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米
01
顧朝歲在第六個年頭,終于學會了用毛筆寫春聯(lián)。她寫的字筆畫勁瘦,寫到最后的“?!弊謺r,筆鋒向下一收接著提起,大功告成,她退后一步仔細打量著。
這幾年來,她臨摹了上千幅《秾芳詩》,漸漸下筆也能當?shù)闷疸y鉤鐵畫、肆意瀟灑的意思了??蛇@一副“花開富貴喜迎?!钡膶β?lián),筆墨落到紅紙上不見半分喜氣祥和,倒有些快意恩仇的味道。
看不出好壞,顧朝歲索性拿起手機拍了照,然后發(fā)了個朋友圈。
她極少發(fā)朋友圈,突然來這么一下,手機便開始叮咚響個不停。
她打開看,有相熟的下屬評論:“不愧是我顧姐,好手法!”
有剛?cè)肼毜男∧贻p評論:“這福字寫得,跟長頸鹿上吊了似的?!?/p>
一長串消息的最下方,是短短的一行字——您的好友“沈辭”贊了你。
顧朝歲就這么盯著手機,盯到視線都有些模糊了,然后點開沈辭的對話框,輸了個“謝謝”。
手指在發(fā)送鍵上停留許久,到底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去了。
他們其實一直有著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卻如同“僵尸好友”般躺在對方的好友列表里,很久沒交談,也很久沒問候。
成年人的世界大致如此,沒有爭吵,沒有糾纏,他們只是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上說了再見,然后就再也不見。
唯一的親密聯(lián)系,也不過是她吹過的晚風,或許剛剛從他臉頰邊拂過,如此而已。
02
小時的顧朝歲是個沉默的小女孩,父母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她,便把她放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家。外婆是舊式的農(nóng)家婦女,年輕時守寡,對孩子的關心只限于吃飽穿暖,言語交流很是貧瘠。三間昏暗的平房里,一老一小經(jīng)常相對無言,可以枯坐很久。
大概童年的基調(diào)會成為人生的底色,所以后來在每個倔強的瞬間,顧朝歲總能想起許多年前那無數(shù)個黃昏,夕陽灑在青磚瓦房頂上,涼涼的陰影落在地上。
沈辭便是隨著這陰影一起出現(xiàn)的。
高一開學,學校別出心裁地搞了個入學儀式,每個新生父母都要到場,為自家孩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生涯寄語,站在顧朝歲旁邊的是位瘦高個男生,迎著光看不清長相,只看到眼睫毛異常濃密,懶懶地垂著,像一匹又懶又悠閑的駱駝。
“駱駝媽”密密麻麻的囑托隨風送到顧朝歲耳朵里,最后還和兒子來了一個超級大的擁抱。
“駱駝”本人笑出了一口大白牙,卻也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
她旁邊的母親終于掛斷了電話,頭也沒抬地說了句:“要我也給你個擁抱嗎?”
顧朝歲回了句:“不用,我有鼻炎,對你身上的香水味過敏?!?/p>
沈辭就是在這個時候掙脫母親的懷抱,偏頭看向了她。
女生神情淡淡的,淡眉薄唇,察覺到他的視線后,漫不經(jīng)心地朝他看過來,一雙丹鳳眼亮得出奇。
沈辭有一瞬間的失神,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我沒噴香水,需要我給你個擁抱嗎?”
顧朝歲訝然抬頭,對上他的眼睛,淡淡地說道:“算了吧,我對男生也過敏?!?/p>
說完她便轉(zhuǎn)過了身去。秋高氣爽,白云從頭頂慢悠悠飄過,那場入學儀式上,教導主任到底用一個小時講了什么東西,沈辭已經(jīng)完全記不住了,他只記得那天天很藍,站在他旁邊的顧朝歲的后腦勺,很圓。
一個月后,分班考試的成績張貼在校園公示欄里,顧朝歲站在人群一隅,默默地從上往下看排名。她的中考成績是全校第七十四名,用了一個月,她排到了第三十八名。
正看得入神,便聽身后有人道:“哇,看不出哦,原來你這么厲害的啊?!?/p>
旁邊有同學朝他們看過來,顧朝歲皺眉,轉(zhuǎn)身擠出人群。誰知對方右手托著籃球,緊跟在她身后碎碎念:“所以你們學霸都是這么高冷的嗎?”
