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傳教士眼中的老北京城

徐艷芹

自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的大門在帝國主義列強的槍炮下被迫打開。伴隨著殖民侵略的不斷加深，國內(nèi)人員構(gòu)成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大批外國人從沿海各地涌入，其中包括商人、外交使節(jié)、軍人，還有傳教士這類特殊的群體。西方傳教士在中國傳教始于明朝來華的利瑪竇，當時中西方尚處于相對和平的交往中，利瑪竇等人受到了帝王及官員的重視。但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這種互相交流的狀態(tài)，“中外文化走向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列強強制性單項輸入的特征”[1]。此后的傳教士便不單單是傳播西方宗教與科學知識的群體，也逐漸成為帝國侵略的先鋒軍和輔助者。與武力攻擊不同的是，他們企圖將西方宗教教義滲透進中國人的思想和價值觀中，進而實現(xiàn)文化上的絕對優(yōu)勢。

樊國梁便是晚清法國來華傳教士中的一員，他在中國生活三十余年，后將其所見所聞凝于一書，即《Pékin：Histoire et descfiption》，中文名為《北京：歷史和描述》。2010年，陳曉徑將此書名譯為《老北京那些事兒——三品頂戴洋教士看中國》（以下簡稱《老北京那些事兒》）。以下，我們便透過書中樊國梁對京城及城中舊事的描寫，來窺視這位傳教士眼中的老北京城風貌。

一、樊國梁與《老北京那些事兒》

1837年，樊國梁生于法國的馬爾薩奈拉科特地區(qū)，24歲時晉升為神父，次年便被教會任命為主教來華傳播教義。1899年，樊國梁出任天主教駐京主教，即當時西什庫教堂的主教。1902年，樊國梁在返回歐洲接受封賞與榮譽后再次來華，三年后于北京病逝。

《老北京那些事兒》一書是他作于19世紀末駐京傳教之后，在“致讀者”中道出了自己的寫作目的——“不僅在于描述北京曾經(jīng)的風貌，更在于展現(xiàn)北京在我眼中的印象——盡管日漸衰微，仍然氣度恢弘?！贝藭鴱膬?nèi)容上分為兩大部分，第一章至第九章描繪了北京的風貌，包括城池、園林、寺廟、陵園、政府機構(gòu)等靜態(tài)建筑，也有商業(yè)、醫(yī)學、文學藝術(shù)，民間家庭生活與節(jié)日、喪葬、衣食住行等動態(tài)圖景，另外還介紹了北京的地質(zhì)與氣候和種類豐富的動植物。在描繪北京地圖時，他力求客觀且持中立立場，但對于中國的政治、軍事和娛樂方面，卻不可避免地有所貶抑。第十章至第二十三章介紹了北京的歷史與傳教士，從盤古開天地后的三皇五帝至統(tǒng)一王朝的秦皇漢武，從紛亂的三國魏晉南北朝至文化繁榮的唐宋，從馬可波羅來華時的元朝至教案頻發(fā)的晚清，樊國梁似乎在每個時代都能找尋到西方宗教的印跡。這一部分對于想要了解中國的外國人而言很有幫助，但從史實來看，他將古代名人牽強附會到了一些天主教的傳說上，來為天主教服務。[2]

二、北京城的建筑、商業(yè)和工藝品文化

樊國梁在京城待了數(shù)年，對北京城的印象是不斷變化的，這多是源于他西方傳教士的身份所隱含的個體主觀性。我們來看看他眼中壯麗、繁榮的北京城，體會他對于京城的贊美之處。

