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父輩弟兄者七,爸是老疙瘩。到他成家時,爺奶年歲已高。那個窮困不堪的家,在伯父們分過六次之后,輪我父母,已經(jīng)沒啥可分的東西了。
父母親是在鬧春荒時“被”分出去的。四十斤棒子軸兒,沒到麥秋就吃得凈了缸。我落生前的幾個月,家中光景是靠東摘西借、挖野菜度日的。
“一落生就沒了口糧,這是個苦命的孩兒呀!”母親看著襁褓中的我,淚水汪汪地預測著我的命運。此前,她孕育我時,因為缺乏營養(yǎng),她身體瘦弱得像只小貓。我出生后只吃了幾天母乳,她就再也產(chǎn)不出哺育我的乳汁。我能活下來,多虧了這伯家的一個雞蛋、那鄰居家嬸的半碗糨糊。
家家戶戶都窮得相似,一年只有半年糧,大家都是靠著相互接濟,湊合過日子。我家沒有白面,只有少量的粗棒子面。母親在棒子面里撒了一絲鹽,摻上挖來的灰灰菜或芊子谷(兩種野菜)菜葉,和面捏成窩頭。這種窩頭叫菜窩頭。菜窩頭不好吃,大人說它“不拿時候”。我沒吃過。母親心疼我,總給我捏一個小小的不摻野菜的“凈面窩頭”。即便如此,我也不愛吃,看著雖然好看一點但也太粗糙,使勁咽也咽不下去,剮嗓子眼兒。
兩歲那年,我第一次開葷。
一天下午,父親抓回了一只麻雀,用細繩拴著一條腿,把繩頭遞給我。我高興地拉著它在小院兒里跑圈兒,想讓它在我的引領(lǐng)下飛起來。父親看著我快樂地跑,露出了笑容。我聽他對母親說:“這孩子太瘦了,光靠湯湯水水不行,給他弄著吃了吧,多少也是肉?!?/p>
晚上,母親為我把那只麻雀煮了,撒了捻兒鹽,做了一小碗湯。俗話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假。一只大麻雀,褪了毛,掏了內(nèi)臟,幾乎就沒什么了,只剩了那么一丁點兒紫紅色的肉,比大人的手指肚兒還小很多。但是,它的滋味兒真美??!三下五除二我就把那疙瘩肉連同湯水一起吃到了肚子里。舌尖又細細地舔了一遍沾在搪瓷碗沿的肉味兒和星星點點的油花兒。
麻雀有很多種,能叫上名字的有山麻雀、樹麻雀、家麻雀等,據(jù)說還有一種黑頂麻雀。它們身形、翎羽和“膚色”無大區(qū)別,名字上的差異在于和生存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京西平原地區(qū)的麻雀有個土名叫“老家”。平原是糧食主產(chǎn)區(qū),農(nóng)作物接近成熟“灌漿兒”時,麻雀們便成群結(jié)隊地去偷吃。麥子、稻子、谷子、高粱等結(jié)穗莊稼是“老家”最喜愛的美食。它們飛到高粱地頭,先是在半空飛旋,選擇降落位置,之后雙爪一上一下迅速地抓握高粱穗的挺桿。橫著身子,側(cè)著頭,機靈靈地一下下“彈”高粱的米仁。因了這偷吃莊稼的習性,家麻雀也被稱為“老家賊”。莊稼人對“老家賊”有怨恨之心,卻無根本性的懲治之策,總會有一些糧食入了鳥腹。雖說“豐收不怕鳥兒彈”,但是它的一彈,是連吃帶糟蹋,農(nóng)民心疼,不管豐不豐收,辛辛苦苦一個汗珠兒摔八瓣兒種出來的糧食,也不愿意被這飛賊“彈”了去。除了禍害莊稼,這類長著羽毛的一伙伙飛賊,也將果木劃作它的領(lǐng)地,還常在熟透的柿子、杏兒、李子樹上作案,鮮熟的果子上留著它啄食的洞眼。然而到了京西的山地,麻雀又是一種活法。這灰褐色的山麻雀和樹麻雀,專食害蟲,不損莊稼。后來人們對老家賊的認識不再偏激了,發(fā)現(xiàn)它也有吃害蟲的長處,就不再對它興師問罪了,繼而受到國家二級保護。
