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

巴金

我找不出適當?shù)脑拋碚f明我的興奮，來表達我的感情。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我忘記了自己的軟弱，我覺得我漸漸變得堅強，充滿勇氣和信心。我愿意用更多的字來記錄這些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日子，我愿意用更多的話來感謝這些我所接觸過的崇高的心靈。晚上我常常激動得不能睡眠：我看見那些面貌，聽見那些名字。我老是覺得有無數(shù)的人用同一個響亮的聲音叫著：“為了祖國，為了祖國人民的幸福生活，前進?。　币幌氲竭@個英雄的聲音，我就沒法制止我的感情的波濤。我還記得一個多月以前，我住在前沿陣地的防空洞里面，一天晚上我走出洞子，走到洞前那個坡上。敵人的大炮已經(jīng)打得少了。淡淡的月光中，我看見遠近的起伏的山坡和坡上的灌木。我朝祖國的方向望，望那些我看了幾十年的星星。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班長走上坡來跟我談話。他問我：“還沒有睡？”我說：“我出來看看。今晚上倒很靜。戰(zhàn)士們都睡了嗎？”他答道：“早吹過熄燈號，都睡了。戰(zhàn)士們活動了一天，也該休息了。他們都睡得很好?！奔词刮铱床灰娝樕蠞M意的笑容，單從他的口氣、他的聲音，我也知道他愛他的戰(zhàn)士。我又說：“你們太辛苦了，戰(zhàn)士們太辛苦了?！彼α诵Γf：“為了祖國，這算什么？戰(zhàn)士們情緒高得很。每個人都愿意為祖國獻出他最大的力量。都是年輕小伙子，積極，樂觀，不叫苦。真教人喜歡他們。”第二天大清早我又站在同樣的地方，不過朝另一個方向看，我在看前面從濃霧中露出來的山頂。炮聲、槍聲、機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響成了一片，敵人正在進攻我們的那個山頭。我走下交通溝，在一個洞口看見昨晚見到的那個班長。他正在跟他的那班“年輕小伙子”講話。“小伙子”們擦了槍，弄好了偽裝，坐下來，分小組談他們每個人的作戰(zhàn)計劃，他們帶著興奮的笑容來迎接任務(wù)。然而在他們出發(fā)之前，勝利的消息來了：一個班的戰(zhàn)士打退了敵人九次的沖鋒，繳獲了不少武器;敵人傷亡四五十，還丟下一具尸首。在接連的三天里面，分守三個山頭的三個連的三個班的戰(zhàn)士打了三個勝仗：繳獲一次比一次多，敵人的傷亡也一次比一次大。“年輕小伙子”在幾個鐘頭里面就成了祖國的英雄。的確是像班長說的那樣，我們的戰(zhàn)士為祖國獻出了他們的最大的力量。

昨天晚上，我睡在山溝中一間“地屋子”里面，兩個鐘點的月夜行車的顛簸沒有讓我感到疲勞。聽見敵機在頭上飛過的聲音，我想起前幾天在另一個地方得到擊落敵機一架的消息時的興奮，我更想到一個多月前在前沿陣地上聽說擊落兩架敵機時的興奮。我們的英雄粉碎了戰(zhàn)爭販子夸耀的空中優(yōu)勢，替朝鮮的母親和孩子報了仇。我聽過在敵機轟炸掃射下對空射擊的英雄們的報告，那種英雄氣概到現(xiàn)在還使我感動。我走出我的“地屋子”。天空中掛著明亮的星星。四處都是大樹的黑影。整個山溝好像是一個花園。敵機的聲音漸漸地消失了。夜很靜。涼氣透過我的襯衣?？墒俏业男暮芘驗槲疑钤谟⑿蹅兊闹虚g。

每天每天我都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推動我，有一種感情在激動我，有一種愛在我心中燃燒。我常常恨自己不是一個歌手，不能用歌聲把英雄的事跡傳到全世界;我常常恨自己不是一個詩人，不能用詩篇使英雄的事跡活在祖國人民的心中。但是想到跟英雄們在一塊兒生活的日子，我就充滿了感激，為了我受到的教育，和我得到的鍛煉。我的拙劣的筆寫不出英雄氣概和英雄事跡，我把它們?nèi)４嬖谖业男睦?，在任何時候我都會記住它們。就是在昨天那樣安靜的夜里，我站在“地屋子”前面涼氣透衣的時候，我還想到那些名字，那些面貌，而且聽到那些英雄的聲音。

