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慶楠
(上海市青浦區(qū)人民法院,上海 201700)
基于房價過高的現實情況,夫妻婚后買房時常需要借助父母力量。一些父母會在出資時和小夫妻約定款項性質,但大部分父母為小夫妻出資購房時不會顯露出真實意思表示,更很少通過書面形式約定款項是借貸還是贈與。夫妻關系正常時倒無所謂,一旦夫妻感情破裂鬧離婚,不管出資時款項性質如何,出資方父母為了在子女婚姻關系解體時保住自己投入房產中的畢生積蓄,多會嘗試以民間借貸為由起訴夫妻歸還借款。盡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二條,2003年12月25日法釋〔2003〕19號。(現已廢止)規(guī)定當事人結婚后,除父母明確表示贈與一方的情形,父母出資為夫妻購置房屋應當認定為對夫妻雙方的贈與,但司法實踐中的情形復雜多樣,多方面考慮,各判決對于父母出資款的性質認定不盡相同。2021年最高法出臺了《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解釋(一)》),在實際運用中能否妥善解決父母出資定性問題尚不明朗。為更好地對該問題有所研究,筆者從上海法院近年辦理的相關案件中隨機選取了73份,希望透過文書找出判決各異的問題所在,并結合新的司法解釋進行論述,以期為類案的日后處理提供一些思考和建議。
此類案件有其共性。首先誘發(fā)父母起訴的導火索均是夫妻感情破裂鬧離婚,出資方父母為了維護自己或者子女的利益,以民間借貸為由起訴夫妻還款。起訴的對象雖是夫妻雙方,矛頭實為指向其中一方。夫妻抗辯理由也有共性,出資方子女往往稱父母出資是借款,有時還會拿出由其單方簽字的借條為證。夫妻另一方通??罐q不存在借貸關系,對借貸不知情,出資款是父母對夫妻雙方的贈與。雙方為此各自舉證。經統計,此73份文書中有效判決文書67份,其中32份法院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17份認定為出具借條方個人債務,18份法院駁回訴請。鑒于父母與自己子女是利益共同體,故17份判決雖然支持為個人債務,實際上等于沒有支持父母的訴請,所以32:35,基本上支持和不支持達到了1:1。其中判決理由,梳理,見表1。
表1
上述理由,各判決根據案情需要或用一條,或用多條。筆者發(fā)現,基于同一事實存在不同的論證。不能說不同的判決結果一定錯誤,因為文書不一定能反映全部案情,可能案件審理過程中存在其他因素讓法官產生了不同心證,但文書中某些觀點矛盾處,筆者認為應當指出。
1.事實認定問題
經梳理后我們發(fā)現,在事實認定方面,對于夫妻一方(基本上是出資方子女)簽字的借條能否認定為存在夫妻共同借貸合意上,不同判決認定不同。一些認為考慮到公婆、岳父母與對方子女的關系,從家事和睦的角度看不便夫妻雙方簽訂借條,故在有轉賬憑證佐證的情形下,僅有夫妻一方簽字的借條哪怕是事后一方補寫的也可證明借款合意,由此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一些認為夫妻一方簽字的借條不能證明存在借款合意??紤]到父母子女之間的特殊關系以及夫妻感情破損的實際情況,出資方子女因利益需要事后向其父母補寫借條極具可能性,故不能依據出資方子女單方出具的借條認定夫妻共同借貸合意。我們知道,有無借貸合意是判斷借貸關系是否成立的關鍵,事實認定不同,終將產生不同的判決結果。
2.法律適用問題
筆者認為,上述統計的說理存在法律適用不準確的問題。如在論證父母出資款定性上,一些判決適用《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的規(guī)定,認為婚后父母出資的款項性質為贈與;一些判決則適用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夫妻債務解釋》)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第三條,2018年1月16日法釋〔2018〕2號。第三條的規(guī)定,認為借條雖為單方出具,但因錢款用于夫妻購房,屬家庭共同生活范圍,且夫妻雙方受益,故盡管借條為單方簽字仍應按照夫妻共同債務處理。筆者認為,《夫妻債務解釋》第三條的作用是為甄別是夫妻一方債務還是共同債務提供法律支持,適用前提是債權人的該筆債務在法律定性上就是借款,只是無法確認債務人是一人還是兩人。但本文談論的糾紛在法律定性上是贈與還是借貸尚不明確,故不能適用《夫妻債務解釋》第三條的規(guī)定。