“其實我其他學科還是挺好的,只是數(shù)學有點兒一般,我看你數(shù)學挺好啊?!?/p>
“不然你傳授我點兒經(jīng)驗,怎么才能學好數(shù)學呢?”
顧朝歲猛地轉(zhuǎn)身,后面的沈辭沒控制好,籃球脫手,剛剛好夾在兩人的胸膛正中間。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四目相對,顧朝歲的臉冷得像冰,眼中卻冒著火。
沈辭憋紅了臉,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就是想問問,怎么才能學好數(shù)學?!?/p>
顧朝歲把胸前的籃球“啪”的一聲拍掉:“就腦子啊,你沒有嗎?”
當天晚上,沈辭就做了個夢,夢里顧朝歲把他的腦袋當成籃球, 一下下地在地上拍著,她的話如魔音繞耳:“就腦子啊,你沒有嗎……有嗎……嗎……”
沈辭垂死夢中驚坐起,一看外面,天邊才隱隱露出魚肚白。
他因為沒睡好,直接導致了在下午的籃球賽上崴了腳。問題不太大,他站在場邊揉揉就好,但偏就在他伸著大長腿搖搖晃晃走著的時候,一眼就瞥見了人群外慢慢走過的顧朝歲。
瞬間他腳也疼了,腿也瘸了,晃悠著直往人家身上倒,還大言不慚:“同學,我受傷了,你能送我去醫(yī)務室嗎?麻煩了?!?/p>
正戴著耳機聽聽力的顧朝歲被嚇了一跳,反應十分迅速:“別麻煩我?!?/p>
碰了一鼻子灰,某人卻依然笑出一口大白牙,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都是同學,幫幫忙嘛?!?/p>
顧朝歲十分不想幫他這個忙,旁邊有女生自告奮勇攙住他的胳膊,又被他掙脫開。他沖著顧朝歲齜牙咧嘴:“她們還要當啦啦隊呢,反正你也沒事。”
顧朝歲想說她還有一節(jié)聽力、兩張試卷、三道數(shù)學題沒有做,事情多了去了,但朝他們這邊看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只好一把扶住沈辭的胳膊,先逃離現(xiàn)場再說。
原本還想裝瘸腿的沈辭被她拽得一溜煙飛跑,跑到大禮堂的臺階下,她把他甩開了,沈辭就勢坐在臺階上,晃悠著一雙大長腿裝模作樣地叫喚。
顧朝歲站在三級臺階下,微微仰頭看他,神情略帶些不耐煩:“你干嗎纏著我?”
此時正是黃昏,她身后有一片火燒云斜掛在不遠處合歡樹伸展的枝丫上,異常瑰麗,遠處的喇叭里放著的歌曲是很老很老的粵語版《光輝歲月》。
見對方不說話,顧朝歲又遲疑道:“是因為學不好數(shù)學的事?別白費力氣了,人逼急了可能什么都會做得出來,但數(shù)學,你不會就是不會。”
沈辭笑出聲來,拍拍身旁的臺階:“你坐下來看看嘛,火燒云啊,我們小學學的那篇課文,蕭紅寫的呼……呼什么來著?”
是《呼蘭河傳》。但現(xiàn)在顧朝歲只想“乎”他的臉。
見她沒動,沈辭皺眉,好看的眉毛擰成一個無辜的弧度:“你為什么總是這么緊張兮兮的?”
班里的其他人都是該學的時候?qū)W,該玩的時候玩,該看風景的時候看風景,似乎只有她,永遠游離在人群之外,把嘴角繃成緊張的直線。
他偶爾聽到其他人議論她,說她是只知道學習的書呆子、怪咖。
這個年紀的少女,臉上總是洋溢著肆意又陽光的笑容,但不知為何,她抬眸看向他的時候,臉總像是籠罩在了淡淡的陰影里。
就如同此刻,她不急不緩地回答他:“因為想改變命運,很難理解嗎?”
