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念
近來,有首歌火了,叫《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聽一次,我淚目一次。不為牧羊人與養(yǎng)蜂女的愛情,而是為我爸我媽。他們的故事,是這首傷感情歌的后來版。
爸媽是高中同學(xué),我媽曾是我爸的暗戀對象。彼時,我媽在學(xué)校當廣播體操領(lǐng)隊。每天課間操,她站在高高的主席臺上,帶著全校師生一起蹦蹦跳跳。舉手投足間,別人看到的是標準,我爸看到的卻是優(yōu)美、大方、活力。那樣的媽媽,爸爸望了一眼,認定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高中畢業(yè)后,我爸作為家中長子,接了爺爺?shù)陌?,進了鐵路段,成為一名工人。我媽回到小鎮(zhèn),在村小當代課老師,供弟弟妹妹讀書。有好幾次,爸爸單位發(fā)福利,無外乎勞保茶、白糖票之類的東西。他騎著自行車,把這些東西都給媽媽送去。
在那個年代,這樣的舉動,即便什么也沒有說,我媽也懂他的心意。她說了句:“陳大慶,我們不合適,你會有特別好的前途,祝你一切順利?!?/p>
在我媽看來,我爸是城鎮(zhèn)戶口,有正式工作,且是在炙手可熱的鐵路部門,門不當戶不對,她高攀不起。我爸并不灰心,只要一休息,他就去找我媽。當時,村小有個年輕老師也在追求我媽。我爸每次去,就找那個年輕老師聊天,給他煙,請他下館子,和他以兄弟相稱,拜托他照顧好我媽。
就這樣,我爸成功勸退了競爭對象,但是無法勸退命運。
其中有三年,我爸因工作調(diào)動,去了沈陽車務(wù)段。在這期間,我姥爺病重。得知病情,姥爺為我媽許下一樁婚事,對方是鄉(xiāng)干部的兒子,家庭條件很好,但有輕微殘疾。我媽只能含淚答應(yīng)姥爺彌留之際的安排。
我媽結(jié)婚的消息,還是那位年輕老師寫信告訴爸爸的。世界末日,于他而言,不過如此。
老天并沒有讓他們的緣分就此了結(jié)。4年后的再次相見,是在我媽前夫的葬禮上。
小鎮(zhèn)遭遇了50年不遇的洪災(zāi),我媽前夫因為腿不好,沒能及時撤離,不幸殞命。她成了寡婦,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強強。
我爸打算重新追求她。在我媽看來,如果說以前他們之間隔著一道河的話,現(xiàn)在簡直就是天塹。
小鎮(zhèn)傳言,我媽是克父克夫的女人,還帶著拖油瓶。別說再嫁,就是日常交往,大家也是能避就避,生怕沾染晦氣。
我爸呢,三天兩頭往鎮(zhèn)上跑,給我媽買米買面,給強強買衣服買玩具。他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傻子,也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笑料。爺爺奶奶偷偷找到我媽,希望她放過他們的兒子。
一個月后,我媽帶著強強離開了小鎮(zhèn)。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爸找姥姥打聽情況,姥姥也不知情。
打那天后,我爸的人生中只剩下三件事:上班、去小鎮(zhèn)照顧姥姥一家,以及瘋狂地尋找我媽。我爸在鐵路上工作,他把我媽的高中畢業(yè)照放大,復(fù)印了無數(shù)張,交給那些走南闖北的同事,讓他們逢人就打聽。同事指著那張黑白照,問他:“這么模糊,誰能認出來?”我爸執(zhí)拗地說:“主要看氣質(zhì)?!边@句話,工友們傳笑至今。
整整兩年時間,我爸幾乎跑遍全國。他是鐵路職工,坐火車不花錢,不然,真的要破產(chǎn)。
他一邊尋找我媽,一邊替我媽擔起照顧家的責(zé)任。每隔半個月,他回小鎮(zhèn)一次,為姥姥家備下米面糧油,向姥姥匯報尋找我媽的進展。
那時候,任誰給他介紹對象,他都不見。那兩年,他把我媽的親戚、同學(xué)家都走訪遍了。
姥姥說,廣東饒平那個小縣城有我媽的表姐。爸爸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追到了那里。
蒼天不負有心人,在一所學(xué)校門口,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我媽和強強。正是課間操時間,他們娘倆趴在學(xué)校鐵欄桿上,看學(xué)生們做操。