一只麻雀,開辟了我的美好生活。我再也不愁吃窩頭了。父親見我愛吃老家,就好像找到了能救活我的靈丹妙藥。每天天一擦黑兒,便拿著手電棒兒到生產(chǎn)隊敞棚、牲口棚和其他住戶的屋檐下去抓捕,為了他的饞兒子。
用手電棒兒照射棲身檐下的麻雀進行抓捕的行為,叫“照老家”。“照老家”是個技術(shù)活兒。一般都應兩個人來完成,一人打著電棒兒,一動不動地照著緊縮在兩根檐椽縫隙間的老家。老家被光束晃著眼睛,仿佛失明一般,乖乖地蜷縮在那里。另一人迅速地登上窗臺。一只手握著檐椽頭站穩(wěn),空出的另一只手慢慢地輕輕地逼近老家的藏身位置。當手和它只剩一拳距離時,要停下來,瞄準,之后閃電出擊,一舉擒獲。如若不然,手接近老家的瞬間,就會擋住電棒兒的光,形成了黑影,老家頃刻復明,就會撲棱一下躍身而逃了。
父親是一個人去“照老家”的。兩個人合作完成的事情,一個人做,效果往往不佳。沒有幫手為他照亮兒,他只能自己照。但這又是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決定著最終的成敗。如果一手攀著椽子,另一手握著電棒兒,就無法騰出手去抓捕,這很矛盾。于是,他想了個辦法,把電棒兒固定在頭頂,自制了一個與煤礦工人一樣的頭燈帽。這樣基本解決了照亮兒的問題,只是電棒的光束不能直射老家的眼睛,這便對父親出手速度提出了高要求。從發(fā)現(xiàn)目標,迅速出擊,動作要十分熟練,連貫成套一氣呵成,在老家驚恐不已,還未及思考是該逃走還是該屏住氣息按兵不動的瞬間,就要限制它的行動,手到擒來,收入掌中了。我見過父親一個人“照老家”,一連串兒動作干凈利索,全部完成不超五秒鐘。
為了改善伙食,增加我的營養(yǎng),父親每天都去“照老家”。這種天天有肉吃的好日子真的很美,我一口氣兒吃了三年多。父親是村里的拖拉機手,一天到晚不得閑??墒恰罢绽霞摇边@件事情,他從未間斷。我的飯量不斷增大,他也一天比一天回來得晚。最初我一天只吃一只,可后來一天吃五六只七八只方得以滿足我的胃口。每晚當他抓夠我次日的食量回到家中時,我早就進入夢鄉(xiāng)了。
老家賊的肉我沒少吃。它下的蛋,我也吃過。村里人傳說,吃“老家賊”下的蛋,滿臉都會長黑雀子。(注:雀音qiāo;黑雀子:意雀斑。)可父親并不相信這是真的。雞鴨鵝的蛋都能吃,為啥老家賊的蛋不能吃呢。正當我也為此半信半疑時,機會來了。父親前晚一次抓捕失利,老家賊棄巢而逃,但是留下了一窩“老家蛋”。老家賊一窩最多能下六枚蛋,除了冬季天氣寒冷,不利于孵化,其余季節(jié)都能繁育,每年至少能孵兩窩。老家賊蛋是橢圓形狀,一頭稍大一頭略尖,灰白色,殼面上滿布褐色斑點,每一枚都像大花生豆一般大小。
“想吃嗎?”父親大手托著五六個老家賊蛋,把我搖醒,讓我看。
“這是什么球球兒?”我迷迷乎乎地問。
“老家賊蛋!”
“老家賊蛋?這么小呀?”我頓時困意全消,圍著被子坐起來,輕輕撫摸一個個褐色的小蛋殼,驚奇地問父親。
“老家賊的屁眼兒才多大呀!”父親問我,“想吃嗎?”
“奶奶說吃老家賊蛋,臉上長黑雀子,就不好看了?!蔽遗炕乇桓C里,又想吃又膽怯地說。
“你奶奶說的不是這種老家賊的蛋!”父親順口說出這樣的假話。
“想吃!”