首先是城內(nèi)的建筑物。一是宮殿園林，故宮內(nèi)有很多壯美華麗的宮殿，整體看來規(guī)模宏大，細細欣賞又各有千秋。皇宮西面有三?！焙！⒅泻：湍虾?。中海附近的紫光閣是皇帝接待王公、使節(jié)和蒙古貴族的場所，閣內(nèi)的墻上還畫有乾隆帝的戰(zhàn)功圖，最上面一層供奉著歷代功臣像，皆是畫工精湛。西北面的圓明園雖因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的戰(zhàn)火損毀良多，但樊國梁還是看到了不少色彩斑斕的琉璃瓦片。他體會到了此園林所包含的中國勞動人民的智慧和建筑才能，也感悟到了其間的“中國風格”，即富有創(chuàng)意且出乎意料。[3]二是北京特色各異的寺院佛塔。如城中由喇嘛負責管理的雍和宮，這里本來是雍正即位之前的居所，乾隆下旨將其修建為一處宮殿，殿內(nèi)有一尊高達二十三米精美裝飾的佛像。城西的八里莊塔修建于明朝，高十三層，以美麗的大理石為底座。八大處則是匯集眾多寺廟，同時也是一處絕佳的避暑勝地，空氣清新且水源優(yōu)質(zhì)。戒臺寺起源于唐朝時建造的慧泉寺，之后有高僧在此處一座大殿內(nèi)修了大理石制的戒臺，周邊雕刻古代守戒的人的圖像，隨即便有了戒臺寺之名。還有京西的旃檀寺，院落中矗立著三座華美的建筑——天王殿、慈仁寶殿和大寶殿。大寶殿內(nèi)還供奉著周朝穆王時雕刻的旃檀制佛像，至樊國梁看到時已存世兩千七百多年。另有城西北的大鐘寺，寺內(nèi)由青銅鑄造的大鐘是明朝的文物，里外刻有細小干練的文字，且雕工極為精細。香山上的碧云寺是樊氏所見的北京附近最美麗的寺廟之一，當他看到寺中無數(shù)的廟宇和眾多神像時，便認為以一卷書來描述此寺亦不為過。

其次是北京的工商業(yè)，他眼中的北京城就像是法國的巴黎，這里有很多裝飾華麗的商店，可以買到全國各地的商品，且都是歐洲人比較喜歡的奇珍異寶。店里的生意人基本不存在欺騙顧客的行為，他們服務熱情有禮貌。店內(nèi)的商品有貴重的有平價的，總體來看，在北京居住的人可以用比較少的花銷過一份相當不錯的生活。[4]這便是樊國梁對于北京商業(yè)和商人的良好印象。

最后，他用兩個章節(jié)的篇幅描繪了中國古代豐富的青銅器和瓷器文化。其中他提到了商朝的大型角狀花瓶造型美觀，周朝罕見的獸雷紋螭首攜壺形態(tài)優(yōu)雅。漢朝青銅雷紋斗是一件頗重的裝水容器，只有寺廟才有這樣雕工精美的工藝品。唐朝永平鳳龜燈做工精巧，雕刻仔細的鳳凰停歇在烏龜背上，此燈價值很高。關于中國古代的瓷器，他看到宋代幾乎是純粹的白瓷，沒有什么裝飾，元朝則有白瓷、青瓷、深紫色瓷、月光色瓷和鈞窯瓷等不同種類的瓷器。明朝工匠開始著眼于瓷器的裝飾，增加了上面的釉彩，使其色調(diào)變得清新剛勁，這樣明朝的瓷器似乎在色彩鮮明度上達到了頂峰，后世便在此基礎上繼續(xù)完善瓷器制作。此后，清朝一些研究者提高了圖案設計和綠色釉彩的工藝，康熙年間的釉彩是樊國梁所能見到的最好的。另外，康熙時的工匠還燒制出了牛血色郎窯紅瓷，上繪三彩的風景畫。透過這些中國工藝品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出樊國梁對這些西方?jīng)]有的精品的喜愛，并且他認為這個主題是需要連篇累牘地進行考察的。

三、北京城的政治與軍事

此書是樊國梁站在西方的角度俯視中國的成果，其中部分篇幅不免浸透著歐洲人的優(yōu)越感及對北京某些事物的反感。樊國梁眼中“落后”的京城印象主要集中在中國的政治制度和軍隊訓練。