我爸想喊我媽的名字,但是他太激動了,什么都喊不出來。他甚至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站在原地,拼命向我媽招手。
還是強強發(fā)現(xiàn)了我爸,他捅了捅媽媽。我媽回過頭來,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拉著強強就想跑。她沒想到,我爸居然原地跳起了廣播體操。那么多年沒有再跳的廣播體操,他依然記得那么清楚。心中女神當初領(lǐng)跳的這套體操,在他心里演練了一萬遍。他跳完整套廣播體操,連最后的踏步都沒放過。
當時,他在下著這輩子最大的賭注。最后,他贏了。那天,我媽撲進他懷里,放聲痛哭?!拔医K于找到你了?!蔽野痔闇I交流地說,“劉鳳蘭,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們錯過這么多年,是多大的遺憾?!?h3>心上有人
回家的列車上,我媽問:“為什么要這么執(zhí)著?”我爸說了這輩子最令我媽動容的情話:“有些愛,一動心就是一輩子,從此,除了你,誰都不對?!比缓螅麖亩道锾统鲆粡埌櫚桶?、字跡模糊的書頁。那是他從單位圖書館里偷出來的。
我媽仔細辨認,一個字都看不出來。于是,我爸望著窗外,把一頁紙的內(nèi)容都背了出來:“來日相見,只想先牽著你的手溫存地哭一場,無須說起這半生已然過去的哪怕最微小的一絲絲煎熬。那曾使我們的心剛硬和受苦的,也必然會在某時,使我們的心再度溫潤澄凈如同春水……”
我爸說,這些年,每當他難過時,就讀讀這一頁。
心上有個人,才能活下去。
他說:“我這輩子可能沒多大出息,最大的理想就是跟你成個家?!眿寢屢部蘖耍骸斑@輩子被你這么愛過、找過,值了?!?/p>
我爸把我媽找了回來,在小鎮(zhèn)上絕對是爆炸性的新聞。比這更炸的是,他們一下火車就去領(lǐng)了證。我媽不想再讓這個男人等了。領(lǐng)了證,他便住進了我爸的單人宿舍。
一切從簡。
因為這場艱難的愛情已經(jīng)山重水復(fù),余下的光陰,他們只想為對方而活。
就這樣,他們過上形影不離的生活。我爸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送強強上學(xué)。強強坐在前面,我媽坐在后面,一家三口談笑風(fēng)生。晚上,我爸下班,我媽就等在單位門口。兩人有車不騎,邊走邊說。他們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秀不完的恩愛。
強強偶爾淘氣,不好好學(xué)習(xí),我爸該打打,該罵罵。用強強自己的話說:“他是一點兒都沒有把我當別人家的兒子?!?/p>
而我,則是在強強的強烈要求下出生的。
家里有那樣“相見恨晚”的父母,強強做夢都想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他第一次提起這件事,爸媽還以為是在試探他們。
強強說:“叔,你對我們這么好,我想有個弟弟或者妹妹,我想照顧他們,想對這個家有點用,因為我從小就被人叫拖油瓶,我想證明我不是。”
那天,我爸抱著10歲的強強哭了。
1994年秋天,我的到來讓這個家亂成一片。我爸是我媽和強強的鐵粉,強強和我媽是我的鐵粉。尤其是強強,從不允許我哭半聲,對我永遠有求必應(yīng)。只要他在家,給我洗尿布、幫我沖奶粉、抱著我玩,包括后來輔導(dǎo)我功課等,根本輪不到爸媽。
2020年10月21日,是爸媽結(jié)婚28周年紀念日。我和哥哥、嫂子提前訂了酒店。晚上7點,我們一家七口(哥哥已經(jīng)是兩個娃娃的爹)齊聚酒店。在大家的起哄下,爸媽喝交杯酒。
氣氛那么好,我爸拉著我媽,給我們跳了一段當年的廣播體操。在我看來,那古老的體操好可愛??!哥哥全程熱淚滾滾。
作為壓軸,我和哥哥合唱那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這首歌是哥哥10天前發(fā)給我的。他說:“你聽聽,是不是像極了爸媽的愛情?”
那首歌,我單曲循環(huán)了10天。我們商定,在爸媽結(jié)婚紀念日這天,一起唱給他們聽。我們在唱,侄兒侄女在伴舞,全家人淚光閃閃。
曲罷,我爸擁著我媽,說了一句話:“我和你們媽媽的故事,應(yīng)該是這首歌的續(xù)集。人啊,只能活一輩子,別給自己留遺憾,愛了,就別錯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