是的，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還想到陳三，那個在五次戰(zhàn)役中堅守臨津江北岸某山頭的獨膽英雄。三十多歲的北方莊稼人，說話時聲音平板，還常常埋著頭，一張沒有特點的臉上老是帶著謙虛的微笑?？墒钱斔陉嚨厣峡匆娡緜冇械膾旎?、有的犧牲、敵人的槍彈打破他的夾衣，他對副排長說：“只要有我陳三在，陣地就丟失不了。你放心吧，給我送點彈藥來?！碑斔蛲肆藬橙说倪M攻、自己兩耳被震聾、聽不見炸彈聲、衣服給敵機扔下的汽油彈燒著脫不下來、他用手撕掉又繼續(xù)戰(zhàn)斗的時候，他顯出了何等的英雄氣概！他不僅守住陣地大量地殺傷敵人，而且更往前進占領(lǐng)了對面的山頭。

我還想到郭恩志，特功八連的英雄連長，二十幾歲的冀中青年。這個參軍八年、負傷五次、不肯復(fù)員的人民功臣，講話風(fēng)趣，一張帶著堅決表情的臉上有一對閃露智慧光輝的眼睛。談到過去的痛苦和母親的時候，他難過得流眼淚。可是當談到戰(zhàn)斗時，談到他在陣地上對排長們說“我們共產(chǎn)黨的事業(yè)是摧不垮、打不爛的”時，他的兩只眼睛特別亮，他激動得眼皮眉毛往上一聳，額上現(xiàn)出幾條皺紋;談到打垮敵人、敵人狼狽逃竄的時候，他又會罵著兔崽子哈哈笑起來。就是這個人，他在陣地上堅守了三天，指揮著戰(zhàn)士打退敵人強大兵力的多次進攻，殲滅八百多個敵人，子彈打完，用石頭打，最后突圍出來，還組織伏擊襲擊小組穿插到敵人中間，繼續(xù)殺傷敵人，自己卻只有極小的傷亡。他就在這次戰(zhàn)斗中第五次負傷，最近才養(yǎng)好傷從后方回來。就是這個人，他跟你在一起可以談一天談不完，可以成為你的熟朋友，你覺得他極可親近，要是沒有人講起，你不會想到他完成了這樣驚人的英雄事業(yè)。

我還想到特功八連的指導(dǎo)員蘇文祿，最近得到朝鮮政府頒發(fā)的二級戰(zhàn)士榮譽勛章的英雄。朝鮮某郡女性同盟的幾位年輕女子，曾懷著崇拜英雄的心要求看一看他的風(fēng)采。他是一個臉色黑黃的年輕人，不論在言語或相貌上都沒有一點驚人的地方。然而這位特功八連的指導(dǎo)員卻是一個有全面性的英雄。他在去年年底堅守八八·六高地的戰(zhàn)斗中立了特功。他不僅把組織、動員、鼓動的工作做得很好，而且還打得勇敢頑強。他一個人就使用了各種武器，打擊敵人，在情勢最緊急的時候，顯出了無比的沉著和非凡的勇氣，在短短的兩天中間，殲滅了六百三十多個敵人，使郭恩志的英雄連成了保衛(wèi)開城的鋼鐵連隊。全軍的人都知道他的功績，他自己卻不愿在人前多提，提起它，他就要想到他那些在陣地上犧牲的戰(zhàn)士、他的親密的戰(zhàn)友。也許正是因為他時時想念英勇的死者，他的臉上才帶著一種嚴肅的表情。

我還想到蘇文俊班長的樸實可親的年輕的臉和略微突起的顴骨。這個放牛孩子出身的安徽戰(zhàn)士一輩子沒有穿過毛線衣（在慶功會上他第一次得到了一件毛線衣）。從小時候起他就看慣了日本侵略軍和國民黨反動派的暴行。他講起話來，聲音非常柔和（可是他談到過去的痛苦日子，他的眼里卻發(fā)射出憤怒的光芒），他談到最近在后方休養(yǎng)，院方叫他“病好后回家生產(chǎn)”的時候，他說：“我不肯，我向醫(yī)院要求，我無論如何不行?！彼f：“我哭啰?！苯又⒆右话愫π叩匚⑽⒁恍?。他高興了，他在一個多月前回到部隊里來了。坐在他的面前，誰也想不到他是一個驚天動地的鋼鐵英雄。他在今年一月初堅守洞子山的戰(zhàn)斗中負了五次傷不下火線，兩天工夫殺傷了一百多個敵人，守住了陣地。我應(yīng)該用更多的文字來說明他的英雄事跡，即使我知道在這方面文字并沒有多大的力量。在第一天的戰(zhàn)斗中，他的兩腿給打了兩個洞以后，他還扶著交通溝打手榴彈，指揮戰(zhàn)士打退了敵人。第二天敵人再攻，他的右臂給打傷不能動了，他還用左手繼續(xù)打擊敵人。他自己說：“耳朵聾了，頭也有點暈了。那個同志也犧牲了，剩下我一個人。敵人又上來十幾個，我用手榴彈把他們打下去了。我的左臂也打穿了，我不覺得痛，我只覺得發(fā)麻。我順著炮彈坑來回地爬，來回地打。全身是血，兩只手盡是血和泥，看不見肉。當時我只有火和恨，心里燒得厲害?！彼瓦@樣頑強地堅持著戰(zhàn)斗，一個人堅守一面;一個連的敵人又沖上來，他半邊身子靠著交通溝，用牙齒咬開手榴彈蓋，連續(xù)投了七十多個手榴彈，打垮敵人的最后三次沖鋒，完成了任務(wù)。