她不想重復父母的命運,每日為了剛好能過生活的薪酬疲于奔命,灰頭土臉,上至雙親,下至骨肉,皆不能照看。
她不想重復外婆的命運,每日為了過一天少一天的壽命忙忙碌碌,看著日頭從東方升起再從西方降落。
她最最不想重復的,是自己的命運。幼年時,她曾做過許多次噩夢,夢中,父母和外婆全都佝僂著身子,站在她的床頭沉默地看著她,可當她真的伸出手去,只能抓到一團黑影。
那時她多大?記不清了,但就是在那個年紀,她已經(jīng)明白了,有些事如同這黑暗里的大片虛無,她什么都抓不住,除了自己。
她知道這樣努力地活著不討喜,也知道同學們在背后叫她怪咖、奇葩,甚至偶爾聽過父母感慨,不明白自己的女兒為何性格如此陰郁。
她什么都知道,也不是不在乎,只是沒得選擇。
十幾歲,連嘆氣都會被人笑話“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沈辭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母親不給買那雙AJ的籃球鞋,她卻站在高高的臺階下,云淡風輕地說出要改變命運這樣的話。
火燒云在她身后慢慢暈成深灰色,有風吹來,最后一抹霞光倏地消失了,沈辭就這樣坐在三級臺階的高度看著她。她微微揚起頭,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一雙眼睛卻是極亮。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鬼使神差地說了句:“那,祝你變身成功?!?/p>
顧朝歲一臉黑線地看著他:“好的,我要去拯救地球了,你自己待著吧?!?/p>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掉了。沈辭站在階梯上看著她的背影,不知怎么就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來。他想,她可真像個孤獨的勇士,提著一把殘劍,走出了孤注一擲的氣勢。
03
顧朝歲距離變身成功尚遠,沈辭卻逐漸走上了變態(tài)的道路——以前下課鈴響前十分鐘就在準備沖刺去操場,現(xiàn)在被隊友拽走都一臉不情愿的樣子;以前背古詩最為犯難,現(xiàn)在卻背得搖頭晃腦,樂此不疲,恨不得每一句都抑揚頓挫;以前總吆喝著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現(xiàn)在卻一臉苦大仇深地盯著練習冊沒完。
同桌兼好哥們孫琦很是驚恐:“沈少爺,你家是不是破產(chǎn)了,所以你發(fā)憤圖強了?”
沈辭理都沒理他,抱著練習冊徑直朝顧朝歲走去:“你告訴我,它們究竟是什么關系?”
顧朝歲正在看一本攝影集,聞言被嚇了一跳,周圍人八卦又好奇地看著他們,滿臉壞笑,想象力豐富的已經(jīng)腦補了一出三角虐戀情感大戲。
她壓低聲音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對方反倒一臉無辜:“就是這個a和b啊,到底是指數(shù)關系還是底數(shù)關系?”
期末考試結(jié)束,公示欄上,顧朝歲的大名排在最上方。
大概既優(yōu)秀還孤傲的人總會引來非議,沈辭聽見旁邊有幾個女生在嘀嘀咕咕,其中一個說道:“學習好有什么用啊?你看她又土又俗?!?/p>
一個膚白貌美的女生冷笑:“就是,哪怕她用全省第一跟我換啊,我都不換?!?/p>
聲音不算小,站在角落里的顧朝歲面不改色,倒是沈辭疑惑地“咦”了一聲:“人家拿第一名跟你換什么?換你的化妝包,還是換你的美甲套裝?你腦子不大,臉挺大啊。”
說完,也不理會女生變得花花綠綠的臉色。顧朝歲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后離開了,那眼神不好形容,但他看了還挺受用。
這次他追上去,顧朝歲方難得沒有甩下他就走,而是頗為認真地告訴他:“你進步挺大的,按照單科成績增長率來說,你能排年級前十,繼續(xù)下去,前途無量?!?/p>
沈辭毫不謙虛地咧出一口大白牙:“這個我知道?!?/p>
四目相對半晌,顧朝歲“哦”了一聲:“那,你繼續(xù)努力?!?/p>
顧朝歲說完轉(zhuǎn)身便走,走了半天一回頭,發(fā)現(xiàn)沈辭還不緊不慢地走在身后。
“你跟著我干什么?”
彼時正好早讀結(jié)束,有同學嬉笑打鬧著從他們身旁跑過,沈辭迎著晨光慢悠悠地走著,半晌冒出來一句:“想看看你到底會走到哪里去?!?/p>
顧朝歲翻了個白眼:“去教室啊,還能去哪里?”
