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煙寒
沈鳶一步一步走出這地牢。身后的簇火紅焰還在燃燒,撩起的火舌不停地吞噬著這無盡的黑暗。
序
在多少年后,華燈初上。
顧琰攜妻程知寒出來游玩,緩慢的腳步停駐在一個面具攤前,目光幽幽的落在那個白色狐貍面具細密的紋路上,眼底再也沒有剛才的繾綣情深,平靜的再無波瀾。就那么直直盯著。
“娘親,你也喜歡那個面具嗎?”稚嫩的童聲打破這個沉寂,他收回了遠去的思緒,回頭卻看見了好久不見的她。
青衣長裙,她仍舊是那么風華絕代。
沈鳶抬頭兀地撞上他沉寂的目光,眼里的驚訝稍縱即逝,又立即將視線轉(zhuǎn)向了別處。相顧無言。
花朝時節(jié),來游春的人不少,只偏偏在同地遇到同一個人,只是物是人非。
“糖葫蘆,糖葫蘆嘞!又酸又甜的糖葫蘆,兩文錢一串!”三四歲的小孩子,正是貪玩的年紀。
感受到自家兒子炙熱的目光,終還是她先開口,“小兒唐突,擾了公子雅興。實是小婦人教導(dǎo)無方。望公子海涵?;ǔ瘯r節(jié),游園燈會,才子佳人,金玉良緣。望公子和夫人雅興如初?!?/p>
他沉默不語,妻子低身回禮。還來不及反應(yīng),她早已被稚子扯去追逐賣糖葫蘆的腳步,青色衣角淹沒在人群中。
印象里她武藝高強,是那么的恣意張揚,不該是這樣的。而且,她好像……已經(jīng)忘了他。
“公子,哎公子!”
“嗯?”
“小老兒看你好像挺喜歡這白狐面具的,不如買下它吧。很適合夫人的?!毖劾锏南<介W爍,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討好之色。
“這個白狐面具,我很是喜歡,給?!背讨竭叺男θ崛岬?,整個人散發(fā)著端莊溫和的氣息。
壹
二十四年前的云山寺內(nèi)。
“蕓娘,師兄給的冰糖葫蘆,給你吃?!币粋€約莫九歲的男孩將一串冰糖葫蘆遞到女孩手上,之后就快步跑開了。
云山寺的方丈普懷大師是永安國內(nèi)頗負盛名的高僧,為人慈悲曾于寺內(nèi)置一院專門收容無家可歸的孩童。蕓娘和阿巖便是這些孩童之一。蕓娘自小被父母托付在這云山寺內(nèi),而父母雙亡的阿巖七歲時被云游的普懷帶回寺內(nèi)養(yǎng)育。年幼初至生地,自然會被那些來的早的,年長的大孩子欺負,哪怕是人間至清之地也不例外。蕓娘不忍,多次出面維護,還會給他留饅頭。
雖然阿巖年長蕓娘兩歲,但長此以往,二人也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
望著阿巖遠去的背影,年幼的蕓娘無意識的呢喃,“阿巖哥哥?!?/p>
冬日里暖陽高照,地面溫度也開始慢慢上升。竹葉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雪水從葉尖滑落,嘀嗒落在地上的積雪里,砸出一個細不見底的深洞。
金燦燦的陽光給幼小的蕓娘鍍上一層金光。彼時他們正當年少。
寺院里的日子寧靜且安適,雖然平日里也會有些不愉快,但是他們?nèi)杂X歲月靜好。年少的他們自以為就可以這樣安寧的過這一生,奈何,歲月無常。
次年春,阿巖被來敬佛的一對香客收養(yǎng)。離開前,阿巖帶著一枚木釵來到蕓娘屋前,站了許久。
門外人不敢敲門,屋內(nèi)人不愿開門。
就這樣,從清晨到黃昏。一扇門隔了兩個人,連了兩顆心。
主家已經(jīng)派人來催了三次,他必須要離開了。帕子裹著木簪放在她門前,暗暗許諾,“蕓娘,我會回來的?!?/p>
這一次,他再未回頭。
屋內(nèi)蕓娘蜷縮在床腳,雙手用力捂住嘴唇,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音,雙眼哭的紅腫——像極了她剛開始來到云山寺的日日夜夜。大家都當她年少不知,但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拋棄了,就是被拋棄了。
于是努力做好一個乖小孩,溫柔懂事,不給別人添麻煩??墒呛貌蝗菀子幸粋€好朋友,她,怎么又是被拋棄的那個?
