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遺珍：盧氏木版年畫田野追蹤

徐晨蕾

河南地處中原，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河南木版年畫廣泛分布在各地，風格迥異。豫東的商丘市、周口市，豫西的嵩縣、盧氏縣、靈寶市，豫南的正陽縣、汝南縣，豫北的新鄉(xiāng)縣、獲嘉縣、滑縣、?？h都有印制。阿列克謝耶夫在《1907年中國紀行》中寫道：“我們來到陜州，這是一個城墻整齊的城市……來到靈寶……在畫店里，我買了一大堆鐘馗畫像?！?907年，也就是光緒三十三年。阿列克謝耶夫筆下的陜州，實際上描寫的是坐落在豫西邊陲的盧氏。20世紀20年代初，我國翻譯家、教育家曹靖華先生曾把盧氏木版年畫贈送給魯迅先生，后被存入上海市博物館?？刹孪?，曾幾何時盧氏木版年畫也有一番盛景。通過梳理文獻發(fā)現(xiàn)，盡管盧氏木版年畫已是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學界對盧氏木版年畫的研究甚少，對其現(xiàn)狀也缺乏認識。2020年筆者前往盧氏，探尋盧氏木版年畫的產(chǎn)生與流變。

盧氏木版年畫的歷史源流

盧氏縣位豫、陜交界，是河南省面積最大、人口密度最小的深山區(qū)縣，跨越崤山、熊耳山。境內(nèi)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人文薈萃。先秦時期，盧氏為古虢國莘地。西漢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始置盧氏，沿襲至今。盧氏木版年畫就在這樣一片厚重的土地上誕生了。

盧氏木版年畫的作坊位于河南省盧氏縣五里川鎮(zhèn)河南村。河南村段家，保存木刻原版已祖?zhèn)髁叀８鶕?jù)現(xiàn)在年畫傳承人保存的族譜推測，盧氏木版年畫起源于明末清初，康乾時期達到鼎盛，迄今約有400年的歷史。相傳，晉南木版年畫祖師段洪福的后人段以成，帶領家族從晉南遷徙至五里川河南村定居，延續(xù)傳承祖業(yè)，成為盧氏木版年畫的第一代傳承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段氏家族逐漸壯大，木版年畫的生意日漸興隆。段氏家族為完善家族生意管理體系，產(chǎn)生了“盧邑”“中和恒”“中和老店”“中和局”等商行字號。

在興盛時期，段氏家族還請來老河口、洛陽乃至江蘇的能工巧匠制版。據(jù)傳承人介紹，興盛時期盧氏木版年畫的傳播地域廣，每到臘月，各地的商人就會到五里川批發(fā)年畫，產(chǎn)品供不應求。印出的年畫除本省銷售外，還遠銷陜西、山西、湖北等地。為了便利銷售，段氏家族擴建了在五里川的年畫作坊，用騾子隊把刻好的畫版運到陜州、陜西等地，就地印畫銷售。

康乾盛世，五里川商家云集，成為盧氏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段夢筆和段成德等人作為盧氏木版年畫的傳承人接過傳承的擔子苦心經(jīng)營，使盧氏木版年畫的生意達到鼎盛。此時，刻制木版已有5000余塊，均為套色版。題材也越來越多樣化，除民俗信仰所需要的門神、灶神、天地全神等題材外，還涉及民間傳說故事、歷史典故等。在幾代人不斷的傳承下，木版年畫作坊也逐漸形成了生產(chǎn)規(guī)模：春天刻版，初冬印刷，待入冬時，驢馱馬載向全國各地銷售。

伴隨市場需求的增長，年畫生意收入可觀，盧氏木版年畫第九代傳承人段光華請來匠人，在五里川河南村興建段家大院。因盧氏木版年畫以大幅門神為代表，段家大院也被稱為門神局，從此盧氏木版年畫的刻印都在門神局里進行，門神局成了盧氏木版年畫的標志，目睹了盧氏木版年畫的滄桑巨變。