他沖著她挑眉:“我的意思是,想看看你這么拼命,這一輩子究竟能去哪里?!?/p>
顧朝歲抬頭看他,初冬清晨的光亮竟是比夏日還要刺眼:“你怎么看?”
他們不過是相處三年的同學,他能陪她走的,不過是這短短的一段校園路。
沈辭看著她,倏地粲然一笑:“就這樣一直跟在你身后看唄。”
顧朝歲一怔,內(nèi)心深處有如平地起驚雷,震得她整個人都有些恍惚起來。
她恍惚覺得:這一路走來多孤獨啊,若是真有人在背后一直陪著她,也很好。
04
春去夏至,四季更替似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廣播里那首《光輝歲月》響了不知道多少遍,終于有一天換成了畢業(yè)季最應景的《同桌的你》,校園里到處充斥著擁抱和眼淚,越發(fā)顯得眉眼疏離的顧朝歲十分不合群。
彼時她已經(jīng)被首都的高校錄取,結(jié)果和預想的情況相差無幾,無所謂悲傷或歡喜,倒是一向拘謹?shù)母改鸽y得買了幾掛鞭炮來放,紅色的碎屑和硝石的味道鋪滿了整條巷子,顧朝歲逆光穿過巷子的時候,竟生出了一種不真實感。
這種不真實感在看見倚墻而站的沈辭時達到了頂峰,一向果斷的她難得有些遲疑,在原地駐足不前。
直到他沖她露出招牌笑臉:“你傻了啊?考試把腦子使壞啦?”
顧朝歲被拉回現(xiàn)實。不能怪她走神,實在是沈辭作為大紅人,有數(shù)不清的好哥們、好紅顏需要告別,連她都聽說了,他光散伙飯就約了六場,如此緊鑼密鼓的檔期,她實在不知道他大清早的跑到巷子口看日出是什么操作。
她想了想,或許是因為高中三年,從他第一次問她“要不要我給你個擁抱”,到后來他們并排站在各大學科比賽的領獎臺上,點點滴滴的事,催生了他們之間莫名其妙的情誼。
于是他大清早抽空來和她這個不合群的朋友告別。
想到這里,她難得露出笑容,語氣頗為真誠地說道:“我后天開學,既然你今天來了,不然我請你吃個早餐,當散伙飯?”
沈辭稍稍變了臉色,然后欣然同意。
一直等到他倆坐在巷子口熱氣騰騰的蒸包店里,沈辭喜滋滋地喝完了粥,吃完了湯包后,才心滿意足地感慨道:“還是家常飯好。最近幾天都是散伙飯,吃得我胃都不舒服了。對了,后天走的時候你叫我啊,我和你一起走?!?/p>
一抬頭看見顧朝歲驚訝的樣子,他得意地說道:“你不知道嗎?咱倆一個學校啊,你好,校友?!?/p>
她確實不知道。高考結(jié)束后她就去快餐店打工了,連錄取通知書都是直接寄到家里去的。
更何況她模糊記得,因為沈母的祖籍是福建,他理想的大學一直是廈大。
高考這種人生轉(zhuǎn)折點寥寥無幾,每一個都至關重要,由不得隨意選擇,任意試錯。
沈辭夾了一個湯包蘸了醋,放到她的小碟子中:“不是說過了嘛,要和你一起走?!?/p>
顧朝歲急忙道:“我沒說去學校的事!我問你,你為什么沒去廈大?”