不能去啊,師父說那是他的人生。
不能去啊,他好不容易有一個家。
不能去啊,真的不能去啊…
云山寺外,阿巖拜別方丈,跟隨那一對夫婦離開。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馬車遠去,云山寺也慢慢變成那蔥山一點。
蕓娘 ,我會回來的。
貳
魅語樓中,金瓦琉璃,水袖宛轉(zhuǎn),美目盼兮。臺上的女子臉帶紅紗,一身紅衣。身姿搖曳,眉目含情,頗有天人之姿。
畫樓之上,反彈琵琶。
曲到盛時間語凝,夭夭自言文仙亭。
正當眾人以屏氣凝神聽樂賞舞之際,突然臺上妖姬紅袖一甩直直向面前坐的尚書程熠破空而去。
霎時間,殺氣忽現(xiàn)。那女子眼神變得銳利,殺伐決斷毫不留情??磥磉@程尚書今日在劫難逃。
如果沒有他的話。墨玉黑笛橫空乍現(xiàn) ,綠衣青衫與那紅衣妖艷糾纏起來。
“這是誰家小娘子?如此貌美 。”言語輕佻,看似好像是在調(diào)戲,實則明爭暗斗,于行云流水間化解她的攻勢。
“找死。”紅衣女顯然怒了。
衣袂飄搖,劍拔弩張。招式越來越快,底下的樂姬快支撐不住了。
“啪”一聲弦斷,四周皆靜。
那人抽身,手上把玩著那玉笛,好整以暇的望著她,眼里的輕蔑與調(diào)笑毫不遮掩。
“好!”
臺下叫好聲不斷。紅衣女與樂姬對視一眼,隱隱退去。
那人飛身而上進入程尚書的廂房,躬身行禮,“小侄顧琰,奉父親之命特來迎接程世叔?!?/p>
程熠迎上前扶起顧琰,“嗯,顧將軍有心了?!眲偛徘榫安粚?,要不是顧琰,恐怕今日必會善了。
思及此,程熠不由得對顧琰好感又多了幾分。之后便在顧琰的陪侍下回了尚書府。
與此同時,永安容王府地牢中,沈鳶雙手被鎖鏈牢牢縛住,吊在半空。身上有十幾處鞭痕,道道見血。
容王倚在軟榻上,手里捧著香茗。茶煙氤氳,沈鳶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許久,容王方才開口,“沈鳶,一直以來你一直是本王的得力助手。本王也不忍心罰你,可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今日任務(wù)失敗,若不罰你,本王如何服眾?本王相信鳶兒會明白的,是嗎?”溫柔的語氣配上那如玉的面容,倒真是騙人的利器。若不是在他身邊待了五年,沈鳶怕也要被他給騙了。
誰能想到,在別人眼里醉心山水癡迷詩詞,光風霽月的容王殿下,私下培養(yǎng)殺手組織云刃,在朝廷上排除異己,草菅人命。
沈鳶便是這云刃的副統(tǒng)領(lǐng),紅唇輕勾,沈鳶自嘲的笑笑。“屬下任務(wù)失敗,自當領(lǐng)罰?!?/p>
“很好。鳶兒明白就好,如今罰也罰了。看在你追隨本王多年的份上,今夜便不用吊著了,回去處理一下傷口吧?!比萃醴畔虏璞K,起身離開了地牢。
隨著鐵鏈一寸寸下落,沈鳶的腳終于夠到了地面。披上侍從奉上墨色披風,沈鳶一步一步走出這地牢。身后的簇火紅焰還在燃燒,撩起的火舌不停地吞噬著這無盡的黑暗。
當沈鳶回到住處,就看見最信任的下屬沈秋站在她的院子里。見她歸來,迅速迎上攙扶,
“主子,快進去。” 面色焦急,眸中含淚。
溫熱的觸感從單薄的衣料上隱隱傳來,面對沈秋突然扶上的手,沈鳶面色一頓,不置一詞。
直到她將她扶到屋門前,沈鳶將手從沈湫雙手中抽出,低聲吩咐,“好了,秋兒,你回去吧?!?/p>
“主子,您受了傷處理不方便,還是讓秋兒給您上完藥再離開吧。”杏眼流轉(zhuǎn),美目含波。
沈鳶最終還是抿了抿唇同意了。
披風脫下,里面的羅衣已經(jīng)被獻血浸染了大半。迎面而來的血腥味激得沈秋鼻頭一酸,不禁紅了眼眶。
清洗,擦拭,上藥……沈秋做的熟練。
當沈秋端著那盆血水出去的時候,沈鳶低聲道謝。沈秋跟了她已經(jīng)有五六年年了,誰也不知道當初順手救下的孩子,如今可以幫她這么多。
茉莉燃香清雅,很能安神,沈鳶最終不堪身體的疲憊,沉沉睡去。
夢回少年,云山寺的禪院內(nèi),她坐在師父院里的秋千上,手里捧著一捧用風鈴草扎成的花束,空氣里都是幸福的味道。身后那個一個衣著簡樸整潔,鞋上沾滿了泥濘的男孩子,正望著她癡癡的笑著。
“阿巖哥哥,再推一會兒好不好?”少女明媚的笑著。
身后那人也不說話,接過那花束擱置一邊,就開始推了起來。
柔嫩的臉頰迎上溫暖的春風,銀鈴般的笑聲,自風中傳來,誰又能說春不解意,風不解情?
