顯著。其次，年輕的沉草憂郁、多思，身體虛弱，喜歡在日記上“胡涂亂抹”，是外人眼中的“怪人”。這些都是阿尼瑪原型在沉草身上的體現(xiàn)，與楓楊樹鄉(xiāng)的其他男性相比，沉草更像一個纖細的女生。除此之外，沉草順從的人格面具也體現(xiàn)著阿尼瑪原型的影響，沉草抗拒成為劉家繼承人，抗拒罌粟花的氣息，但在順從人格面具的作用下，他選擇了妥協(xié)與退讓。在經(jīng)過幾次陰影力量的爆發(fā)之后沉草最終被陰影所吞噬，變得消沉墮落。

與沉草不同的是，沉草的姐姐劉素子身上則更多地體現(xiàn)了阿尼姆斯原型。劉素子被劉老俠以三百畝地的籌碼嫁給了縣城布店的駝背男人，但劉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其余時間都在娘家生活，這是劉素子對被自己親生父親作為商品出賣的悲慘命運的反抗。和沉草的軟弱與妥協(xié)不同，劉素子一直在盡自己所能反抗命運，可惜正如書中所言，“在劉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里就是掛在男人脖子上”[4]16，劉素子無法擺脫自身性別的限制，年輕的她最終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盡，并在臨終前交待沉草殺了陳茂為自己報仇。劉素子剛強、貞烈的一面是阿尼姆斯原型的體現(xiàn)?！昂瞄|女，男人都不如你”這既是劉老俠對劉素子貞烈品性的感慨，同時也暗示了劉家繼承人男性氣質(zhì)不足，劉氏家族即將走向滅亡的命運。

四.罌粟缸中的重生——自性的實現(xiàn)

“自性是統(tǒng)一、組織和秩序的原型，它把所有別的原型，以及這些原型在意識和情結(jié)中的顯現(xiàn)，都吸引到它的周圍，使它們處于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盵2]（52）人格中的各個原型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它們通過榮格所說的“超越功能”實現(xiàn)人格中各力量的統(tǒng)一，從而實現(xiàn)自性。在小說《罌粟之家》中，劉沉草自性的實現(xiàn)是通過弒父來完成的?！霸谶@個過程中，沉草的嗅覺始終警醒，他聞見原野上永恒漂浮的罌粟氣味倏而濃郁倏而消失殆盡了。沉草吐出一口濁氣，心里有一種藍天般透明的感覺?！盵4]（52）彌漫全篇的罌粟味道的消散標志著沉草內(nèi)心陰影力量的完全釋放，自那以后的劉沉草不再具有任何的攻擊性，也不再選擇逃亡，他回到了劉家裝滿罌粟的大缸里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沉草的陰影在完全釋放后與人格面具合二為一，實現(xiàn)了最終的統(tǒng)一。“我要重新出世了”既暗示了沉草即將迎來結(jié)束雙重身份后的重生，同時也象征著沉草在陰影與人格面具達成統(tǒng)一后，其人格自性的實現(xiàn)。

榮格的心理原型分析為小說《罌粟之家》的解讀提供了新的視角，“一切人格的最終目標，是充分的自性完善和自性實現(xiàn)”[2]（62），人格自性的實現(xiàn)是主人公沉草一系列行為的最終目的，它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小說本身也成為了不同心理原型相互沖突、作用并最終達到統(tǒng)一的過程的隱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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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雪瑩.鄉(xiāng)土關(guān)系中歷史的壓抑與頹敗——以《罌粟之家》為例[J].名作欣賞，2020，（20）：132-133.

[4]蘇童.罌粟之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作者單位：寶雞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