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后商
1988年,電影《紅高粱》獲得第3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金熊獎,是首部獲得該獎的亞洲電影。圖為該片劇照。 資料圖
焦雄屏。受訪者供圖
★“電影創(chuàng)作者在國際上所受到的挑戰(zhàn),都會大大地幫助大家拓展認知。不管是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還是王家衛(wèi)、關錦鵬,或是楊德昌、侯孝賢,大家在這個過程中都在飛速進步?!?/p>
“如果沒有受到過美術教育,一部電影光打得暗,觀眾一定會質(zhì)疑怎么什么也看不見,不懂得去欣賞銀幕上呈現(xiàn)的一幅幅名畫?!?/p>
2021年8月27日,由殷若昕導演,張子楓、張宥浩主演的《再見,少年》上映。它的監(jiān)制是被稱作“臺灣電影教母”的焦雄屏。談及《再見,少年》,焦雄屏覺得最大的驚喜是張子楓。她不到十八歲就演繹了一個情感豐富而分明、外在倔強又有主見的角色。如今,焦雄屏在影視行業(yè)已經(jīng)耕耘四十年,監(jiān)制是她新近的身份。在焦雄屏監(jiān)制的電影中,《再見,少年》或許并不是最優(yōu)秀的,卻是她隨潮流而進、伴時代同行的一個例證。
“大齒輪中間的任何一個小齒輪,都需要對時事、產(chǎn)業(yè)變化和市場作出非常細致的觀察,并與時俱進,這是電影最可貴的地方。它永遠反映時代的趨勢,永遠能夠跟時代緊密結合。有些時候你可能對某些地方感到不滿足或不喜歡,不好意思,這就是時代和社會的需要?!苯剐燮翆δ戏街苣┍硎?。
從業(yè)四十年來,焦雄屏身上累積了多種身份,雜志總編、影評人、教授、譯者、電影獎創(chuàng)始人、華語電影國際推廣者、監(jiān)制、節(jié)目制作人等。她視自己為“救火隊”或者是“補洞者”,哪里的環(huán)境、制度有了缺憾,有需要補墻的地方,就會努力去做。
1987年,焦雄屏同楊德昌、侯孝賢等人起草《臺灣電影宣言》,開埠臺灣新電影運動;1990年前后,焦雄屏為《悲情城市》《霸王別姬》等電影做國際宣發(fā);2000年前后,焦雄屏監(jiān)制了《十七歲的單車》《藍色大門》等一批優(yōu)秀影片;2007和2008年,焦雄屏連任兩屆金馬獎主席,推動一系列改革。
“拍更好的電影,讓全世界知道臺灣電影,這是我們當時最想做的事情”,焦雄屏說,“在那個年代投身于電影的人,大部分都是因為真正熱愛電影,覺得自己可以為電影做些什么,沒有市場沒有地位,沒有人想從中賺錢或得到大名聲。”
改變陌生、無知和刻板印象
南方周末:電影行業(yè)的大多數(shù)職業(yè)你都從事過,你選擇嘗試不同身份的考慮是什么?
焦雄屏:當你把電影當做一生的職志(即職業(yè)志向),就會不斷觀察環(huán)境的需要。我常常把自己比喻成“救火隊”或者是“補洞者”,哪里的環(huán)境、制度有了缺憾,有需要“補墻”的地方,我就會去。
比如“教授”的身份,我留學后一回臺灣就是教授,教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教科書,很多時候理解一些觀念僅靠講授是不夠的,而給學生們下發(fā)講義或筆記,還不如直接把教科書翻譯出來。再比如“評論家”的身份,當時臺灣的電影文化一片荒蕪,我就會通過評論引領某些觀念,為現(xiàn)實把脈。我還辦過很多電影競賽,在競賽中給新導演或者是新思維的電影很多機會,相應地就把電影環(huán)境做了清理,使得一些舊的電影觀念很快被淘汰。再比如“華語電影國際推廣者”,我到國際上推動華語電影的營銷和溝通,就會放下我的教授身份,為華語導演做翻譯。臺灣的、大陸的許多導演,連張藝謀、田壯壯等等,我都幫過忙。
南方周末:從1988年到1993年,你為華語電影的國際化做了許多工作。當時華語電影在世界格局中處在什么樣的位置?
