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時春 官屢被罷文垂范

杜志強

趙時春（1508-1567），字景仁，號浚谷，平?jīng)觯ń窀拭C平?jīng)鍪校┤耍尉肝迥赀M士，“嘉靖八才子”之一。趙氏祖籍杭州，元朝時遷至平?jīng)?。趙時春祖父為平谷縣丞，父親為霑化縣教諭。青少年時期，趙時春跟隨父親在霑化學(xué)習，嘉靖四年（1525），他從霑化回陜西參加鄉(xiāng)試，中舉人，并在次年赴京參加進士考試，高中禮部會試第一，此時年僅18。按常理，18歲的會元應(yīng)該有著大好前途，可事實上趙時春卻仕途坎坷，這與他被動地卷入了朝臣幫派之爭有關(guān)。

壹

嘉靖初年，明朝廷發(fā)生了“大禮議”事件，朝臣多數(shù)卷入其中。事情的起因是，正德皇帝無子嗣，由其堂弟嘉靖皇帝繼位，“兄終弟及”。這本無可厚非，但問題是，嘉靖應(yīng)尊奉正德之父（即弘治皇帝）為叔父，還是皇父？今天來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但出于皇權(quán)和宗法正統(tǒng)的需要，朝臣居然要求嘉靖稱弘治皇帝為“皇考”，而稱自己的父母為“皇叔考”“皇叔母”。這對嘉靖來說是侮辱性的，極難做到，因此，他寧愿不做皇帝，也不愿稱自己的父母為“皇叔考”“皇叔母”。于是，圍繞著這一問題，以嘉靖皇帝為首的一派，與以宰相楊廷和為首的一派，展開了激烈的、長久的斗爭。最終，在嘉靖皇帝的極力主張和脅迫之下，楊廷和等舊禮派失敗，新禮勢力占據(jù)了朝廷的顯要職位。

嘉靖五年，會元趙時春入選翰林院庶吉士，年輕才俊，為朝臣所矚目。庶吉士是皇帝近臣、翰林后備軍，完全有平步青云的可能?？墒?，嘉靖五年榜的庶吉士整體有點不幸。當時正是嘉靖皇帝取得“大禮議”階段性勝利、銳意改革的時期，他認為庶吉士“不需教養(yǎng)”（《世宗實錄》卷82），于是，在嘉靖六年十一月，將庶吉士外遣為部曹、知縣，以致沈德符有“吉士不讀書”之譏（《萬歷野獲編》卷7）。趙時春出任刑部河南司主事，庶吉士生涯也因此而終結(jié)，嘉靖八年任兵部武庫司主事。雖然庶吉士生涯有點短，但無論如何，那都是趙時春中進士后一次較為光輝的經(jīng)歷。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里，他大量閱讀、寫作，“盡讀中秘書”，“日撰萬言”（周鑒《趙時春行實》），為他以后的著述生涯奠定了基礎(chǔ)。

趙時春任職刑部、兵部時，才華穎異，引起了大僚如霍韜、方獻夫的關(guān)注。霍韜為嘉靖八年進士主考官，選拔出羅洪先、唐順之等優(yōu)秀人才；趙時春與羅洪先、唐順之為莫逆之交，所以，他對霍韜也備示虔誠。方獻夫與霍韜同鄉(xiāng)，同為大禮新貴，此時方獻夫任翰林侍講學(xué)士、禮部尚書，位高權(quán)重，他向霍韜表達了想見趙時春的愿望，霍韜轉(zhuǎn)達并一再催促趙時春，趙時春雖然表面答應(yīng)，卻從未去拜見方獻夫（事見霍韜《題趙景仁卷后》一文）?？梢栽O(shè)想，假如趙時春去拜訪、投靠方獻夫，那他的仕途必然會是另一種狀況，但他畢竟沒有這么做，由此也可以看出年輕的趙時春立身有節(jié)、不攀附權(quán)貴的品質(zhì)。

趙時春任職刑部、兵部共三年時間。由于職務(wù)清閑，他得以讀書賦詩，搦管論文，習騎射，談甲兵；同時，他還廣泛交游，與王慎中、唐順之、李開先、陳束、熊過、任瀚、呂高等人頻繁往來，被稱為“嘉靖八才子”。這是一個青年進士的群體組合，他們才華穎異，大都有著優(yōu)秀的科舉成績，其中趙時春、王慎中為嘉靖五年進士，其他六人均為嘉靖八年進士，羅洪先是狀元，趙時春、唐順之是會元，陳束、任瀚也位列二甲前三，而且嘉靖皇帝親閱其考卷。他們有著熱切的功名期待和相近的文學(xué)訴求，《四庫提要》“閑居集提要”云：

