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

張銳鋒

洶涌的海浪，拍打著蜿蜒的海岸，圍繞著漸漸升高的山麓，茂密的山林，讓綠和藍分開，讓山和海獲得了界限。巨大的綠色底座，逐步抬升，就像大海涌起的巨浪向上推舉，簇擁著奇特的、擁有各種不同造型的花崗巖巨石叢，將其推向了白云。

這是大自然的巨型雕像，來自1億6000萬年前的地質(zhì)活動，沒有什么藝術(shù)家能夠抵得上大自然的神工，因為大自然可以用充分的時光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那時烏云在天空翻卷，大海激起巨浪，太平洋板塊悄悄地接近歐亞板塊，并向下俯沖，地下的熱流涌動，地殼的重熔形成了大量巖漿，沿著板塊俯沖推起的斷裂帶噴發(fā)，火山的巖漿伴隨著濃煙直沖天空，在地表溢出和蔓延，火的河流，火的噴泉，火焰統(tǒng)治了陸地，陸相沉積巖就在這樣的火與水的合奏中形成了。

這是多么恐懼的巨變，這是多么激烈和悲壯的誕生，地上有了時間的刻度，并將這每一刻融入了冷卻的巖石，轉(zhuǎn)化為只有地質(zhì)學家才能閱讀的文字。大約9000萬年前，東南大陸的地殼活動轉(zhuǎn)為拉張環(huán)境，地幔開始隆起，斷裂切割越來越深，玄武巖沿著斷裂上升，產(chǎn)生了密集的垂直和水平方向的節(jié)理，在太姥山巖體交織為棋盤狀的裂隙網(wǎng)，然后隨著山體的不斷隆升，花崗巖露出了地表，流水沿著眾多的裂隙不斷侵蝕和切割，深深的隘谷和危石縱橫交錯，峰叢高高聳立。而不斷崩塌的巖石相互堆疊又形成了一個個千姿百態(tài)的洞穴。奇詭雄渾的海岸仙境就這樣誕生了。

這是運動和變化的杰作，是運動和靜止的交鋒，是能量與能量的搏斗，是建造與毀滅的此起彼伏，是對撞與對撞的驚濤駭浪，也是大自然彼此的激情的消長。我們不能見證所發(fā)生的一切，卻能從這精細的雕刻中看見造物者的用心。其中既有和諧的唱和，也有驚心動魄的激變?？墒乾F(xiàn)在它靜靜地聳立，陷入了永恒的沉思。

它是時間的見證，或者說它本身就是時間。時間的一切奧秘，都在這千姿百態(tài)之中。它出現(xiàn)的時候，人類還沒有出現(xiàn)，它是為誰而生？它充滿了搏斗和扭曲，充滿了力量和激情。既有細膩的雕琢，又有放任和自由的展示。它的形象似乎切斷了我們對已知事物的聯(lián)系，也拒絕提供任何答案。它擺放到那里，就是已知的，它供我們認識和理解，卻保持著深深的沉默，它的答案就在它的形象里，它本身就包含了一切復雜、混沌、交織、糾纏和漫長的昔日，包含了一切理解，一切答案，一切答案的提示，一切一切。

一座山是神奇的，因為它經(jīng)歷了我們不知道的巨變。它不僅是看上去那么神奇，它也有著靈魂的神奇。在綿亙的山脈中，它突然崛起在我們的視野里，它不是孤立的，它連接著地下看不見的地方，也連接著幾億年的時光，還連接著不可預(yù)測的未來。它的外觀也是這樣變化莫測。柱狀的石頭、圓形的石頭、不規(guī)則的石頭、奇特的各種石頭，它有著不可思議的花紋，有著精微的表情，也有著各種意味深長的歲月的留痕。它還有各種各樣的洞穴，這些洞穴的形狀各異，它乃是崩塌的創(chuàng)造。曾經(jīng)有野獸藏身，流水從其間穿越，也從它的上面落下，石壁上布滿了苔蘚，在炎熱中讓人感到了清涼，遮擋了緩緩移動的日影。

人類的居住者出現(xiàn)了，遍山的草木給了他們優(yōu)越的棲息環(huán)境，也給了他們生活的充分理由和未來的可能。這是最適合生存的地方。山林給了他們狩獵的便利，大海給了他們捕魚的條件，野果給了他們采集的優(yōu)先權(quán)。關(guān)鍵是太姥山奇特的山巖給了他們講述生活的靈感，喚起了人的內(nèi)心生活，激發(fā)了無窮的想象。只有想象力的參與，生活才變得豐富多彩，萬物才以獨特的方式進入人的精神世界，人的視野和胸懷才變得廣闊，創(chuàng)造才獲得了源泉，人也變?yōu)檎嬲?、試圖擺脫大自然束縛的自由的覺醒者。