焦雄屏:在當時,國際電影宣傳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對威尼斯電影節(jié)、戛納電影節(jié)、柏林電影節(jié),都只有模糊的印象,根本不清楚具體情況,被強迫著邊走邊學。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第一次去威尼斯,我和侯孝賢從早到晚不斷地接受訪問,我一直幫他翻譯。其他人比如吳念真、廖慶松、朱天文,早上醒來就看到我們兩個已經(jīng)在訪談了,他們就高興地說:“我們出去玩了,再見!”我和侯孝賢看著他們?nèi)ネ媪w慕得要命。在威尼斯,我?guī)退隽似呤畧鲈L問,講到最后,侯孝賢的英文也進步了。起初有些問題他聽不懂,當時人家問他為什么要用長鏡頭,他聽不懂什么叫長鏡頭;人家問他場面調(diào)度如何如何,他也聽不懂什么叫場面調(diào)度。那段時間對侯孝賢來說是“速成班”(Crash Course)的電影學教育:國際上最頂尖的高手向他提出非常好的美學觀念問題,輔以我的提示和詮釋,使他迅速學到很多電影知識。
電影創(chuàng)作者在國際上所受到的挑戰(zhàn),都會大大地幫助大家拓展認知。不管是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還是王家衛(wèi)、關錦鵬,或是楊德昌、侯孝賢,大家在這個過程中都在飛速進步。
1988年第一次去歐洲,我們十幾個人的大團隊去意大利貝沙洛電影節(jié)(Pesaro Film Festival),那一次對于鞏固華語電影的實力、促進與外界的溝通,都發(fā)揮了很大功效。所以第二年才會有《悲情城市》進入威尼斯電影節(jié),第一次進入就拿下金獅獎,這是很驚人的。當然,這與我的國際人脈也有很大關系,評審之中有三個人都與我很熟悉,包括當時張曼玉的丈夫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還有一位澳洲的影評人,以及日本的大島渚。這些人脈是有發(fā)揮作用的,我請他們?nèi)藚⒓游覀兊木茣?,連貝托魯奇(Betolucci)導演也來了,這些宣傳很重要。
南方周末:你當時做國際推廣工作,遇到的困難和挑戰(zhàn)有哪些?
焦雄屏:在國際上對于中國電影的陌生、無知和刻板印象,這三點都非常可怕。第一點,所謂“陌生”是指外國人從來沒看過、也不知道什么是中國電影;第二點,所謂“無知”是指外國人搞不清楚什么叫中國臺灣、香港、大陸,為什么有這三個地方,為什么有不同的文化景象和講故事的方法;第三點,所謂“刻板印象”是指外國人覺得中國人就是怎樣的,比如他們看《大紅燈籠高高掛》,始終帶著一種獵奇心理,電影講述、表達的內(nèi)容非常多,他們最后記得的只是一個男人能同時擁有四五個太太,只是太太們晚上要敲腳丫按摩,以及吸鴉片等等奇觀。這些刻板印象會不斷被強化,而不會尊重中國文化本身的內(nèi)涵和尊嚴。
我的解決方法是什么?如果我在現(xiàn)場翻譯,就可以做很多補充。我在中國、西方兩種文化環(huán)境中都生活過,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偏見、漏洞和無知之處,就趕快作補充。
后來發(fā)明了一個更好的方法,就是做小冊子。我們每一次去宣傳電影,電影節(jié)都會要求提供一些宣傳 資料給媒體,叫做press books。有的人沒有錢,只做單頁,但我們會做得特別精美。資料如果做得不好,就會被媒體丟進垃圾桶;如果做得好,就會被帶回家做紀念。我們的資料通常都是被帶走,很少被丟進垃圾桶。
我們的宣傳小冊被人重視,并不僅是因為形式精美而已,更是因為我每次都會用一些聰明的方法做一些觀念引導,也就是我會跟導演做訪問或?qū)φ?。像《霸王別姬》這些電影,當然還有臺灣的《戲夢人生》《悲情城市》,我都做過訪談。在訪談中,我把外國人可能不懂的地方事先提出,接著給出簡潔的答案。比如《悲情城市》,一定要讓外國人理解什么是2·28事件,要讓他們知道中國臺灣從日本人手中光復的時候是怎樣的景象,其中上海人扮演了什么角色,本省人扮演了什么角色;再比如《霸王別姬》,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中國近代史有哪些重大的事件,電影在美學上有什么改進和突破。
南方周末: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國際上開始接受華語電影的?