嘉靖初，（李）開先與王慎中、唐順之、熊過、陳束、任瀚、趙時春、呂高稱“八才子”，其時慎中、順之倡議盡洗李、何剽擬之習，而開先與時春等復(fù)羽翼之。

這說明，“八才子”在文學(xué)上同氣相投，他們要改變李夢陽、何景明等“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風習，提出自己的文學(xué)主張——詩學(xué)初唐。朱彝尊在梳理明代詩歌流變時指出：“嘉靖初，‘八才子四變而為初唐?！保ā鹅o志居詩話》卷21）正說明了趙時春等人詩學(xué)初唐的實質(zhì)，也指出了他們在明代詩歌流變中的影響。

貳

嘉靖九年七月，趙時春因上書言事激怒了皇帝，被落職為民，結(jié)束了部郎生涯。嘉靖皇帝信奉道教，迷信方士，他見災(zāi)異頻繁，于是下詔求言，希望能緩解災(zāi)變。上有所好，下必承之，許多大臣投其所好，言海晏河清者受賞，進獻甘露、瑞麥、嘉禾、鹽華者得褒。耿直的趙時春不忍見此丑態(tài)，遂直言上書，指斥大臣欺君罔下。嘉靖皇帝當廷責問趙時春，趙時春一時語塞，沒能應(yīng)對，退朝之后，他撰寫奏表，說“當今之務(wù)最大者有四，最急者有三”（《明史·趙時春傳》）。這儼然是賈誼當年奏文的翻版，賈誼因此之而仕途坎坷，趙時春亦因此而惹怒了嘉靖皇帝，被逮捕下錦衣獄，受杖罰之刑?？陀^地看，嘉靖革新是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效的，趙時春思治心切，激切言事，以致激怒皇帝，不僅未能達到其治理社會的初衷，而且還中斷了自己勢頭良好的仕途。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做法也正能體現(xiàn)出趙時春不為私己、忠誠為國的可貴氣節(jié)來。

出獄后，傷痕累累的趙時春帶病上路，深冬季節(jié)到家。在家鄉(xiāng)，他療傷養(yǎng)病，種花治園，尋山問水，同時還讀書寫作，等待著被重新起用的時機。十年之后（嘉靖十八年），明朝廷為太子府選僚屬，吏部尚書許贊舉薦霍韜、呂柟、鄒守益、徐階、趙時春、唐順之、羅洪先等12人為宮僚，一時號稱“天下名儒”（《明史》卷73）。趙時春被任為翰林院編修、司經(jīng)局校書。對于許贊的薦舉，趙時春心存感激，并在此后與許氏子弟密切往來。

司經(jīng)局是東宮的下屬機構(gòu)，主管圖書。趙時春出任宮僚，說明其學(xué)問氣節(jié)得到了朝廷的肯定。而且，一同任職者，如羅洪先、唐順之本就是一起過從的老友，后來也成為著名思想家、學(xué)者；霍韜作為詹事府長官，與趙、羅、唐亦師亦友，徐階、鄒守益也成了趙時春的一生之友。因此，出任宮僚，是趙時春生涯的第二個出彩段落。

但是，心系家國的趙時春再一次得罪了皇帝。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嘉靖皇帝臥病，久不臨朝，“三翰林”趙時春、羅洪先、唐順之憂時心切，遂提出讓太子在正旦日臨朝，接受百官朝賀。這激怒了嘉靖皇帝，說：“是料朕必不起也。”（《明史》卷283）在嘉靖看來，三人的舉措似乎是暗示著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儼然成了詛咒，所以，他很快將三人除名，趙時春的宮僚生涯也畫上了句號。除夕夜里，他寂寞守歲；春天伊始，他踏上了返回平?jīng)龅恼鞒?。離別前，他贈詩給羅洪先、唐順之：“彰義門前官道柳，到時凋謝發(fā)時回。榮枯自是尋常事，閑逐春風歸去來?！彼诘蚵涞那锾旆稻?，在柳芽初發(fā)的時節(jié)離京；一返一離間，世事無常，榮枯如柳，那就在春風中賦歸去來吧！他淡泊地回家歸田。

叁

嘉靖二十年至二十九年的十年，是趙時春的另一段家居歲月。這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詩文，與總督翁萬達、楊守禮，巡撫許論、楊博，以及前后榜進士王慎中、馮恩、張鐸、黃禎、羅洪先，駐平?jīng)龅墓賳T如太仆寺卿、苑馬寺卿等頻繁唱和，同時也密切關(guān)注著日益嚴峻的北部邊防問題，為楊守謙《紫荊考》《大寧考》、楊子統(tǒng)《備邊雜議考》等書作序，處處流露出經(jīng)邦濟世的抱負。

