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利
有一年去山西臨汾寫生,我愛上了壺口。那波浪滔天、一瀉千里的氣勢,那雷霆萬鈞、所向披靡的氣魄,仿佛中華民族浩浩蕩蕩五千年的腳步,一下子走進了我的心里。此后,我一年四季都要去壺口寫生考察,感受它在春、夏、秋、冬里的不同變化,細心觀察瀑布般的河水自天而降時,那動態(tài)的湍流所形成的肌理。時間久了,畫壺口便有了一些心得。
九曲黃河,從源頭巴顏喀拉山一路走來,蓄千里之勢,聚萬均之力,穿峽破谷,浩浩蕩蕩,到了壺口,河床由四五百米寬驟然收縮為四五十米,傾瀉而下,形成了“懸流千丈、雷奔電掣”的奇觀——黃色大瀑布。因其形如巨壺傾湯,故曰“壺口”。
雖然黃河一年四季水色不同,但因為含沙量極高,在黃河是永遠見不到“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在泥沙的作用下,它的水呈濃烈的赭黃色,像石油,像咖啡……
但是在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時間,壺口的水會呈現(xiàn)不同的水流變幻。它獨特的地形地貌形成了水的千姿百態(tài),攝人魂魄,蔚為壯觀。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華夏文明的發(fā)祥地,而壺口則被國人譽為“黃河之心,民族之魂”。其深厚的人文內(nèi)涵與壯觀姿態(tài)融為一體,使我的畫筆再也不能離去,壺口成了我一心要攻克的繪畫主題。為了塑造黃河雄風,我傾注了十余年的精力與熱情。記不清多少寒暑流連于黃河壺口,觀其形、聞其聲、賞其勢,只見滾滾黃河倒懸傾注,“聲若雷滾撼天地,勢如江翻騰蛟龍”。每一次與之對語,都是一種震撼,一種洗禮,胸中浩蕩之思、奇逸之趣油然而生。
隨著不斷探索與嘗試,我畫壺口有了自己的角度。黃河水那磅礴翻滾的氣勢,如今在我的筆下有了獨到的表現(xiàn)。為了“得其形而貫其氣”,我研習了多種表現(xiàn)手法,用傳統(tǒng)的筆法塑造歷盡滄桑的巖石,力求墨色厚重;為了忠實地描繪泥沙俱下的黃河,我采用大量的赭黃類顏料畫河水,這種顏色看上去充滿“火氣”,但它準確而貼切地表現(xiàn)出咆哮感,呈現(xiàn)了一種真實而略帶扭曲的美;我精心調(diào)整巖石之間的關(guān)系,前后、聚散、大小,突出險、奇、正等地貌特征,調(diào)動干、濕、濃、淡,以色度變化完成水色交融、水勢千變?nèi)f化的韻律,把握水的動感和質(zhì)感,讓巖石與水產(chǎn)生剛?cè)釋Ρ?。從審美角度,它有一種夸張的真實,但正好印證了“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這一真理。
作為一名畫家,對自然的思考,應(yīng)該是超越自然本身而觸及文化觀照的。在我的作品中,自然的景象也該是與生命的意義緊密相連的,該是當代人文化情懷的折射,也是畫家對生命的體驗和感受。我試圖把這樣的人文關(guān)懷與對黃河壺口的描繪結(jié)合起來,力求在形式、符號中注入自己的文化思考與血脈情懷。
如果說奔騰的黃河壺口正契合了我內(nèi)心深處對中華文明的頌揚之情,是激昂的樂章;那么,山林景象則我的另一種向往——內(nèi)心深處對和諧寧靜的期盼,是舒緩的樂章。
山林是我著力刻畫的又一個題材。它們與黃河作品完全不同,沒有了咆哮與奔騰,畫面溫潤豐茂,手法細致工整,格調(diào)舒展輕松,追求的是閑雅馨逸的氣象。
在這類作品中,我使用了類似小寫意的方法,運用雙勾,充分發(fā)揮線條造型的力量,在景物的深層次上找到既豐富又概括的技法,求得畫面充盈、立體。這類作品在染色上多采用清潤色調(diào),青與綠在墨色中得到調(diào)和,或青靄裊裊、碧峰隱隱,或天朗氣清、林木蔥蘢,或新雨初霽、丹楓如畫,或奇峰環(huán)秀、曉翠依稀,有流云、飛瀑、羊群點綴其間,流溢著生命的節(jié)律和大自然的活力。
我崇尚傳統(tǒng),曾全身心與古代圣賢對話,同時立足現(xiàn)代,向內(nèi)心挖掘?qū)ι钆c藝術(shù)的感悟。每當看到古人的杰作,我會頂禮膜拜,日夜揣摩;看到當代大家的力作,我也敬佩至極,盡心體悟。我傾心范寬、王蒙、石濤,更愛傅抱石、李可染。他們的山水畫從氣勢到用筆、用墨都可謂獨樹一幟,自由灑脫,讓人身臨其境,感受非凡。在繼承傳統(tǒng)的道路上我博采眾家,試著把一些精華融入到我的創(chuàng)作之中,如我早期作品“太行山”系列,層巒疊嶂骨體堅實,山石紋理運用了金鉤鐵線的筆法,吸收了宋人的小斧劈皴。勾勒出山勢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后,石面則融合了西畫光影、明暗技法,這樣石塊的肌理就更加豐富了,從整體效果上突出了太行山的渾樸雄壯,厚重莊嚴。
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需要才情,更依賴于苦修與妙悟,實無坦途,故我常有瓶頸之困。我的作品雖于世紀之交屢屢入選大展或獲獎,但如何再進一步,更深一層,仍是難關(guān)。鄧以蟄先生在《藝術(shù)家的難關(guān)》中,對藝術(shù)家的靈性、境界、修養(yǎng)與自然的關(guān)系,講得非常透徹,也給了我不少啟示。我深知,藝術(shù)創(chuàng)作需要探索,更需要思考,如今,我正在致力于在準確的寫實與浪漫的寫意之間找準自己的方向,“不滯于手,不礙于心,不期然而然”,這就是我所追求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