沈辭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覺得她此刻著急的樣子分外可愛,眼看著她要惱了,才又開口,似有些無奈:“就是那個啊,要和你一起走?!?/p>
不止是去學校的路,還有往后的路,余生的路,全部都想和你一起走。
顧朝歲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突然就想起了開學那天,他問“要不要我給你個擁抱”時臉上的懵懂;想起他高高跳起,籃球正中球筐,然后隔著人群遙遙看她時,他臉上的笑容;又想起他頭懸梁錐刺股地努力了半個月,最后舉著滿分的數(shù)學試卷沖她挑眉時得意的表情;還想起他悠閑地跟在她后面,說“就這樣跟在你身后看唄”時,他溫柔的神情。
無數(shù)片段清晰浮現(xiàn),匯成奔騰洶涌的言語,可那些在胸腔里橫沖直撞的話語,到底不習慣從嘴巴里冒出來,而是翻滾著鉆進了眼睛和鼻腔里。
她低頭吃湯包,一個,兩個,三個,一抬頭,看見沈辭正緊張地盯著她。
她吸吸鼻子,嘟嘟囔囔:“醋太多了,酸?!?/p>
沈辭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眉眼彎彎道:“那我下次少蘸點兒?!?/p>
她也笑起來,她知道他懂了。那些彼此試探的、隱晦的、沖動的、真切的話,就在他們的相視一笑中,做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回答。
她在人生的旅途中孤獨前進,這次想試著調(diào)整步伐,同身旁的少年結(jié)伴同行。
05
同顧朝歲這種一心只讀書的好學生不同,沈辭就像一棵大樹,學習只是他的一條枝椏,除此之外,樹上還有無數(shù)枝椏生機盎然。
她原以為他只會打籃球,隔天他就抱著排球要和她一決高下。
她剛覺得男生喜歡球類很正常,他轉(zhuǎn)天就在學校的晚會上身穿燕尾服彈了首鋼琴曲。
晚會上的帥氣值還沒消耗完,他又自告奮勇報了跆拳道比賽,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對方高抬腿踢倒,還不忘了沖她齜牙咧嘴地笑。
所以當顧朝歲在自習室對著金融函數(shù)和供需曲線愁眉苦臉,沈辭在桌子上興致勃勃地擺好了筆墨紙硯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毫無波瀾。
他邊倒墨邊絮叨:“要勞逸結(jié)合嘛,我一般心事繁雜的時候呢,就寫毛筆字,從提筆到落款,一撇一捺皆是思量,寫完后心也靜了,手也穩(wěn)了,學習自然事半功倍啦?!?/p>
顧朝歲遲疑地接過毛筆,認真思考了一下小學毛筆課上的書寫要領,然后發(fā)現(xiàn),毫無要領。
她只能盡量保持著手不哆嗦,用力在宣紙上寫了個“大”字,提筆一看直皺眉。不過三個筆畫,一橫、一撇、一捺卻各有想法,誰也不認識誰。
沈辭看得樂不可支,覺得她無奈又喪氣的樣子可愛至極。
笑完了才認真說道:“你沒基礎,又心思不定,楷書和行書這些都不適合你,我倒是建議你可以練練徽宗的瘦金體?!?/p>
宋徽宗趙佶,一個被皇帝事業(yè)耽誤的文藝青年,在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他開創(chuàng)了鐵畫銀鉤、飄逸勁秀的瘦金體。
沈辭用手機找出《秾芳詩》的圖片放大了給她看,顧朝歲不懂書法,但也能看出這幅字寫得瀟灑肆意,傲氣張揚。
他從后面環(huán)抱住她,右手覆上她握筆的手,一同提筆運力:“文偃禪師曾問弟子,我不問你之前的日子,我只問今日過后,該怎么樣。弟子不答,文偃禪師便說……”
橫折豎勾,顧朝歲偏頭看他,鼻尖擦過他的臉頰。
沈辭微笑:“日日是好日。認識你之后,日日是好日?!?/p>
窗外有風吹過,帶來一陣令人悸動的芬芳。
畢業(yè)季來得很快,就業(yè)問題壓得許多人都喘不過氣,沈辭倒是依舊大大咧咧,凡事不求最完美,只求剛剛好。相熟的人都打趣,他和顧朝歲簡直像是配合默契的相聲演員,一個逗哏一個捧,一個負責嬉笑怒罵,一個在旁邊嗯嗯啊啊。