他們開始講述太姥山的故事，這些奇形怪狀的巨石給了他們編織故事的提示和線索。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有一個驚人的論斷，人類的歷史從虛構(gòu)開始。他說，虛構(gòu)不只是在于人類能夠擁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而且討論虛構(gòu)的事物是我們進化的關(guān)鍵。如果沒有這樣的虛構(gòu)，我們就不可能彼此認同，也不可能進行有效的合作。這些故事一旦成為我們共同的故事，它的力量就是無窮的。

夸父追日的故事，女媧補天的故事，后羿射日的故事，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我們擁有了這樣共同的故事，我們一起講述它，我們就屬于同一個民族，屬于同一群人，同一個集體。這就是故事的魅力，就是想象的魅力，就是虛構(gòu)的魅力。它不僅僅是為了充填生存活動之外的閑暇時光，而是擁有深遠的意義。我們既在故事之中，又在故事之外。我們既是故事的主人，又是故事的講述者。因為這故事包含了你我他，包含了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也包含了我們共同的未來。

但是這些故事也不是完全的虛構(gòu)，它都有著精神的原型。它可能來自一座山、一片海、一條河，或者來自一片土地、一片山林。它乃是受到了原型的啟示，得到了自我的關(guān)照，獲得了彼此的輝映，從而尋找到了關(guān)于自己的隱喻。我們不能直接說出自己，卻能夠借助他人說出自己。我們不知道自己，卻能夠從別的事物中尋找到自己。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卻能從我們說觀察到的參照中獲得自己的確切位置。我們講述一個故事的時候，實際上在講述我們的內(nèi)心生活。

我們將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將要走向哪里？我們?yōu)槭裁匆@樣做？我們要實現(xiàn)怎樣的愿望？又怎樣實現(xiàn)這樣的愿望？都已經(jīng)在虛構(gòu)的故事中了。這些故事是古老的、遙遠的、虛幻的，卻也是現(xiàn)實的、切近的、實在的。我們想要知道的，都可以在一座大山上找到答案。所以，我們希望自己一抬頭就可以望見屬于自己的山。一座山就是一個寓言，就是無數(shù)關(guān)于我們的內(nèi)心故事，因為它與我們的心靈是一致的。

它是安靜的、沉思的，我們也需要安靜和沉思。它是萬木蔥蘢、充滿了騷動的激情，我們也有著同樣旺盛的騷動和激情。它歷盡滄桑，經(jīng)歷了火與水的洗禮，飽受了痛苦和磨難，我們也經(jīng)歷了水與火的洗禮，飽受了痛苦和磨難。它的額頭上布滿了皺紋和無數(shù)歲月的刻痕，我們的面容上也有著同樣的皺紋，我們的心靈上也有著無數(shù)刻痕。它擁有美好的春天、炎熱的夏天、斑斕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我們也同樣有著這樣的四季。

它經(jīng)歷了億萬年的時間，而我們的生命是短暫的。它還將存在億萬年，而我們的生命是短暫的。這讓我們感到了與生俱來的悲傷。這樣，永恒就成為了我們不斷思考的問題。它纏繞這我們，讓我們的內(nèi)心矛盾重重。既是清晰的，也是迷惘的。多少詩人在這生命的歡欣和悲傷中掙扎，文字鑄就的優(yōu)美詩篇就像山巖裂隙中生長出來的樹木，扭曲而生動、頑強而柔弱、痛苦而優(yōu)雅、浪漫而刻骨銘心。其中有著深刻的愛和憐憫，有著苦悶的激情，也有著自由的意志和永恒的追求。

實際上，我們發(fā)現(xiàn)永恒乃是在變化之中，在愛和包容之中，沒有變化也就沒有永恒，沒有愛和包容也沒有永恒。一座山之所以是永恒的，乃是它有著巨大的愛和包容，有著漫長的、艱辛的變化，浪漫的、苦痛的歷練，它本身就是火的結(jié)晶。還有比火更活躍的事物嗎？還有比火更有激情的事物嗎？然而，火的燃燒就是痛苦和煎熬的化學過程。因而我們從山巒中看見了火焰，飛揚的、充滿了激情的火焰，海浪一樣奔騰的火焰。我們的精神就在這樣劇烈的燃燒中完成了不朽的蛻變。

因而，它乃是一個母親的形象，它給了我們一切。相傳堯帝曾陪同母親泛舟海上，遇到了這一東海之濱的仙山。堯帝的母親因留戀這里的山海奇景而滯留，所以，這座山就被命名為太姥山。這也許是后人的想象力的爆發(fā)，讓這樣美好的故事蔓延于山海之間。它就像山頂?shù)脑旗F，不斷升起又不斷消散，但每一代人都能夠看見它。是的，這是最好的故事，看起來好像是傳說，實際上乃是我們內(nèi)心的寫真。太姥山就是人類的母親，一個慈祥的母親，它至少在5000年來哺育了無數(shù)代人。