叁
鞭子常年被特殊藥物浸泡,打出來的傷口極難愈合,沈鳶這傷一養(yǎng)就養(yǎng)了兩三個月。年關(guān)將至,上面也沒有新的指令傳來,難得得了幾分清凈。
在自己院子里數(shù)著流年。她今年已經(jīng)十七歲了,八歲進入云刃,十二歲開始執(zhí)行任務(wù),如今已經(jīng)有了五個年頭。從不熟練到熟練,從害怕到冷漠,從一個誤入云刃,任人宰割的孤女到云刃副主,她成長得也挺快的。想到這里,沈鳶勾了勾嘴角。
只是不知道阿巖如今長成了什么樣子,再見到她還能認出來了嗎?畢竟,她再也不是當初云山寺內(nèi)那個單純善良的小丫頭。
這輩子怕是無緣了。她想。師父死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思考間,沈秋提著一籃精致的菜肴走了過來?!爸髯?,聽說今晚永安有燈會。你看你這段時間一直悶在這院子里。四方天地有什么好的,不如今晚我們一起去看燈會吧。”
燈會?
沈鳶神色黯淡,她從來沒有認真的逛過燈會,小時候青燈古寺,長大后殺手訓練營。也罷,左右近日無事,就去看看吧。
入夜,沈鳶穿著一身青綠衣裙與沈秋在街上閑逛。大街小巷燈火通明,精致小吃,各色物件應(yīng)有盡有。
“可惜今日不是上元節(jié)?”沈秋小聲呢喃。
“什么?”沈鳶轉(zhuǎn)過頭去,眼里充滿了迷惑。沈鳶本就貌美,不過平日里在云刃看著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摸樣,讓人駭然,不敢親近。此時此刻的她,穿著平常女子的裝束一臉茫然地的樣子,看著讓人有些心神蕩漾。
總有男子過而回望,膽子大的竟然直接往她懷里塞玉佩。
一路下來,沈鳶對著懷里一大堆沉甸甸的物事兒。不禁有些惱火。她那懂得這些東西的含義,只覺得那些人人傻錢多。見前面還有人來,索性就把懷里的東西一股腦地塞給沈秋,自己換一處逍遙。
“面具,賣面具嘍!”一個中年小販在路邊吆喝道。
沈鳶看著架上那一個白狐面具,做工精致且很是低調(diào)優(yōu)雅。不由得走上前去,正準備伸手拿下來,卻被另一只手搶了先。
“老板,這個面具我要了?!?/p>
老板看著面前的兩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平白被人搶了東西,沈鳶自然心里有些不爽,隨手拿起一只面具把玩,“公子不知什么叫做先來后到嗎?”語氣中滿是威脅。
那人不以為然,“姑娘見諒,在下只知道東西在誰手里,就是誰的?!闭f完擱下一錠銀子,瀟灑地轉(zhuǎn)身離去。
“姑娘,要不你再看看別的?!崩习蹇粗蝤S一臉不善的樣子,顫巍巍的開口。
沈鳶擺擺手,跟上那人腳步。
今天這個面具她要定了。
二人行至一條無人的巷子里,那人才停下腳步。
“姑娘跟著我作甚,可是對公子我情根深種了?”那人搖著紙扇,不緊不慢的說道。
沈鳶倒也不惱,“是啊。公子,不妨過兩招,如何?”語調(diào)上揚。語氣間夾雜著一些興奮。如果她沒看錯,這人就是上次在魅語樓阻她好事的人。
不過,那人好像并沒有認出她,一手拿著面具一手搖著紙扇,慢步向她走來,如玉的臉上堆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合扇挑起沈鳶下顎,對上沈鳶那雙明媚的眸子,調(diào)笑道,“美人如斯,還是溫和些好?!?/p>
這時候不出手,更待何時。電光火石之間,身影交錯。許久下來,二人竟不分伯仲。習武之人總會有些棋逢對手的興奮,二人都不想先罷手。
最終還是那人先收了手,白扇舒展,儒雅風流,“得了,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今日城中燈會熱鬧,姑娘可否賞臉一起喝一杯?”