首先，他認為中國的帝王極盡奢侈，官員多是貪腐無度，而且中國的政治是墨守成規(guī)的。以宮廷為例，管理事務的官員數(shù)不勝數(shù)，作為皇宮之主的帝王要遵循節(jié)令和國庫收入情況決定衣食水平。每年皇帝會有數(shù)次出游，不論是赴皇陵祭祀，還是外出民間游歷，一趟行程的開銷大得驚人。但總體看來，實際的支出遠遠大于實物的真正價值，因為大多數(shù)的利益都落到了辦事官員手中。這樣的肥缺越來越多人覬覦，有些人便花錢買官。在中國王朝的政治運行機制方面，歷朝歷代皆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繼承模式，新帝即位后不久便會冊立皇太子作為繼任者，皇帝薨逝后百官多會奉立太子為帝。樊國梁認為中國的百姓和官僚的腦子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便是尊重權(quán)威、服從命令。在這樣循環(huán)發(fā)展著的家天下結(jié)構(gòu)里，政府各個部門互相協(xié)作、互相依賴同時也互相監(jiān)督著，呈現(xiàn)出一種墨守成規(guī)的狀態(tài)。

其次是中國軍事訓練和軍隊的落后。樊國梁看到軍隊裝備相較兩百年前的設施并無改進?；鹌饔柧氈幸彩枪乓延兄姆绞?，就像神甫余克所言“中國人與其說是在放炮，還不如說是在放煙火”。[5]清朝軍將和兵部官員雖知曉這種情況，卻視若無睹，只會從中牟利，并不在意軍事訓練的水平能否達到保家衛(wèi)國的目的。19世紀60年代，李鴻章曾經(jīng)試圖改進軍隊配置，購買了精良的武器和裝備，制定了嚴明的軍事紀律。但還是因為賣官鬻爵、利欲熏心的惡劣風氣導致軍官素質(zhì)不高，本可以好好培養(yǎng)的士兵最后也被浪費掉，洋務派的努力也付之東流。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北洋艦隊損失慘重，樊國梁認為中國軍隊和艦隊如此不敵日本軍艦，原因便是官員們不良的道德風氣和軍事訓練的懈怠以及軍隊補給的匱乏。他覺得應該以歐洲培養(yǎng)軍隊的方法為范本，利用好中國的土地與人口優(yōu)勢，建立一支優(yōu)秀的有威懾力的軍隊。很明顯這是站在歐洲中心的視角檢視中國的軍隊建設，盡管從訓練和作戰(zhàn)水平上來看，中國確實處于劣勢，但他說出此言的目的大略還是宣揚歐洲比之于中國的優(yōu)越以及中國應以西方發(fā)展為榜樣。

四、傳教士身份所造成的思想文化差異

樊國梁作為一名法國傳教士來華，當他觀察中國時會不自覺地從西方的思想、價值觀及生活方式出發(fā)，來評判中國的文化和民眾的社會生活。例如當看到北京報國寺的觀音造像“梳著未婚女子的發(fā)髻，懷里抱著一個嬰兒，腳下踏著一條龍，左邊停著一只鴿子，右邊是一朵花或一本經(jīng)書”[6]時，他就聯(lián)想到了圣母瑪利亞。這種本國思維是所有人的共性，即善于用身邊熟悉的人或者事物來定位所見到的新人或新物。

在教養(yǎng)子女方面，樊國梁看到在中國很少有母親親吻自己的兒子，對此他感到很驚訝。在西方人看來，這樣近距離的接觸是感情親近的表征，是家人之間關系親密的傳達。但不可否認在儒家文化的中國，這是不可通用的。關于中國家庭中的秩序，男尊女卑、內(nèi)外有別是古代乃至近現(xiàn)代中國人在儒家倫理觀念下潛移默化形成的一種家庭地位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在“家”這個空間內(nèi)，三綱五常是家庭秩序運轉(zhuǎn)的指導理念，女性家庭成員大多處于附屬地位，需要無條件服從于父親、丈夫的權(quán)威，依附于兒子的贍養(yǎng)。固有的忠孝倫理觀念要求中國人在朝忠君，在家孝親，但即使是親人也不可能無視個體之間的間隔去實現(xiàn)西式的親密接觸。這同樣也是儒家思想給予中國人空間上的行為規(guī)范。然而這些都是樊國良在法國生活時未曾見到和經(jīng)歷過的。