我還想到最近回國見到毛主席的副連長王永章。這個印刷學(xué)徒出身的開坦克的英雄，有一副聰明的相貌和一對靈活的眼睛。他臉上永遠帶著笑容，語言十分生動，你跟他在一起很容易感受到他那愉快的心情。有人說他是冀中青年的典型，事實上他是新中國的一個戰(zhàn)斗模范。這個愛說愛笑的年輕人在去年五次戰(zhàn)役中還是一個排長，他帶著他那一排人穿插到敵人心臟里去，打毀了敵人的七輛坦克、四輛汽車，殲滅了幾十個敵人，活捉了五十九個英國俘虜。在立下了這樣的大功之后，他回到北京見毛主席，在毛主席面前講不出一句話，只是握著毛主席的手掉眼淚。他事后對人說，他沒有能夠更好地完成任務(wù)，他沒有能夠立下更大的功勞，他覺得他對不起毛主席。英雄的心就是這樣純真，這樣謙虛的！

我還想到起雷英雄姚顯儒，這個年輕力壯的班長，為了征服敵人的地雷，替掛花的階級弟兄報仇，許多夜睡不著覺。有一次他帶一個小組出去偵察出擊的道路和敵人的情況，到了敵人的流動陣地，冒著生命危險，用牙齒咬斷地雷的拉線，扭下撞針，取下雷管，把敵人的地雷起出帶回自己的陣地。他不僅自己起地雷，還教會同志們起，帶動同志們起;不僅把地雷埋在自己陣地上，也埋在敵人的陣地上，用敵人的武器，殺傷敵人。這個十多年前甘肅省的放羊孩子，過去挨過不少地主的打罵，母親討過飯?？墒墙裉焖笃屏嗣绹致攒姷牡乩钻嚕瑸樽鎳嗣窳⑾铝舜蠊?。

我坐在他的對面，聽他用激動的語調(diào)說：“我又想：人家劉光子一個人活捉六十三個俘虜，我姚顯儒就不能制伏一個地雷？我越看越著急，難道我還怕死，不能為祖國、為人民立功？”的時候，望著他那誠實而謙虛的長方臉，我覺得這種崇高的獻身精神感動我的心，我又感到了革命大家庭中無限的溫暖。

……

我的思想不會中斷，它一直在進行。還有無數(shù)的人，無數(shù)的名字……是我想不盡的——抱著為祖國人民爭光的決心跳崖的八勇士，和八勇士中間生還的翟國靈和侯天佑;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被打出來的腸子、一只手打機槍的偵察英雄蔡金同以及許許多多活著的和犧牲了的英雄人物。英雄的人物太多了，光榮的名字太多了。英雄們不斷地在成長，英雄們不斷地在產(chǎn)生。英雄的故事是說不盡、寫不完的。

這里好像是美麗的花園，開放著滿園的紅花。這里好像是秋夜的星空，密布著一天的繁星。星星就像英雄的眼睛：它們照耀在朝鮮的土地上，也一樣照耀在祖國的土地上;它們保護著朝鮮的母親和孩子，也保護著祖國人民的幸福生活。

我生活在這樣勇敢堅強的人們中間，整天接觸這樣崇高、偉大的心靈，聽到響亮的英雄的聲音，永遠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推動我前進。英雄的聲音在任何時候都是很響亮的。這不是一個人的聲音，這是從千千萬萬的英雄的心中發(fā)出來的聲音：“為了祖國，為了祖國人民的幸福生活，前進??！”祖國永遠在英雄們的想念中。一切都是為了祖國，為了祖國人民的幸福生活。祖國，你是多大的力量?。∮⑿蹅冎缿?yīng)當怎樣為著你活著，怎樣為著你死亡。英雄們?yōu)橹阋恢辈煌５卦谇斑M，祖國的一切兒女都一直不停地為著你在前進。今天我雖然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我卻沒有從祖國帶來一支有力的寫史詩的筆。但愿朝鮮戰(zhàn)場上的英雄的事跡傳遍祖國，但愿朝鮮戰(zhàn)場上的英雄的聲音響遍祖國，讓祖國人民響應(yīng)著這個響亮的聲音，用同樣的步伐前進吧！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