嘉靖二十九年發(fā)生了有名的“庚戌之變”。是年八月，蒙古俺答部突破古北口長城，包圍北京，明朝的京師駐軍卻不發(fā)一矢。這是自“土木堡之變”以后，百年間僅有的一次北京城被圍，形勢嚴峻。明朝廷窮極思變，在禮部尚書徐階等人的薦舉下，趙時春被任命為兵部管營主事。接到詔令后，趙時春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決然地于十月底奔赴北京，開啟了其軍旅生涯。此前，徐階與趙時春同為宮僚，但后來徐階位極人臣，在嘉靖后期的政局中扮演了關(guān)鍵角色，而趙時春則仕途蹭蹬，三起三落；所幸的是，徐階一直賞識和提攜趙時春，并在趙時春卒后撰寫墓志銘，給予高度評價。徐階是趙時春一生中難得的知遇之恩者。

至京后，平虜大將軍仇鸞怯于開戰(zhàn)，正在推動與俺答的和議、互市。趙時春極力主戰(zhàn)，公開反對仇鸞，并撰文斥責仇鸞“誤國”，這引起了仇鸞的多方打擊。為排除阻力，仇鸞將趙時春調(diào)任為山東德州民兵僉事。

嘉靖三十年春，俺答部再次侵犯京北，趙時春率民兵入衛(wèi)，其軍隊部伍嚴整，體現(xiàn)出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斗力。為此，徐階再次舉薦趙時春，任其為督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雁門軍事、巡撫山西地方。時在嘉靖三十二年二月。至此，趙時春一躍成為手握重權(quán)、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走上了人生最輝煌的一段里程。趙時春也躊躇滿志，他雖府駐太原，但常巡視雁門（今山西忻州）一帶，努力行政，整甲練兵，積極求戰(zhàn)。他撰寫《破虜口外議》《御戎論》《北虜紀略》等文，闡發(fā)主戰(zhàn)思想，《北虜紀略》也成為當時人記錄蒙古部落的珍貴資料。

八月，俺答侵犯代州，趙時春親自率軍英勇作戰(zhàn)，雖然小有斬獲，但由于判斷有誤，中埋伏，山西總兵李淶戰(zhàn)亡，趙時春也僅以身免。明朝廷認為趙時春功罪相抵，讓其以原職回籍等候調(diào)用，其實就是變相免官。戰(zhàn)斗結(jié)束后，趙時春滿頭汗蒸，脫冠后受到了嚴重的風寒，留下了終身的病根。從此，每到秋寒，他都得戴著厚厚的貂皮帽，其臨終時的病因亦是“夜凌風”而致。

趙時春以談兵聞名，這為他贏得了仕途的高峰，卻也使得他以書生而入軍旅、以文人而臨征戰(zhàn)，不過一戰(zhàn)而敗，無論如何，都使其仕途多了一份暗色。其主戰(zhàn)思想，產(chǎn)生于當時士大夫的中原本位立場，從今天民族融合的角度來看，也許接納與議和才是對民族部落的更有效策略；當然，對于當時的倭寇，主戰(zhàn)思想是必要的。

肆

趙時春于嘉靖三十二年底罷官，三十三年正月至平?jīng)觥＿@是他的第三次罷官，也是最后一次。本次罷官后，他有了清晰的著述想法，因此，其余生14年時間，是勤勤懇懇、著書立說的時間，也是詩文、著作最高產(chǎn)的時間。趙時春的著作有“詩、文、詞、論”（李開先《趙浚谷詩文集序》），包括1550余首詩，370余篇文，60余首詞，《稽古緒論》4萬余字。此外，還有《平?jīng)龈尽肥怼?/p>

嘉靖三十五至三十九年，趙時春完成《平?jīng)龈尽?，為此，他遍歷平?jīng)龈骺h，歷時五年，被譽為西北名志，也是今存平?jīng)鲎钤绲姆街?。嘉靖四十一年，他完成《稽古緒論》，這是一部以闡發(fā)儒家思想為主，兼及歷史評論的著作。應(yīng)該說，趙時春的著述抱負是宏大的，還有著展開、拓展的空間，但是，接下來的事件卻讓他的抱負難以為繼。