焦雄屏:推動華語電影國際化的第一個大轉捩點,是李安的《喜宴》?!断惭纭肥抢畎灿妹绹陌嗟自谂_灣拍的,用臺灣題材、臺灣資金拍,但是它在行銷方面完全是美式的。《喜宴》剛拍出來的時候,臺灣的創(chuàng)作者們并沒有高看它一眼,他們覺得這部電影很像電視劇,很像美式的好萊塢電影,在美學上沒有特別值得尊敬之處。但是它的行銷立了大功。從那以后,美系資本就在李安身上一路顯現(xiàn)效用,日系資本、法系資本等等國際資本也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進入華語電影。這些資本的進入,其效用并不在于協(xié)助改善電影的內(nèi)容或美學,而在于幫我們打開了國際市場。資本投入之后,投資者在各自的本土市場上一定會賣力氣,所以華語電影在國際上一下子變得非常知名。
第二個大突破就是《臥虎藏龍》?!杜P虎藏龍》的代表性很強,不只是在于美國資金的投入,更重要的是把華語電影的創(chuàng)作人才和國際上的創(chuàng)作人才大熔爐式地會合在一起,從而造就了一種模式、一個華語電影走進世界視野的投資案例。后來《英雄》等一連串的國際電影,正是這種模式的延續(xù)。但是《臥虎藏龍》的成功并不容易,要想在國際市場上實現(xiàn)大體量的成就,電影本身必須含有國際市場感興趣的內(nèi)容,必須能夠?qū)κ澜缥幕纬裳a充。比如《臥虎藏龍》的特技、特效,以及中國功夫、武術,這些在全世界一向都有基本觀眾群。成龍、李連杰、甄子丹是李小龍以后接棒最成功的一些人才,他們能做到的,外國人做不到,沒有長久以來下苦功夫練習得到的好身手。這樣一來,電影當然就有了國際市場的潛力。
“近年來三大電影節(jié)毫無進步”
南方周末:過去這些年,中國電影不斷走向世界,你覺得有明確的進程嗎?
焦雄屏:“走向世界”不是說一部電影在某個國家的某個小城市上映了幾場,而必須是作為“中國電影”真正在世界范圍內(nèi)被認可。這是非常難的。
我以前做制片,向全世界賣片,要跟制片人打交道。有一次我對一位負責人說,這部電影你為什么不買?我個人真的非常喜歡這部電影。對方說,我們Benelux(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三小國融合而成的區(qū)域)一年只能買一部中國片,我們的市場沒有那么大,只能容納一部中國電影,這個名額一定會給《英雄》,或者給侯孝賢、楊德昌、陳凱歌、張藝謀這些名導演的作品,無法容納其他電影;總之一定要挑選最容易行銷的電影,要不然就一部都不買,把這個名額給泰國片或日本片。所以我們不能做夢,輕易說什么“走向國際”?!白呦驀H”的定義是什么?是說我在電影節(jié)得了大獎嗎?這不叫走向國際,這只是參加國際競賽。
南方周末:不過,這些年確實有很多華語電影陸續(xù)入圍甚至加冕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或十五個國際A類電影節(jié),你覺得這些年入圍的電影,其類型、內(nèi)容、文化跟早前相比有什么變化嗎?
焦雄屏:至少在我看來是不存在。我認為近年來三大電影節(jié)毫無進步,他們依然在用陳舊的觀念看待華語電影。他們對于華語電影的評選都失掉了“準頭”。當然,有些電影他們選得還不錯,因為他們是等待中國這邊都表示肯定以后才敢下斷語。比如《春江水暖》,一定是中國人自己先表示肯定,說這部電影太棒了,國外才趨之若鶩。三大電影節(jié)的評審已經(jīng)不再是挖掘好片的渠道。我現(xiàn)在對三大電影節(jié)并不特別尊敬,因為它們的電影觀、價值觀都有點落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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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后商
2019年評委焦雄屏(右三)出任香港電影節(jié)“火鳥大獎”評委,圖為她和評審團主席姜文(右二)、評委梁家輝(左一)與獲獎的電影《過春天》主演黃堯(左三),以及該片導演白雪(左二)、主演孫陽(右一)合影。
受訪者供圖
1993年5月,張豐毅、鞏俐、張國榮(從左至右)主演的《霸王別姬》在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獲得金棕櫚獎。圖為三人當時在戛納海邊散步時的合影。
視覺中國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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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為什么你對很多人趨之若鶩的三大電影節(jié)如此失望?