3.舉證責任分配問題
由上述表格可以看出,盡管各判決對贈與采用“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借貸采用“具有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無異議,但因舉證責任分配不同,導致認定結果截然相反。如一些判決以贈與是單務合同、證明標準更高、難以保存證據、借貸證明標準低且更容易保存證據為由將舉證責任分配給了父母(出資方)。若父母無法證明借貸關系,則應認定為贈與。一些判決則將舉證責任分配給夫妻,認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借貸規(guī)定》)第十七條,父母憑借轉賬憑證即可完成借貸關系的初步舉證,舉證責任反轉至夫妻,由夫妻證明贈與關系。但因贈與的證明標準更高,很難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從優(yōu)勢證據的角度看,夫妻舉證不能,應認定為借貸關系。筆者認為這是不妥當的。適用該規(guī)定無形中減輕了出資方的舉證責任?!督栀J規(guī)定》界定的人群多沒有血緣關系,雙方錢款往來側重于經濟利益。但本文討論的對象是具有血脈聯系的父母子女?;谥袊改笇号畠A囊相助的習慣以及當下“啃老”的無奈現實,雙方之間發(fā)生經濟往來實屬正常,錢款往來的根基在于親情,故關于父母子女間的經濟往來不能貿然適用《借貸規(guī)定》。若子女拿了父母的錢都是借貸,借了就得還,又何來“啃老”一說?
談論《解釋(一)》對父母出資認定的改變,就必須談一談其與已經廢止的《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和《婚姻法解釋(三)》第七條的聯系?!痘橐龇ń忉專ǘ返诙l第二款規(guī)定,當事人結婚后,父母為雙方購置房屋出資的,該出資應當認定為對夫妻雙方的贈與,但父母明確表示贈與一方的除外。《婚姻法解釋(三)》第七條規(guī)定,婚后由一方父母出資為子女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出資人子女名下的,可按照《婚姻法》第十八條第(三)項的規(guī)定,視為只對自己子女一方的贈與,該不動產應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解釋(一)》第二十九條第二款規(guī)定,當事人結婚后,父母為雙方購置房屋出資的,依照約定處理;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按照《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二條第一款第四項規(guī)定的原則處理。也就是說,當事人結婚后父母為雙方購置房屋出資的,除父母明確贈與夫妻一方外,該出資應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也就是對夫妻雙方的贈與。從文字表述上看,《解釋(一)》第二十九條與《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婚姻法解釋(三)》第七條的規(guī)定有所不同,但究竟區(qū)別幾何,需具體論述。
從行文上看,相較于《婚姻法解釋(二)》,《解釋(一)》第二十九條增加了“依照約定處理”的規(guī)定,這就為過往未曾按照《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進行的判決找到了明確的法律出處。因為《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在行文表述上只給了“婚后出資按贈與處理”這一種方案,別管是贈與一方還是雙方,但這在客觀上是不能滿足現實司法需求的。所以實務中法官并未機械適用《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而是靈活地將條文中的“應當認定為贈與”,理解為父母實際出資意思表示不明的情況下,從社會常理出發(fā)認定為贈與。如果當事人有證據證明父母對子女購房的出資是借貸關系的,就按照借貸關系處理[1]。正如本文所統計的,司法實踐一直按照贈與、借貸區(qū)別處理,盡管法律規(guī)定有所欠缺。所以筆者認為,《解釋(一)》第二十九條的規(guī)定是對《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的補充和完善。