嘉靖三十九年，《平?jīng)龈尽吠瓿刹⒖?，但是，其中對平?jīng)龇蹴n王府的所作所為多有指責與揭露，這引起了韓王府的極大仇視，以致于百般刁難。趙時春感到了嚴重的威脅與生之不易，為此，他開始整理、刊刻自己的詩文、著作，將尚未完成的、體例未統(tǒng)一的思想性與史論性文章合編為《稽古緒論》，將詩文按編年排列，先行刊出。這些工作完成后，他便舉家遷移至華亭縣硯峽鄉(xiāng)的群山之中。在硯峽，將后續(xù)詩、文、詞付梓，兩年后病卒。

對這一變故，趙時春無法言說，也不欲向世人明言，所以，其著作中很少流露，僅僅是偶有詞句提及：“移家硯峽千層嶺，淚灑丘園三百年。”“念吾盧破碎，有國難投。為皇家力戰(zhàn)三關(guān)，與宗室何心一斗？”其中“與宗室何心一斗”，顯然是與韓王府宗室的矛盾。試想，對任何人而言，在其生命的最后階段，要拋棄三百年歷史的故園，離開都市而搬入群山環(huán)抱之中，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如果不是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誰愿意這樣做？由此也可推知趙時春晚年心境之惡。這位曾為國力戰(zhàn)三關(guān)的斗士，為了避免與韓王府宗室的惡斗，不得不舉家遷移，“淚灑丘園三百年”，讓人感慨。

伍

對于趙時春的評價，《明史》僅僅婉諷其一戰(zhàn)而敗，這不足論其全體。我們以為，徐階在《趙浚谷墓志銘》中的評價最具眼光：

自邇年來，士務(wù)以柔媚全其身，將畏懦不敢一言戰(zhàn)，政日以馳，虜日以驕，其狀如人之病痿，漸入于不能起。予以為得公出而矯士之習、作將之氣，于時必有所補益。……所為文若詩，豪宕閎肆，如司馬子長、李太白，而卒澤于仁義道德。……一時文學(xué)、氣節(jié)、政事之聲，振動天下。

徐階是趙時春的一生之交，對趙時春了解甚深，他的評語棺蓋定論，站在時代士風、文風的基礎(chǔ)上，給趙時春積極言戰(zhàn)的主張和作風給予肯定，給趙時春慷慨豪邁的文風和經(jīng)邦濟世的詩文內(nèi)容給予高度評價，也為我們了解趙時春在當時的作風和影響提供了可貴的資料。我們認為，趙時春一戰(zhàn)而敗的事跡固不足言，但其積極言戰(zhàn)，確實能鼓勵士氣，明顯有積極作用；其詩文著述，固然沒有陽明心學(xué)和通俗小說等炫目的流行風，但他堅持氣節(jié)，立足仁義道德，立身行事，文章垂范，有國士之風。這都完全值得肯定。

這里再附綴一些事實來進一步印證趙時春的立身有節(jié)。趙時春任宮僚時，夏言主政；任山西巡撫時，嚴嵩主政。對于這兩位手握權(quán)柄的重臣，趙時春不僅沒有迎合，而且?guī)缀醵际钦驹趯α⒚?。趙、羅、唐三人請?zhí)优R朝、惹怒嘉靖皇帝，“一二執(zhí)政素忌才者又短長于御前”（李開先《趙浚谷詩文集序》），李開先所說的“短長于御前”的“一二執(zhí)政”，其中包括夏言，當無疑問。趙時春有詩《唁夏閣老》三首，對夏言進行了辛辣的批判。

我們看不到趙時春與嚴嵩的明顯對立，但可以推理。徐階是嚴嵩主政時的副手，也是扳倒嚴嵩的關(guān)鍵人物，趙時春受知于徐階，然則趙時春不可能與嚴嵩交好，應(yīng)是正常情理。另外，對于嚴嵩的黨羽諸杰，趙時春雖有詩贈，但說得很明確：

君作朱熊界上人，我從赤松世間棄。

各尋云路寄高冥，男兒貴適平生志。

言下之意，你在功名中，我在功名外，各走各的路，適志就好。顯然，趙時春與嚴嵩黨羽是劃清界限的。趙時春還作有《唁分宜嚴氏》二首，在嚴厲批判嚴嵩的同時，還說：“誰氏螟蛉子，幾將社稷傾?！彼^“螟蛉子”，即養(yǎng)子，這是在批判嚴嵩養(yǎng)子趙文華。從趙時春對嚴嵩、趙文華、諸杰的態(tài)度來看，他顯然是站在嚴嵩集團的對面。這些事實，可以印證徐階的話：“得公出而矯士之習、作將之氣，于時必有所補益。”趙時春立身有節(jié)的清流氣質(zhì)，不僅在當時，而且在任何時代都是需要的，也必然會“有所補益”。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