顧朝歲有時連附和都疲于應付,金融行業(yè)水極深,她一無經(jīng)驗,二無背景,終日想的都是多考些含金量高的證書來傍身,才能取個投名狀,進入大公司。她自認并非天賦異稟,唯有下功夫,直把自己熬得心力交瘁。
最后沈辭看不過去,硬拉著她去爬山。兩人凌晨奔香山而去,到達山頂香爐峰的時候天剛蒙蒙亮。顧朝歲不常運動,走完這幾百個臺階后腿都在打戰(zhàn),干脆盤腿坐在了地上。
冬末春初,香山上最負盛名的楓葉都落光了,連蠟梅都過了花期,開得稀稀落落,算不上是香山最好的時光。但不知為何,坐在山頂極目遠眺,看蒼勁的樹木伸展著枝椏,第一縷陽光從天際線蹦出來的時候,心情竟是那樣舒暢。顧朝歲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
身邊傳來“咔嚓”一聲,沈辭不知何時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單反相機,對著她按下了快門鍵。
他拍完了喜滋滋地拿給她看——別人取景都是以日出時的橙色天空為背景,他卻另辟蹊徑,拍了她身后一大片墨藍色的天空。
照片上的女生露出側(cè)臉,在墨藍的基底色里顯得尤為安靜,她微微皺眉,嘴角卻含著隱隱的笑意,目視著前方,眼神堅定,像是知道前方一定會有黎明。
照片上的女孩明明是她,卻又多了些她身上沒有的從容和淡然,是顧朝歲最想成為的樣子。
其實,一開始攝影就是她喜歡的事情,高中時她唯一的娛樂便是趴在桌上翻看攝影雜志,那些照片上的山川河流、花鳥人物,是這個廣闊又陌生的世界呈給她的縮影。
沈辭是因了她的喜歡才開始接觸攝影的,如今她應付課業(yè)就已疲憊不堪,他卻已經(jīng)拍得這樣好了。
顧朝歲對著照片看了良久,半晌才把相機遞回去:“我還要去圖書館查資料,回去吧?!?/p>
下山的路她走得飛快,一刻也沒有停留。
臨近畢業(yè),偌大的自習室里空空蕩蕩,顧朝歲對著手里的一份材料出神,投在桌上的一大片陽光由大變小,最后慢慢消失不見。
沈辭興沖沖地推門而入,把手機一直舉到她的眼前:“你看!”
手機屏幕上花花綠綠的,顧朝歲大致掃了一眼,是什么網(wǎng)絡攝影大賽展的頁面。
她無心細看,只淡淡地應了一聲,沈辭卻興奮得不得了:“看見了沒?這呢,最上面,第二名!”
是那張她坐在香山山頂?shù)恼掌?/p>
顧朝歲看著他的笑臉,突然一陣煩躁,猛地抬手撥開了他的胳膊。
沈辭猝不及防,手機差點兒掉落在地上,他怔了一怔才問道:“怎么了?沒經(jīng)過你的同意就把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生氣了?”
顧朝歲沒說話。
他伸手去摸她的頭發(fā),被她偏頭躲開了。沈辭的手僵在半空中,視線落在她桌上的材料上,上面的“Hongkong”字樣很顯眼。他沉默了半晌才輕聲問道:“大家都說,孫主任推薦你去香港證券公司實習,你不會去的,對吧?”
他不等她回答,又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一起回家鄉(xiāng)……”
她“騰”地站起身來,拔高聲調(diào)道:“回到家鄉(xiāng)能做什么?那里有全國最好的金融中心嗎?我拼命走了這么久,不是要一路走回原點的!”
最后一抹夕陽也沉下去了,偌大的自習室寂靜無聲。
過了很久,沈辭才苦笑一聲:“所以你走了這么久,哪怕有一秒鐘想過,要和我一起嗎?你那細致到每一步的旅途規(guī)劃里,哪怕有一個步包括了我嗎?”
顧朝歲“唰”地紅了眼眶,她張張嘴,又張張嘴,卻到底什么都沒說出口。
如同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早餐店,他們此時也是相對無言,那些想說而沒說的,彼此都懂。
可時至今日,沈辭寧愿自己什么都不懂。
她沉默轉(zhuǎn)身,一直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沈辭的喊聲:“顧朝歲!”