焦雄屏:電影節(jié)從1980年代、1990年代開始迅速商業(yè)化,變成巨大的營利機構。以前的電影人都非常理想主義,對電影事業(yè)存在真實的信仰,電影節(jié)也只是一個純粹的電影競賽,是表現(xiàn)這一年以來的電影成果的大場域,提供給大家相互觀摩、參照和鼓勵的空間。
在1990、2000年代以后,電影節(jié)開始有盈利,一有盈利就需要競賽,選片和整個制度的處理方法就不再有之前的勇氣,對電影的信仰也逐漸淡薄了。而且會更重視彼此的競爭、點評和品牌效應,排擠其他電影節(jié),并且使用一些比較惡劣的競爭手段。同時電影節(jié)對新型電影種類或創(chuàng)造力的興趣減小,習慣于打安全牌,常常放來放去都是這些成名大師的二流作品。
評審評選也有問題。評審也變成了商業(yè)競爭,以前電影評審團由有知識、有品位、各界信服的人組成,現(xiàn)在變成了明星和有“魅力”的導演。而在超出他們的理解范圍時,這些人就抹殺了某些作品。
最后是代理人制度。各地都有一些選片人,這些選片人的工作是發(fā)掘該地域的好電影。如果這些人自身的品位和能力不夠,或者對于尤其是拉非亞的非歐美地區(qū)的歷史社會認識不夠,選拔就會有一些主觀和偏見。
反而我覺得二級或三級的一些小電影節(jié)會發(fā)揮比較大的功能。因為它沒有這些包袱和商業(yè)的獲利打算,所以比較有活力?,F(xiàn)在反而是第一類型的A類大電影節(jié)一直在收割二、三類電影節(jié)的成果。比如二三類電影節(jié)發(fā)掘了某一種新電影,A類電影節(jié)會大概觀察了兩三年以后說“這個電影還不錯”。
“集體相信電影所要表達的”
南方周末:近幾年中國電影市場出現(xiàn)了一系列高票房、高傳播度的大片,《戰(zhàn)狼2》《我不是藥神》《哪吒之魔童降世》《流浪地球》《你好,李煥英》等等。這些影片是否代表著中國電影流行文化的某種轉向?在敘事上,這些電影較過去有哪些重要的轉變?
焦雄屏:有的。我們討論商業(yè)電影或類型電影時一般認為,大量商業(yè)電影出現(xiàn),基本上都反映了社會的需求。當下這個社會特別需要中國人在國際上的自信,這個時候,《戰(zhàn)狼》就出現(xiàn)了,滿足了當下中國人心理上的硬需求。又如賈玲現(xiàn)象,《你好,李煥英》這部電影很可愛,有一些小的笑點,但是在藝術質(zhì)量上絕非頂尖。之所以取得高票房,也是由于觀眾的集體心理硬需求:大家對于親情、對于母愛的需求。每年中國最重要的節(jié)日是春節(jié)、過年,然而在疫情之下,在沒有完全解封之前,很多人回不了家,對親人有一份歉疚,有一份懷念。這種集體心理需求,帶來了《你好,李煥英》票房的爆炸。如果換一個時代或換一個情境,《你好,李煥英》不一定有超高的票房。
我們作為專業(yè)電影人,面對任何一個重要的電影現(xiàn)象,都會看到這個社會真正需要什么。就好像李小龍崛起的時候,為什么能在香港、臺灣破票房紀錄?因為當時中國人在國際上缺乏自信心,當李小龍去打日本人、俄國人、美國人,大家都出了一口惡氣。《英雄本色》上映、周潤發(fā)出演“小馬哥”的那個時候,是香港治安最差的階段,市民對治安系統(tǒng)沒有信心,只能靠黑社會來解決社會不公。有位法國導演叫特呂弗,他講過一句話:當一部電影具備了一定的社會基礎,它的社會意義就大大升高,它的美學反而退為其次。當電影有足夠多的觀眾,美學表現(xiàn)就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觀眾需要什么,觀眾用腳投票,集體相信電影所要表達的東西。很多人只會用一種標準看待,就會覺得某某電影拍那么爛,怎么還會賺到那么多錢?這種看法不一定對。
南方周末:近兩年媒體在電影評論敘述上開始提出一些諸如“東北電影新浪潮”“藏地電影新浪潮”“南方新浪潮”這樣的概念,你覺得這些說法是否恰當?