現(xiàn)代考古發(fā)掘表明，至少在新石器時代這里就有我們的先民棲息。埋藏于地下的大量彩陶和其他陶器碎片被掘出表面，人們已經(jīng)發(fā)明了弓箭來狩獵，也已經(jīng)開始馴化家畜，木質(zhì)的房舍取材于太姥山的森林，人們聚居于山林的庇佑之下，屋頂覆蓋著茅草，并能夠有效地保存火種，母親們編織著麻布，為她們的孩子預(yù)備抵御冬寒的衣裳。屋子里儲存了足夠越冬的食物，在夜晚到來的時候，人們講述著從前的老祖母的故事。這是多么溫馨的日子，簡單而質(zhì)樸，深情而富有詩意。

身旁的大山是神圣的。尤其是在暗夜里，它顯現(xiàn)出神秘的一面。黑黝黝的巨影，露出了玄奧的本相。人們坐在這樣的山底下，享受著神奇的安靜。事實上，這樣的安靜并不是真正的安靜，風吹著山林和石頭、峽谷，發(fā)出了令人驚奇的各種聲響。我們乃是在這靜謐之中聆聽，聆聽山的教誨，山的抒情，山的語言。也許它在和我們交談，也許它在和大海的波濤交談，這神秘的交談涵蓋了我們的生活，甚至涵蓋了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溫情和哲理，無限和有限，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萬物，都在這樣的交談之中。

我們不僅仰望它，還不斷窺視它，不斷傾聽它。我們仰望它的時候，感受到了它的雄渾之美，它的細膩和溫暖，它的石頭上的紋理，手術(shù)般精確的紋理，美妙而不朽的紋理，意味深長的紋理，它的無數(shù)樹木組合的線條和色斑，也似乎看見它的無限的愛和深奧的思想，它的不曾動搖的豐富精神。我們不斷被它感動，并從中汲取力量。我們窺視它，看見了它的神奇和神秘，看見了它博大的靈魂，看見了我們沒有的東西，也看見了它的深不可測，也看見了我們能夠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我們傾聽它，聽見了萬物的律動，聽見了時光的深邃，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我們從它的天籟之聲中聽見了自己。

我們的先賢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它的價值和意義。朱熹曾在這座山中避禍講學，他從太姥山看見了他的“理”和“氣”，太姥山的云煙讓他浮想聯(lián)翩。鄭樵曾在這里的山松下誦讀，在石頭上執(zhí)筆著述，用蒙井水煮茶，在山徑間閑游，又在山巖上獨坐遐思。佛教僧尼和摩尼教徒都在這里修行，領(lǐng)悟玄奧的教義，思考宇宙和人生的意義。這里留存的佛教廟址和摩尼宮、摩庵霄、觀音洞等眾多遺存就是證明。一切早已在這奇詭的仙山之中，他們所做的就是尋找石頭中深藏的玄思。

從福鼎市馳行40公里，就來到了太姥山風景區(qū)。太姥山見證了這里的滄桑巨變。旅游業(yè)給人們帶來了財富。山中開辟了攀登的棧道，來自海內(nèi)外的游客望著這奇特的山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獨特體驗。他們從各種角度觀察和思考，古老的故事從他們的內(nèi)心不斷展開，使每一個人變得更加完整和豐富。這里的每一處都有著獨特性。每一處都值得停留和深思。每一步攀登都是自己人生的提升，每一步都藏著發(fā)現(xiàn)自我的機會。

一個朋友對我說，他到過山下的一個村莊。以前年輕人都去外地打工賺錢，現(xiàn)在都返鄉(xiāng)從事白茶的生產(chǎn)和銷售。這都是太姥山的獨特賜予。福鼎白茶已經(jīng)名滿天下，它的香氣從這里溢出，向著每一個地方散發(fā)。相傳是太姥娘娘發(fā)現(xiàn)了白茶藥用的神奇功效，曾用它來醫(yī)治病患。人們將太姥娘娘奉為白茶的始祖?，F(xiàn)在福鼎白茶業(yè)和旅游業(yè)已經(jīng)十分興盛，人們也因此獲益并擺脫了貧困。人們因為一座山的恩賜，重新發(fā)現(xiàn)了太姥山和土地的價值，并找到了價值轉(zhuǎn)化為財富的秘密。

幾十年，對于太姥山所經(jīng)歷的幾億年的時間來說，僅僅是一秒鐘。但這是閃耀著光輝的一秒鐘，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秒鐘。它和這座山一樣神奇，乃是神奇的一部分。這一秒鐘歸于人的創(chuàng)造，但也要歸于太姥山給我們的恩惠、提示和靈感。這一秒鐘也將歸于人類誕生之后的幾百萬年，歸于我們創(chuàng)造文明的幾千年，也歸于太姥山形成的幾億年時光。它融合了所有的時間，獲得了豐饒的繁盛。

太姥山是大海的一部分，大海也是太姥山的一部分，它們從未分離。它們?nèi)找菇徽劊龥坝?，當大海來到了海岸，推起了這座大山，它乃是凝固了巨浪，保持了完美的、圣潔的精神高度。我們生活于期間，我們也是它們的一部分。只有將我們和它們?nèi)诤显谝黄穑乓馕吨耆屯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