“顧朝歲?!彼p輕開口,“我不能永遠都在背后追趕你,我也會累的。這次如果你非要走得話,我不會追了?!?/p>
顧朝歲僵直了后背,可到底還是慢慢抬起了手,顫抖著握住門把手,輕輕轉(zhuǎn)動。
門鎖應聲而開,她邁步出門。
門在身后緩緩關閉,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悶響,像極了誰的嘆息聲。
那天顧朝歲一直走了很久,久到最后一抹天光徹底隕落,眼前是大片的黑暗,她就在這黑暗中模糊了眼眶。
無人能告訴她這選擇是對或是錯,可她知道,從此以后她將在這世界上漂泊許多年,一路皆是孤獨。
06
去香港的第五個年頭,顧朝歲已由當年敏感拘謹?shù)膶W生變成了掛著淡然笑容的金融顧問,其中的艱辛不足以為外人道,也正是因為她的這份拼命精神,香港總公司在她的家鄉(xiāng)設立分公司時,她成了負責人的不二人選。
父母年歲漸長,慢慢把人生重心轉(zhuǎn)移到了她的身上,大概是為了彌補她年幼時的缺位,言語越發(fā)溫軟,叮囑越發(fā)繁多,但時光難追,感情難補,父母補償似的關切反倒讓她疲憊和別扭,因此她雖然給父母買了房子,但并不住在一起,自己在外面租了間小公寓,衣食住行全隨心意,反而自在。
外婆年入古稀,顧朝歲為她選了當?shù)刈詈玫酿B(yǎng)老院,有專人精心照料,雖不能把老人家刀刻似的皺紋撫平,但老人眉眼間總算有了祥和的神情。
每每累極了,她也會在心底感慨嘆息:少年時每個挑燈夜讀的時刻,自己幻想過的,用來振奮精神的也不過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情景——再也不用為了生活,讓親人總是灰頭土臉地忙活。
如今這般,該滿足了啊。
偶爾,只是偶爾,她深夜回到家,踢掉高跟鞋坐在空蕩的客廳里,不用抬頭就能看見窗外透進來的慘白月光。
夜涼如水,她這么坐著,恍惚間就覺得,榮華富貴又如何?功名利祿又如何?如今的她,和多年前那個坐在鄉(xiāng)下陰暗平房里的小女孩,似乎也并沒有什么不同。
那時父母以為她需要很多的錢,卻不知她只是需要很多的愛。
就像如今的自己,以為什么都得到了,卻也許,她根本什么都沒有。
春天,南郊新開發(fā)了一個森林公園,公司的小年輕們紛紛嚷著要去,顧朝歲干脆就把團建的地點安排在了那里。
小年輕們精力充沛,顧朝歲嫌鬧騰,獨自轉(zhuǎn)悠著往僻靜處走。公園一角是長廊拱橋,橋下有賣小手工的攤位,顧朝歲蹲下來看。
正欣賞手中一只玉石雕琢的小包子,就聽身后有聲音傳來:“喂,你走慢點兒,等等我啊?!?/p>
顧朝歲手中的玉石“啪”地掉落,她遲疑了幾秒,終于回頭。
還是印象中慢悠悠的樣子,站在拱橋的第三層臺階上,眉眼彎彎,連嘴角都是她最熟悉的弧度。
可惜他眼神注視的,卻不是她的方向。
拱橋的上方,站著一位女生,在他話音落下的時候轉(zhuǎn)過身來,沖他笑得同樣眉眼彎彎:“哎呀,你怎么這么慢呀!快點兒!”
她向他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他們就這樣牽著手,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橋的那頭。
顧朝歲就是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胸口錐戳般的疼痛。
她忽然就想起了從前。
響著《光輝歲月》的高中校園里,他踩著夕陽跟在她身后:“你走慢點兒嘛,我問你道題!”
冬天落滿了積雪的大學圖書館外,他抱著奶茶跟在她身后:“你走慢點兒嘛,待會我們?nèi)ゴ蜓┱淘趺礃???/p>
清晨旭日初升的香山,他拎著相機跟在她的身后:“你走慢點兒嘛,我再給你多照幾張?!?/p>
偌大的自習室,他靜靜地站在她身后,語氣都是極輕的:“這次你非要走的話,我不會再追了?!?/p>
那些漫長的歲月里啊,他注視著她的背影,說過那么多那么多次讓她走慢點兒,她在前方步履匆匆,竟然真的一次都沒有回頭。
顧朝歲沉默地站著,淚如雨下。
這次終于換她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換她伸出手去,卻只徒勞地,抓了個空。
從此以后,這世上漫漫長路,她披星戴月,翻山越嶺,都再無人同行。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