焦雄屏:這些名詞值得商榷。我們講“新浪潮”,應該是存在共同的一批人或一代人,秉持共同的美學觀念,抱有共同的理想,而不是以地區(qū)或題材為唯一標準。比如說,幾部電影都是在新疆這個地方拍的,就叫“新疆電影新浪潮”,這是不對的。我們提“第五代”,這批導演每個人都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他們不是像以前在片場里拍,而是到各個地方拍攝;他們都特別注重聲光,注重電影本質(zhì)的東西,在敘事上有一些共同的特色,不再遵循傳統(tǒng)的故事觀和講故事的方法,這種情況我們就可以稱作“新浪潮”??偠灾?,“新浪潮”這個詞意味著電影語言的革命性變化,如果沒有,就不能稱作新浪潮。不是說同一個地區(qū)、同一個題材就可以構成新浪潮。
南方周末:疫情之下,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影視行業(yè)都陷入了程度不等的停滯和延緩。在你看來,疫情給全世界的影視行業(yè)帶來了哪些重要的影響?未來的影視行業(yè)會有哪些新的發(fā)展?
焦雄屏:疫情打破了影視發(fā)行窗口曾經(jīng)的狀態(tài)。以前影視作品會先在院線發(fā)行,然后是有線電視、無線電視,再到DVD?,F(xiàn)在影視作品會在Netflix和院線同時放映,有時Netflix還會領先。戛納電影節(jié)與美國院線制度受到了非常大的沖擊,爭議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落幕。
疫情期間,流媒體當仁不讓,占盡便宜。觀眾不需要走出家門就可以觀影,由此視頻網(wǎng)站用戶飛速增長,它們在行銷上的優(yōu)勢又吸引了更多訂閱人數(shù)。
流媒體打破了國家之間的疆界,比如Netflix會把影片交給不同地區(qū)(包括非英語區(qū))的團隊來制作。影視行業(yè)會逐漸形成更加一統(tǒng)的世界霸權。
流媒體可以便捷地知曉受眾群體。因為流媒體機構可以依照大數(shù)據(jù)探測到更準確的觀眾群,然后面向準確的觀眾消費需求進行創(chuàng)作。通常電影公司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發(fā)行才能得到回饋,而流媒體可以實時看到數(shù)據(jù),它的制作、宣發(fā)和策劃變得非??茖W化和數(shù)字化。
在流媒體時代,一切都以數(shù)據(jù)為準。小眾創(chuàng)作、老牌創(chuàng)作、經(jīng)典創(chuàng)作也許會被犧牲掉。當看電影變得像買衣服、叫外賣時,很多文化藝術的空間可能會因此而消減。文化應該是多元的,但流媒體時代的多元尚需要更進一步。
電影“掃盲”才能理解藝術精華
南方周末:你說過中國電影人一直在創(chuàng)造好的作品,尤其是青年電影人的感覺和制作都很貼合現(xiàn)場,電影市場涌現(xiàn)了一批制作優(yōu)良又兼具市場考量的電影,像你提到的《春江水暖》。但為什么它們排片很少,也不受市場歡迎,更很少被觀眾了解呢?
焦雄屏:首先,發(fā)行是一方面。其次,影評在整個行業(yè)的沒落和退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全世界影評人的地位是很高的,影評人是大眾媒體的發(fā)言人,也是電影行業(yè)的意見領袖。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影評人,有很多我都是喜歡的,我和其中很多見過面,做過訪問。我很佩服他們的自學態(tài)度以及對電影的信仰。他們沒有包袱,非常電影至上,認為電影很重要,別的東西不應該來干擾電影。但是,影評現(xiàn)在幾乎是很次要的了,電影也很少接受來自精英群體,以及專業(yè)評論人的意見反饋,目前我們沒有可以替代的選擇。
最后,人們需要經(jīng)過掃盲才能理解藝術精華。電影作為新興領域進入世界正式教育體系不過幾十年,而直到1960年代、1970年代中國才借鑒歐美經(jīng)驗建立電影學校和電影教育制度。由此可見,電影文化傳播需要經(jīng)過一定時間。
電影學院側重培訓專業(yè)技術,不太關注審美教育和電影文化藝術。很多歐美國家電影教育都做得不錯,學校和家庭會從孩子們小時候開始培育他們電影欣賞的能力。如果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方面的教育,觀眾就不可能天然地理解電影的復雜性。何況電影是一種綜合的藝術,涉及音樂、美術、攝影、文學、表演、戲劇等等,如果沒有受到過美術教育,一部電影光打得暗,觀眾一定會質(zhì)疑怎么什么也看不見,不懂得去欣賞銀幕上呈現(xiàn)的一幅幅名畫。所以電影的掃盲過程應該更復雜?!洞航返膯栴}不只是一部電影的問題,和整個的電影教育都有關系。
南方周末:你從美國回到中國臺灣任教的時候就翻譯了《認識電影》一書,這部電影入門讀物如今已經(jīng)在中國大陸再版發(fā)行,在你看來,本書的受眾需求有何變化?