1980年夏天,我弟出生。他命好,生下來就有的吃。不但奶水可以充足供應,在他能走穩(wěn)時,我家已經(jīng)有了細糧。母親頓頓蒸白饃、烙白皮餅。有時家里人還坐在一起包肉丸餡餃子。那時,我已不再吃老家賊的肉了。父親也不用那么辛苦捕捉它們。1984年,我家蓋了兩間東廂房。一天,我聽到廂房檐下有唧唧兒的“老家”叫聲。又過了幾天的一個清晨,母親把我和弟弟從睡夢中叫醒,說院里有好幾只小鳥。我們到院子里一看,原來在東廂房的檐下有蓬亂草,是一個老家賊的鳥窩掉了下來。老家賊不會筑巢,在檐椽縫隙,銜些枯草胡亂編織,偎出一個坑,就是它們的家。亂草蓬出的窩松軟,有幾只小“老家”很不老實,隨草窩一起掉在了地上。幾只幼鳥正然是黃嘴小兒,雖然長了些柔柔羽毛,但還不能飛,一個個閉著眼睛,大多開著翅膀,伸長著脖子,嘴巴張得大大的,邊緣一圈有淡淡的雛黃皮色,唧唧兒唧唧兒地亂叫著。
那年,我已經(jīng)上小學。弟四歲,頑劣憨直遠超過我過往。我和他說:“這小鳥肯定是餓的,在窩里不停亂動,才把窩弄翻了。咱們把鳥窩先放在窗臺上,一會兒讓父親再把它放回檐椽間?!边@時,我看到一只大老家賊在很近的一棵洋槐上,正朝著這邊大聲地叫,我想那應該是幼鳥的父親或母親吧。我把鳥巢輕輕地捧起,端放到窗臺上。然后,我就忙著去吃早飯,上學去了。
中午放學,還沒進家門,在院外隔著墻頭,我看到有好幾只大老家賊在槐樹上翻飛、鳴叫、跳躍。我想這小麻雀的長輩——這些急得亂跳的家伙,一定是在想辦法,正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呢。
當我走進院子,眼前的一幕簡直讓我驚呆了。那個蓬亂的鳥巢還在窗臺上。鳥巢旁邊躺著五具小鳥尸首。每一具尸體的頭和身體都分離著,以同樣的間距,朝著同一個方向,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不用問,這是弟弟的杰作了。因為這種停尸方式,我已不是頭一次得見,開春兒那陣兒,母親養(yǎng)了一窩雞雛,一共十五只,母親從地里栽完白薯回來,它們已經(jīng)安安靜靜地以這種整齊排列的姿勢,在臺階的青石條上酣然入睡了,而弟弟正半跪坐在臺階上,一個一個地,不慌不忙地,認認真真地,輕輕地擺放著被他揪下來的小雞仔的腦袋。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成百上千只老家圍在我的身邊。它們一起眨眼、一起抬頭,一起轉(zhuǎn)頭,一起跳躍,一起鳴叫,場面宏大,黑壓壓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我被它們死死圈在中間,無法移動腳步。
后來,我急得哭醒了。在黑暗中,我看見母親正拿著我的一件上衣,在屋子中間的空地上慢慢地走圈,一邊走一邊抖落那衣服,口中念念有詞:麻仙姑行行好,放我兒回來……
2015年春夏之交。我在公司忙著寫一份稿子。不知從哪里飛進來兩只麻雀。它們一會兒停在空調(diào)機上,一會兒又飛到屋頂?shù)鯚羯鲜幥锴?。這是兩只未成年的麻雀,身量和羽毛稚嫩而單薄,一只嘴角的黃皮色還沒褪盡,另一只的叫聲短促、弱小,唧唧兒中藏著膽怯。它們的眼睛不是很大,黑黑的,圓圓的,閃亮目光中夾雜著對于生地方的驚慌。
我知道這兩個小家伙的想法。便把辦公室窗子全部打開,為它們提供一切逃離的方便。然而它們似乎并未明白我的意思,仍在房子里跌跌撞撞地亂飛,似乎是在尋找進入時的出口,抑或安全地逃離的方向。
我在窗臺上放了水碗,還買來一些小米撒在水碗旁。窗子敞開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時候,這兩只麻雀終于飛走了。但窗臺上的水碗還是滿滿的,米也未少一粒。
今年秋分時節(jié),我在家中喝茶。突然聽到砰的一聲響。一只大“老家”撞在了陽臺玻璃上。我趕忙走到窗邊,隔窗觀看,那麻雀正躺在外面的窗臺上。它沒有死,眼睛微閉著,使勁地撲棱著翅膀。
我把它拿進屋里,仔細檢查了傷勢。除左翼有些輕傷,掉了幾根羽毛,其他部位并無大礙。推測是它作側(cè)飛滑翔時,玻璃反射的陽光晃到了眼睛,造成瞬間失明,才撞到了窗子上。它只是有些頭暈,或者輕微性腦震蕩。
我擔心它蘇醒后在屋子里亂飛,便學父親當年的樣子,在它一只腳踝上系了細繩,繩頭握在手里。這時大女兒從超市買東西回來。她看到我正在擺弄一只麻雀,問我是從哪里捕捉來的。我告訴她是被陽臺玻璃撞暈的。女兒問我它還會蘇醒么,蘇醒之后會失憶么。
我怔了一下。女兒的話讓我想起了失憶已久的童年。那已經(jīng)是非常遙遠的記憶了。
“能蘇醒。它不會失憶的。”
女兒微皺著眉頭,十分愛惜地撫摸麻雀的羽毛。輕輕的、柔柔的,似乎擔心它驚醒,但又憂心它不再醒來。
大女孩兒爛漫無邪,多愁善感。我不想讓她那么悲傷,便岔開話題,故意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你去超市買什么好吃的了?”
“我買了一個玉米面窩窩頭。一會兒等小麻雀醒了,我要和它一起吃。”女兒天真地說。
我愕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