近代以來，中國國門被迫打開，中西方的社會制度和思想文化開始有了碰撞，這在客觀上也刺激著部分中國人為擺脫被剝削、欺凌的困境而嘗試著謀求現(xiàn)代化。[7]在這期間，西方基督教教義也與中國的儒家思想發(fā)生了激烈沖突，西方宗教中的制度、禮儀和中國的文化與社會傳統(tǒng)之間存在很大的差異。西方基督教主張的是“皇權(quán)與教權(quán)兩分，教會不干預世俗社會，但教會本身的事務，也不受教外的政治權(quán)威仲裁”，在處理事務時必須秉持寬恕、博愛等圣經(jīng)所闡釋的倫理原則。[8]但儒家思想的初衷便是為國家制定社會秩序，劃分士庶等級階層，在這一前提下推行仁義禮智信的思想，進而形成一種廣泛的倫理化教育。因此，兩者沖突的焦點便是儒家“三綱五?！钡挠^念和基督教“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教義之間的沖突。[9]

樊國梁從法國來華，但法國在當時列強中的實力并不似英美般強大，因此法國側(cè)重于宗教文化的侵略，即在中國謀求傳播天主教并希望宗教宣傳被保護的特權(quán)。這樣便和中國的禮教產(chǎn)生了矛盾。[10]以樊國梁為代表的傳教士是法國在華勢力的組成部分，盡管部分傳教士的初心是把傳教與向中國人輸入現(xiàn)代科技知識和西方人文與社會科學知識并舉，實現(xiàn)“以學輔教”的效果。但最終的目的還是希望使中國西方化，將晚清的北京城甚至當時的中國社會改造成為他們所熟知的西方模式。[11]

結(jié)語

樊國梁是晚清來華的一位法國傳教士，其撰寫的《老北京這些事兒》一書詳細介紹了北京的城市風貌、政治機構(gòu)及民眾的日常生活。他筆下的北京城既有富麗堂皇的風貌，也有奢侈、落后的樣貌，但他對某些史實的書寫也透露出西方的歐洲中心觀和傳教士身份的宗教色彩。如他認為中國人固守成規(guī)，不知變通，“如果中國真的能夠走上進步之路，如果中國能夠睜開眼睛，看到宗教的真理——只有宗教真理才能夠教化中國”。[12]

這本書是樊國梁從自身視角出發(fā)，不免摻雜著諸多西方宗教教義和個人主觀判斷，因此書中的記載多是較為片面的認知和理解。在歷史觀察和研究中，我們需要做到旁征博引，廣泛地搜集多方面的材料，這樣才可以在繁雜的史料中越來越接近歷史的真相。任何紙本的記載也都需要如此被一步步地證實。

參考文獻：

[1][7][11]梁怡.北京近代歷史中的外國人及其影響[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2）：117-118，116，117.

[2]陳曉徑.法蘭西教士看中國——評介晚清法國來華傳教士樊國梁名著《北京：歷史和描述》[J].法國研究，2011（1）：86.

[3][4][5][6][12][法]樊國梁著，陳曉徑譯.老北京那些事兒——三品頂戴洋教士看中國[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38，72，55，22，384.

[8]馬自毅.從“天下”到“主權(quán)”——從條約、傳教看清末社會觀念的變化[J].史林，2004（6）：16.

[9]溫欽虎.從近代教案看基督教與儒家思想的沖突[J].天水行政學院學報，2000（2）：29.

[10]張慶.被圍困者眼中的義和團運動——評《伯希和北京日記》[J].西部學刊，2020（4）：135.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