民國時期，國衰民貧、盜匪猖獗。社會動蕩不安導致盧氏木版年畫事業(yè)危機重重。年畫市場規(guī)模開始出現(xiàn)縮水，為了不讓家傳祖業(yè)停滯不前，段氏家族停止了刻版創(chuàng)作，只進行年畫印刷銷售。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盧氏屬于大后方，一些外地學校遷于盧氏，特別是國民黨河南省政府也遷于距五里川30里遠的朱陽關。

解放戰(zhàn)爭時期，盧氏木版年畫遭受了空前的重擊。據(jù)段氏第十二世孫段學符介紹，當時國民黨軍駐扎在段家大院，1000多塊雕版被糟蹋破壞，甚至做成木凳、當作柴火。

在“文革”時期，盧氏木版年畫也被列入“四舊”。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盧氏木版年畫幾乎遭到滅頂之災。但歷史總是充滿了戲劇性，據(jù)張德琰回憶，1967年年初，自幼學習木刻的張德琰與段氏家族聯(lián)姻，一次偶然的巧合，在段家大院閣樓的飼料桶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殘存的一定數(shù)目的老版。如獲至寶的張德琰與段家人冒著被批斗的風險，把這些木版埋藏起來，殘存的雕版得以流傳。隨著民間傳統(tǒng)習俗的改變和人們社會生活水平的提高，風靡一時的盧氏木版年畫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段氏家族成員也紛紛改行，自謀生路。唯有張德琰在岳父和家人的指導下，根據(jù)時代的新風尚，創(chuàng)作出了不同的新作品，使盧氏木版年畫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自此，盧氏木版年畫迎來了首位異姓傳承人。

近年來，在馮驥才先生的倡導和主持下進行的中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程，對木版年畫進行了地毯式普查，此舉影響廣泛。普查成果《中國木版年畫集成·拾卷》中收錄了盧氏4張墨線版，11塊木版，為后世研究木版年畫留下了可貴的圖像資料。2007年，盧氏木版年畫被列為河南省第一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自此，盧氏木版年畫重新回到大眾面前。

盧氏木版年畫的工藝流程

時至今日，盧氏木版年畫依然延續(xù)著傳統(tǒng)制作技藝，使用“套色印刷”手法，制作工藝繁雜。主要包括選材、解版、畫稿、刻版、拓印、著色六個工序。

1.選材

木版年畫以木版刻印，木版的選材是第一步，也是相當重要的一步。同其他產(chǎn)地一樣，選擇中間無斑跡、紋理細致、質(zhì)地堅硬、平整好刻的木材，像杜梨木、白桃木等。

2.解版

將選好的木材打磨好，并在水中浸泡數(shù)日后取出曬晾烘干。早期，段氏家族為了防止因盧氏天然環(huán)境的濕度、溫度等原因?qū)е碌哪景孀冃?，往往把一整塊木版依照等同的體積解成3—4塊。將等體積的木塊開榫、對縫并用木釘拼合，隨后用鐵爪釘進行二次連接鞏固，繼而進行刨平、擦光處理。這樣一套程序便是盧氏木版年畫的木版百年不變形的訣竅。

3.畫稿

藝人起稿前通常以當?shù)氐拿袼诪楸憩F(xiàn)題材，結合當?shù)厝说膶徝廊の?，在腦海中進行反復推敲，把表現(xiàn)主題進行反復的構思與設計，有很大的主觀性和隨意性。在柔軟透明的宣紙上用鉛筆構圖，定稿后再用毛筆墨線描成。盧氏木版年畫是從原版起樣，也稱拓稿起樣。在定稿之前，需要畫出一個正稿，再用另一張紙描一個線稿，作為底樣。