從文字表述上看,《解釋(一)》第二十九條并沒有吸收《婚姻法解釋(三)》第七條的規(guī)定。據此有觀點認為,該司法解釋實施后,父母為夫妻婚后買房出資的,只要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無論父母是全額出資還是部分出資,無論產權是登記在一方子女名下還是雙方子女名下,該出資均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2]。筆者認為,該觀點將一方父母全款出資且產權登記在一方子女名下的情形也歸納為夫妻共同財產,在接下來的司法實踐中,可能又會引發(fā)新的爭議。最高法曾在民事審判信箱中答復,《婚姻法解釋(三)》第七條把“產權登記”與“確定贈與一方”進行鏈接,使父母出資購房的真實意圖之判斷依據更加客觀合理,即婚后由一方父母出資為子女購買不動產,產權登記在出資人子女名下,等于已經向社會公開了不動產的所有者只是自己的子女,這種情況下視為只對子女一方的贈與,有利于均衡保護婚姻雙方及其父母的權益,也便于司法認定及統一裁量尺度[3]。若第一種觀點提及的將一方父母全款出資購房且登記在一方子女名下的出資類型也按照夫妻共同財產處理是《解釋(一)》第二十九條的本意,那么同樣是出自最高法的解釋,兩次規(guī)定截然相反,到底是最高法在口徑上有所改變還是我們解讀錯誤?按夫妻共同財產處理是否又會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
經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解釋(一)》實施后,父母若想不被認定為贈與關系,就必須在證明雙方有借貸約定上下功夫,法院在認定父母出資性質時,也應當多做考量[4]。
如《解釋(一)》出臺前的審判實踐那樣,探究當事人之間的真實意思表示仍是案件審理的重中之重??紤]到父母子女之間的特殊關系,借條的出具很可能具有隨意性,所以不能僅靠一張單方簽字的借條就認定父母和夫妻間的借貸合意[5]。因為基于中國的傳統和當前的社會狀況,父母出資贈與子女買房的概率要遠高于父母借錢給子女。若要認定為借貸關系,必須結合證人證言、雙方當庭陳述,在查明借款背景、出資金額、父母子女關系等一系列細節(jié)事實并形成證據鏈的基礎上才可定性。如本文統計的一份文書中提到,女方本想通過母親出庭作證公婆出資系贈與,不料庭審中母親無意陳述當初男方母親要求在房產證上加名字沒有加成。恰好男方也提到了該情節(jié),法院由此認定男方父母對夫妻雙方沒有贈與之意[6]。
根據“誰主張誰舉證”的民事舉證規(guī)則,出資方主張成立借貸關系的,就應當對借貸合意、錢款交付進行舉證,而不能適用新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第十六條的規(guī)定,認為父母只要提供銀行轉賬憑證就完成了借貸的初步舉證[7]。父母若不能證明借貸合意,則應當按照《解釋(一)》的規(guī)定,推定為贈與夫妻雙方。
正如前文所述,是否因為《解釋(一)》廢止了《婚姻法解釋(三)》的規(guī)定,對于父母全款出資且將房產登記在自己子女名下的情形,出資款就要一律按照夫妻共同財產處理。筆者認為,應該區(qū)別對待。若能查實當初將房產登記在一方子女而非夫妻雙方名下無其他正當理由,結合最高法在民事審判信箱中的答復,法官經庭審查實形成贈與一方具有高度可能性的心證后,可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三條第四項認定為贈與一方。若不能形成心證,則應按《解釋(一)》第二十九條規(guī)定認定為贈與夫妻雙方[8]。
夫妻感情破裂之時,房產分割牽涉的不僅是夫妻二人利益,還有父母在房屋上傾注的畢生心血,故實務中對于婚后父母為子女買房出資的定性需慎重再三,要合理分配舉證責任,厘清《解釋一》與《婚姻法解釋(二)》《婚姻法解釋(三)》的關系后正確適用法律,不可一味認定所有出資均為贈與夫妻雙方,要注意剝離借貸約定、贈與夫妻一方等例外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