“無聊?!弊焐舷訔壷€是不自覺跟在了那人后面。
“在下顧琰,敢問姑娘芳名?”
“沈鳶?!?/p>
肆
她在船頭,旁觀兩岸萬家燈火。五彩斑斕的燭火倒影在水面上,輕舟搖過,水面泛起陣陣漣漪,那霓虹愈發(fā)朦朧。
“鳶兒?!币宦暫魡緩纳砗髠鱽恚欑稚吓踔鴥杀K精致花燈。
鳶兒?這人真是不見外,沈鳶在心底默默嫌棄著。
兩人一起坐在船頭,身側(cè)放著上好的酒水。
“這是做什么?”沈鳶不解。
“放花燈祈愿。怎的鳶兒竟然不知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真的不知道。
明亮的眸子瞬間暗淡,藏在白狐面具下的臉上滿是落寞,模樣有些可憐。
顧琰似乎看出了些什么,不再言語,遞給她紅箋筆墨。
寫什么呢?
思考良久,提筆寫下,卷成小卷塞進花燈。
“你寫了什么?”
沈鳶毫不留情地推開湊上來的腦袋,反問道“你呢?”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顧琰收起放縱的姿態(tài),溫言“我們放燈吧。”
兩個花燈隨著水波遠去,漸漸遠了,混在燈海里,帶著所有人的祝愿奔赴更遠的遠方。
蕓娘,等我。——他在紙上寫到
用余光注視著身旁的女子,明明從未見過,帶給他無比熟悉的感覺。讓他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靠近,試探。沈鳶,你到底是誰?
“好了,多謝款待,就此別過?!鄙蝤S抱拳于胸,動作利落瀟灑。
顧琰回禮算是拜別。
然而,流水潺潺,燈影婆娑,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那兩只花燈卻雙雙沉入水底。
等到沈鳶回到院子之時,沈秋已經(jīng)在院子里恭候多時了。
見她面色有異,沈鳶瞬間察覺,房門打開,容王負手而立。
“主上!”單膝而跪。
那人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將她扶起?!傍S兒讓本王好等啊。”
“屬下知錯?!?/p>
“無妨,這次本王來是有事交代你去做?!彪S從應(yīng)聲遞上一個錦囊。“上元節(jié),本王想看一場更加盛大的燈會?!?/p>
沈鳶接過錦囊,抬手作揖。
伍
上元燈會,沈鳶親自帶人出郊斬殺回京的六皇子和外國使節(jié)團,一百零八人無一幸免。
她靜靜的站在那里,腳下是橫七豎八的尸體,底下血流成河。濃重的血腥氣在四周彌漫著,手上的劍上還向下淌著血。
嘀嗒,嘀嗒…譜成一闋醉人的音符,而她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站著,一身黑衣與夜色融成一體,暗夜修羅,踏血而來。
“你們先回去復(fù)命?!鄙蝤S冷冷的開口。
“是!”底下人跪地領(lǐng)命。
而她則一個人回到了院子,屋內(nèi)有沈秋早已準備好的熱水。
沈秋按照往常的慣例那樣給她沐浴。
“主子,你替主上做過那么多事,就沒有懷疑過主上?”
眉目驟斂,冷目掃過,沈鳶渾身的氣壓都低了幾度?!澳氵@是嫌我殘忍了?”
