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
——黃庭堅《清平樂·春歸何處》
“暮春三月”,單就這四個字,也會讓很多中國人心中一漾——漢字有時候會因?yàn)橐恍┪恼?,而將本來平淡無奇的字面意思變得溫潤豐厚。比如這個“暮春三月”就因?yàn)榍疬t的《與陳伯之書》而變得溫潤而感傷。暮春的時候,有落葉,也有落花,對中國文人來說是格外能夠產(chǎn)生生命的感喟的,因此而產(chǎn)生的詩詞自然也不在少數(shù)。今天所講的黃庭堅的這首《清平樂·春歸何處》也是表達(dá)暮春之思的佳作。
黃庭堅在寫詞方面的成就后人評論不是很高,但是這首詞似乎歷來都被人們所稱道。黃庭堅的詞,總體上沒有他的詩有個性,但是他將詞所固有的那種柔情發(fā)揮得很好,有時候甚至覺得,單從意境上看“不減唐人高處”。比如這首《清平樂·春歸何處》就是如此。
詞人開首就發(fā)問“春歸何處”,營造出對春天消逝依依不舍的情緒。他的答句則更有意味?!凹拍療o行路”,我一直說,中國古代詩歌的語言由于主語常常沒來由地省略,所以給了詩歌豐富的解讀空間。比如這一句,既可以說是詞人本身在春天消逝的時刻那種寂寞彷徨的感覺,也能夠擬人化地展現(xiàn)春天落寞而退的身影,如果將這兩種感覺疊加在一起,滋味就更深摯綿長了。而接下來的兩句,是無理、任性但是姿態(tài)萬千的。如果有人知道春天去了哪里,不如讓它回到這里,和我同住。面對春天的離去,僅有寂寞是不夠的,還有思念和依戀。這種對自然秩序提出不太講理的要求,是一種任性的驕縱,但也是一種深情的表露,人之至情常常是反邏輯反常識的,所謂情到深處無怨尤。
詞的下片則繼續(xù)執(zhí)著上片所發(fā)之問,既然要尋找春天讓它回來同住,當(dāng)然就要知道它遠(yuǎn)遁的蹤跡。那誰能知曉春天的蹤跡呢?在作者看來,黃鸝鳥是唯一的知音。黃鸝鳥是夏候鳥,經(jīng)常在春末夏初出現(xiàn),它的叫聲清脆響亮,但是因?yàn)樯阅懶?,人們常常只能聞其聲而不能見其形,所以常常也會讓人生出某種神秘感。詞人在這里選取黃鸝鳥,既應(yīng)和了季節(jié)的特點(diǎn),也讓黃鸝鳥的神秘感引發(fā)出下面的感嘆——黃鸝鳥叫聲雖然清脆響亮,但是詞人卻無從知道其中的奧義。留春住已經(jīng)是一種任性的妄想了,去向黃鸝鳥打聽春天的蹤跡,當(dāng)然也是無理之舉,而且還要埋怨黃鸝鳥的叫聲“無人能解”,則是無理之中更為無理的地方了?!鞍賴省笔钦f黃鸝鳥鳴叫的頻繁,但饒是它百囀千啼,詞人卻渾然不解,這豈不讓人內(nèi)心焦躁,而這些無理的舉措和想法,卻又從另一個角度將詞人對春天的依戀展露無遺。而最后的“因風(fēng)飛過薔薇”,詞人的眼光追逐著黃鸝鳥的叫聲,一直望向薔薇花的深處,那種期盼,那份惆悵,那種纏綿,又豈是言語能夠道盡的呢——言已盡而意無窮,仿佛聽秦青謳歌,一曲已了,但余韻不絕。
對已逝者的留戀,本身是違反了自然秩序的,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對于必然的反抗,也都彰顯出個體生命強(qiáng)烈的自我意志的。詩歌的意義也許本就不在于為人們展示日升月恒的自然秩序,而是通過“我想”“我要”,甚至是超越了所謂常識的“我想”“我要”,來讓世人知道除了安排春夏秋冬依時而行的“天”在,還有一個想要將春天“喚取歸來同住”的“我”在,這是詩歌之所以打動人心同時也是最富有哲學(xué)氣質(zhì)的地方吧。
黃庭堅筆下這個為春而癡情的抒情主人公,很讓我想起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或者說,在寶玉身上體現(xiàn)了中國文人全部的癡情與柔情;尤為重要的是,這種癡情之中展現(xiàn)了個體意志的反抗與覺醒。氣象意義的春天,是一定會逝去的,這就是古希臘戲劇所展現(xiàn)的命運(yùn),但是想讓春天留下的意愿是在我心里的,這就是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在命運(yùn)面前常常會顯得可笑;但是那種不順從,那種愛而不得卻依然執(zhí)著于愛的精神,是不是恰恰體現(xiàn)了人性中全部的尊嚴(yán)與高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