焦雄屏:掃盲工作很重要,大家要從電影語言本身去思考、理解電影,而不是說僅僅憑著直觀式的印象。現(xiàn)在大陸的很多電影評論都是直觀式的,最終走向唯心論。這部書不是如此,它是很實用的,是實證型的電影入門書,比如在攝影上可以有怎樣的角度,怎樣打光就會收到怎樣的效果,這些問題都是可以實證的。我以前讀電影的時候,這部書在我們學校就是教科書;我拿回來譯完以后,很多電影科系也把它當教科書。
我對中國電影史、對亞洲以及整個第三世界的電影史了解越多,越覺得《認識電影》一書無論是思考的問題還是列舉的案例,都比較偏向美國電影。亞洲的以及整個第三世界的電影都還比較弱,要靠其他方法來補足,要靠每個人的努力。
當年香港那一批電影人,努力發(fā)掘中國電影,把《小城之春》拿出來千討論萬討論,現(xiàn)在大家都認定《小城之春》的電影美學是非常中國式的,跟全世界的電影美學都不一樣,而且是中國理念、中國文學、中國戲劇、中國美學等等各種藝術形式的一種綜合,自成一格。外國也有少數(shù)人開始理解,中國美學、亞洲美學與西方美學有什么不同。小津安二郎很多畫面的處理都是中國式的,包含東方繪畫的留白觀念,包含道家哲學中無為而治的理念,天地并行不悖、萬物和平共處的一種哲學境界,而不是西方那種講求沖突、矛盾的戲劇理念??上н@些美學理念的傳播范圍還比較狹窄,好萊塢還是占主流。這些都要我們自己努力。
南方周末:在《認識電影》的前言中,路易斯·賈內(nèi)梯說到,電影知識在教育體系內(nèi)是落后的,這和人們大規(guī)模高頻率占用電影以及電視的現(xiàn)象形成截然的區(qū)分。
焦雄屏:我覺得他講得非常對。其實大家對電影都有直觀的了解,被好萊塢式的娛樂電影支配;對于其他相對弱勢的電影美學的認識,相對于電影在我們生命中占據(jù)的時間來說,真的不成比例。我覺得媒體、個人都要付出努力,至少讓大家知道我們中國對于電影的獨特理解,尤其是美學上。世界上很多國家都處在“電影盲”的階段,所以才那么容易地被漫威電影打敗。美國也是一樣,美國是電影文化比較先進的國家,但是漫威電影一來,其他電影就全部敗倒了。漫威電影僅強調(diào)正邪對峙、如此簡單和暴力的價值觀,憑借特技上的高度發(fā)達,能夠在全世界風靡,這就說明全世界在電影的美學上,在電影知識的廣度和深度上都還有很大提升空間。
南方周末:現(xiàn)在很多新興媒介,比如B站,都會做一些電影短片,做關于某部電影的介紹,最近還出現(xiàn)了講述中國武俠電影史的“視頻論文”,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分析了過去這些年中國武俠電影的變化。你怎么看待這樣一些新形式?
焦雄屏:只是載體不同而已,寫論文無論是用文字還是用影像,都沒有關系,關鍵在于論述本身是否完整、扎實。用文字寫一大篇論文,寫得狗屁不通,那就是一篇爛論文;用新的影像載體做論文,如果做得完整、扎實,同樣是精彩的。論文或視頻本身的論述技巧是否高明、論述是否完整扎實,這些才是最重要的。我非常反對有的人喜歡教人“快速”看電影。他完全不理解電影這一行,認為電影就是故事,除了劇情沒有其他。當然不是,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有戲劇,有文學,有音樂,有美術。電影也是時間的藝術,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揣摩美術的發(fā)展,燈光的變化,表演的進程,故事的轉折點,每一樣都需要經(jīng)過一定時間,在黑暗中慢慢欣賞和領悟才能得到,怎么可能在五分鐘之內(nèi)講完?怎么能把電影簡化成那樣呢?
(張高博、李摩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