一番梳洗過后,沈鳶換上一身紅衣,臉上帶著那個面具去了永安大街。
上元燈會可謂是永安城一年之中最為盛大的燈會,四處張燈結(jié)彩,好不熱鬧,據(jù)說今年還有一個“龍鳳呈祥”的燈王。
街上人來人往,沈鳶徑自在人群中穿梭,她記得附近有一個賣酒的地方。在哪里呢?正當她苦惱之際,卻在不經(jīng)意間,撞入一人懷中。
猛一抬頭,目光相對,疑似故人。即使二人的面容都擋在面具之下,他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彼此。
顧琰扶著她站穩(wěn),二人摘下面具,相視一笑。城中煙花乍起,簇簇起落,四海星辰。
“顧琰哥哥!”一聲清脆的聲音從身后響起。一個身著煙云蝴蝶裙的少女捧著一袋糖炒栗子跑到顧琰身側(cè),十分自然地挽上顧琰的手臂,提溜著一雙大眼睛上下打量著沈鳶。
她不習慣這種目光,迅速帶上面具
一時間,三個人的世界有些尷尬。
“鳶兒,她是我世叔的女兒知寒?!鳖欑榻B道。
“嗯。我還有事,顧兄盡興?!鄙蝤S抱拳道別離開。三個人的路太苦,她選擇離開,就像很多年后那樣。
他從剛才起就一直留意著沈鳶的神情,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想跟著她,很想,很想。于是就轉(zhuǎn)手將程知寒交付給程家人,他自己飛身而上,踏檐走壁,去覓尋她的身影。路上嗅見酒香,順便帶了兩壺酒。
明明是初識,怎得這般在意?
當他踏過萬家燈火在城中最高的樓檐上找到正在喝酒的沈鳶的時候,她身側(cè)已經(jīng)斜躺了三四個酒壺了。臉色紅熱,眼神有些迷離,顯然已經(jīng)醉了。
顧琰看著酒醉的沈鳶,猶豫一下還是坐在她旁邊,肩膀借她靠著。
“你一個人跑到這里做什么?”語氣中略有些嗔怪。
沈鳶用手扒拉著顧琰衣袖,手感順滑。喃喃道,“等著看燈啊。燈大,站得高才能看的全面些!再說,你不是也來了,憑什么說我!”許是因為醉酒的緣故,意識較清醒時薄弱,說著說著語氣中竟然摻雜著些委屈的意味。
一時想不到話來反駁,顧琰打開自己帶來的酒,對月相酌。她就那樣乖巧的靠在她肩上。
兩壺酒下肚,“時間不早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边@丫頭該不會睡著了吧。
夜風吹過微微散了些酒氣,沈鳶也清醒了不少,“不要。再待一會兒,請你看燈啊?!?/p>
顧琰沒說話,默默等著。
“顧琰?!?/p>
“今晚夜色真好?!?/p>
“我們打一架吧?!?/p>
???還沒等顧琰明白。沈鳶已然從腰間抽出軟劍,嘴角噙著溫柔的笑。上次還沒決出勝負呢,沈鳶癡癡的想。
二人就在人家房頂上打了起來。不一會兒,沖天的火焰從城中心燃起,隨之而來的還有底下萬千百姓的慘叫聲。
那個“龍鳳呈祥”當街,炸了。
“鳶兒,改日再打吧,永安出事了,我得先去看看情況。”顧琰一邊防守一邊對沈鳶說到。
誰知那人粲然一笑,攻勢變狠,招式愈發(fā)凌厲,逼得顧琰節(jié)節(jié)敗退?!摆A了我,就讓你走。”眉宇間竟是恣意張揚。
火焰依舊燃燒,呼號聲還在繼續(xù),戰(zhàn)斗愈發(fā)激烈。
終于,顧琰嘴角一抿,手腕翻轉(zhuǎn)挽出劍花,化守為攻。銀亮的劍端直直向沈鳶刺去。少女笑的燦爛,轉(zhuǎn)手撤去防備,將胸膛毫無防備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
她這是瘋了嗎?還是醉的太厲害。
若不是顧琰及時收手,沈鳶這條命今夜怕是保不住了。將她安置在樓頂,自己前去查看情況。不知道不是不是錯覺,他離開時,看見她在笑,笑得那么明媚,笑得那么殘忍。
陸
六皇子被殺,使臣團被滅,燈王爆炸,群情不附。一時間,周國遭遇內(nèi)憂外患,朝局動蕩。顧琰已經(jīng)好久沒有在永安遇見沈鳶。
直到那一天,一黑衣女子夜探顧府被他發(fā)現(xiàn)。二人交手,隱約之間感覺路數(shù)熟悉。那人武功不弱,二人打了半天未分出勝負,卻引來了大批守衛(wèi)。打斗間,他刺中她一劍,那人訝然回頭,那眼神像極了那個人。
肩后受傷,剛才又強行運氣施力,身后的傷口被撕扯地更加厲害,血液不停地流。身后追兵不斷,她有點撐不住了。見還有一戶屋內(nèi)閃著微弱的燭光,便也不及多思,閃進了那家院子。
飛身閃進屋內(nèi),看到有一個男子正在讀書。
兩人具是一愣,剎那間,一把冰涼的匕首抵在那人咽喉處,屋內(nèi)燭光瞬間熄滅。
屋頂傳來聲響,“人在哪?”
“四處找找吧!”
不一會兒,腳步聲散去。
那人緩緩開口,“如果姑娘相信在下,在下可以幫姑娘治傷?!毖任短珴饬?。
沈鳶神情冷漠,“不用?!狈畔碌度?。
轉(zhuǎn)身欲走,一時間頭暈的厲害。
待她再次醒來,還在那間屋子,肩上的傷已經(jīng)被細心包扎過。門外腳步聲漸近,沈鳶躺下裝睡。
那人端著一碗深褐色的藥汁坐到她身側(cè),正打算喂藥,脖子上就橫上一把利刃,裝著藥汁地白瓷勺就停在了半空。
“你是誰?”
“岑寂。”既而補道,“一個江湖郎中?!?/p>
“為什么救我?”
“救死扶傷是醫(yī)者的天職?!贬趴粗蝤S的樣子,感覺就像在看一直受驚的刺猬,渾身是刺,心腸卻軟得厲害,不然,昨晚他就該死了。“把藥喝了吧?!?/p>
沈鳶盯了一會兒,逐漸放下戒備。接過岑寂手上的藥,仰頭喝下。
緩了一會兒,沈鳶開口“你救了我,我不殺你。你只當從未見過我就好?!闭f完就不顧岑寂的阻攔起身離開。
柒
那一年的雪很多,那一年死了很多人。
此時此刻的沈鳶被囚禁在大理寺的地牢中,數(shù)九寒天她渾身被浸泡在冷水里。外面風雪飄搖,而她只覺自己短暫的一生就快要結(jié)束了。容王不會管一個棄子,刺殺皇子這罪她必死無疑。
沈鳶嘴角勾勒出一個自嘲的笑,她在等,等那涼薄之人送她最后一程。身為云刃的副主,知道那么多事,不親眼看她死他怎能放心呢?
“年紀輕輕就做了殺手頭子,沈鳶姑娘的手段果然非同凡響?!辈恢裁磿r候,程熠已經(jīng)坐在了邢臺上,身后跟了幾個侍衛(wèi)。
沈鳶被帶出水牢捆在刑架上,無力反抗,就那么沉默著任人擺布。
一雙布滿皺紋的手捏起她的下顎,打量著她蒼白的臉,調(diào)戲道,“真可惜這美人兒了。長的這么美做什么不比做殺手有前途。不如你跟了爺,如何?”
回答他的是無盡沉默。如果不是那鼻尖還有微弱的呼吸,很容易讓別人以為她可能是真的死了。
程熠抬手止住了趙寺正的行為。“趙大人不妨先出去,本官還有話要問問她?!?/p>
待人走后,程熠屏退左右,只帶著一個侍衛(wèi)走到沈鳶面前?!吧蝤S。本官不想跟你兜圈子,容王手下到底還有多少勢力?”
“你不開口,本官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秋兒?!?/p>
侍衛(wèi)應(yīng)聲上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打開了蠱盅,沈鳶就那樣靜靜看著,看著那人將蠱蟲放進她身體里。
“沈統(tǒng)領(lǐng)好好享受享受吧。五日后,希望能從沈統(tǒng)領(lǐng)口中得到令本官滿意的答案。”
許是因為被中了蠱的緣故,沈鳶的囚室從水牢被換到了地牢。入夜,蠱毒發(fā)作,鉆心刺骨的疼痛鋪天蓋地的襲來。繞是已經(jīng)習慣了疼痛的沈鳶,也有些忍受不了。好不容易熬過去,渾身冷汗,滿嘴鮮血,她動都動不了。
第三日夜,大理寺監(jiān)牢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沈秋看著石榻上的筋疲力盡,半死不活的沈鳶,眼里充滿了心疼。
“主子。”
床上人沒有回答。
“是屬下對不起主子。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主子出去。這些藥可以緩解蠱毒帶來的痛苦。主子保重!”說完將那一瓶藥放在了沈鳶枕邊,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就在她要離開時。
從身后傳來沈鳶沙啞微弱的聲音,“從今以后,你不再姓沈了?!?/p>
瞳孔驀然放大,眼眶通紅。沈秋沒有勇氣回頭,只留下一句珍重,落荒而逃。
是啊,她從一開始就騙了她。她出身苗疆,被程熠收養(yǎng),之后被派遣混入云刃做探子。
她騙她說自己無父無母無名姓,而她給她起名沈秋,把她當做妹妹。不愿她雙手染血,經(jīng)常替她執(zhí)行任務(wù)……而她做了什么?出賣她的行動使她被俘?給她下蠱讓她痛不欲生?
往事不可追,她不敢再想了。如果不能救出她,她這一生還有何面目活下去。該怎么辦呢?突然腦海里有一人影閃過。
五日后,大理寺寺正奉命將沈鳶提審,誰知剛出大牢,便被人幾個蒙面人截囚。
來人武功高強,再加上一個用藥高手,不一會兒,四處守衛(wèi)也被擺平的差不多了。臨走前,沈鳶隨手撿起一把大刀,手起刀落斬了趙寺正,順便斷其十指。其中一只正是那天捏過臉的那只。
這一場營救十分成功。也不知過了多久,沈鳶再次醒來,是在一輛馬車上。身邊有幾個包袱裝著換洗的衣物和大量銀錢。伸手撩開簾子,深山樹蔭,明媚的陽光碎成一地的金子,有幾樹含笑在山野里散發(fā)幽幽的香。一人提著兩個水壺,踏著一路陽光,帶著溫暖和希望向她走來。
“你傷還沒好怎么不好好進去躺著?”說話的人正是岑寂。
許是傷得有些嚴重,這次出來,沈鳶越來越不想說話。就這么順從的由著他將自己扶靠在軟榻上。
水流清澈,鳥鳴山幽。耳邊傳來陣陣風聲,偶爾混雜著駿馬的嘶鳴。透著車簾偶爾能看見一身青衣的岑寂正努力的駕著馬車,額角沁出了些汗液。
沈鳶突然想起有天晚上,憑著那點燈光她再次坐在他的房頂上,他對她說喜歡。
而她呢,是怎么回答的?
“別傻了。你和我不一樣。你自小學的是正直善良,普渡眾生,而我學的是殺伐猜忌,沒有你那菩薩心腸。保重!”
想到這里,沈鳶不由得搖頭輕笑。一個用藥殺人劫獄的“江湖郎中”……
再往前追溯,她忽然發(fā)現(xiàn)腦海中除了關(guān)于岑寂的記憶,其他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怎么辦?她好像忘了很多東西。努力回想,頭痛厲害。
岑寂聽到車內(nèi)響動,停車撩簾進來。將她擁入懷中,溫聲安撫:“沒事了,沒事了。有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吧,以后鳶兒生活中只有快樂和幸福,不好嗎?”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了。
尾聲
永安顧程二府。
紅燭高掛,彩燈佳話。
顧琰穿著華美精致的婚服牽著程知寒走進了顧府大門。
“一拜天地!”
…
顧府書房。
顧琰跪在程熠和顧父面前。
“我們答應(yīng)你的事情做到了。從今以后你要好好對待寒兒,不然的話,你和她都活不了。”程熠威脅道。要不是為了自家女兒。鬼才愿意答應(yīng)放過沈鳶這么好的餌,還要幫他們善后。
“顧琰此生必不負寒兒?!备┦装菹拢X海里閃現(xiàn)當日影子。
沈秋帶著當年她送給蕓娘的簪子來找他,求他救她。
他把他最愛的女人托付給另一個愛她的人。
他親手將中了迷藥的她抱上馬車,他騎在馬上送君千里……
此去山高路遠,此生不見。
愿我所念之人歲歲長安,即使生生不見?!侨丈蝤S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