4.刻版

盧氏木版年畫刻版的主要工具有斜刀（單刃刀）、大小圓口刀、圓口鑿、大小平刀、三角刀等各種刻刀和鋸、鏟、刨、刷子等工具?？贪媲?，把墨線稿反貼在涂抹糨糊的木版上，待干透后，涂上盧氏盛產(chǎn)的核桃油，一是滲油的木版更好刻畫，二是使墨線更加清晰。刻版一般采用順紋刻、順刀刻的方法，由重到輕、由內(nèi)向外、自上而下，講究“刀頭具眼，指節(jié)靈活”?？掏旰?，用濕布把木版的紙搓掉，顯露出刻版后的線條，進行多次檢查、補空、試印、修改后才能完成。

5.拓印

拓印工具除了桌案，還有棕坨、棕刷、皮滾、夾子、底板扛子等，大部分就地取材，適時而造。據(jù)張德琰介紹，拓印的紙張多使用竹紙，研墨使用山泉水。拓印時，以經(jīng)驗定位，端放紙張，蘸墨平刷，一氣呵成。

6.著色

盧氏木版年畫也分單色和套色。著色使用的顏料從本地豐富的礦物、植物中提取。多使用藤黃、靛藍、朱砂、洋紅等顏色，用水稀釋后直接使用。根據(jù)著色的濃淡區(qū)別畫面的主次，套色和染色同時進行。著色時，需要心平氣和，手法穩(wěn)健，使畫面整潔和著色均勻。

經(jīng)過六道工序后，一幅完整的木版年畫呈現(xiàn)在眼前。一幅幅制作完美的年畫，不僅是手藝人的勞動成果，也承載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拔謇锊煌L，十里不同俗”，由于中國地理不同，民俗不同，各地方都有自己“獨家”的品種與樣式。盧氏木版年畫在原始工藝制作下，也形成了自身魅力。如果說年畫是一種視覺形式的美，那么制作年畫的過程無疑是一種充滿行為藝術的美。

盧氏木版年畫的發(fā)展現(xiàn)狀

盧氏木版年畫流傳至今，除了當年曹靖華贈予魯迅先生的2塊外，現(xiàn)存的僅有16塊。為了更好地保護老版，1982年，段氏家族和張德琰把14塊木版年畫捐贈給當?shù)匚幕滞咨剖詹?。這14塊木版多為“門神”版。盧氏木版年畫因擁有全國現(xiàn)存尺幅最大的門神版畫（武門神對畫），使其在年畫世界有一定的地位和知名度，發(fā)展至今已成為盧氏的一張名片。與其他產(chǎn)地相比，盧氏交通不便，地形復雜，諸多方面的限制影響著木版年畫對外的傳播。雖然盧氏木版年畫擁有悠久的歷史，傳承仍在繼續(xù)，但目前還未形成規(guī)模，尚處于搶救階段。近年來，在國家和政府的支持下，盧氏木版年畫迎來了希望，發(fā)展逐漸好轉。

目前，盧氏木版年畫的發(fā)展傳承仍然面臨一些問題，例如：膠版印刷技術的沖擊、工藝流程的復雜性以及對原材料的要求、收入支出的失衡、缺乏傳承人、市場枯萎等。

針對以上盧氏木版年畫發(fā)展現(xiàn)狀存在的問題特提出以下建議：

1.大力普及，廣泛宣傳

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審美意識的改變，對傳統(tǒng)文化的藝術價值存在認識不足。筆者在進行田野調(diào)查時，尋找門神局的過程中，多次詢問河南村的村民，極少人知道盧氏木版年畫作坊的位置，對盧氏木版年畫了解的人少之又少。當?shù)氐奈幕瘷C構和相關組織應加大宣傳力度，利用新媒體對廣大人民群眾進行文化內(nèi)涵及相關知識的傳播。

2.走入集市，走進校園

考察時間正值小年前夕，在傳統(tǒng)的民間集市上，雖有年畫大批銷售，但均為膠版印刷，題材也多為灶神，傳統(tǒng)的盧氏木版年畫無蹤可尋，也未曾見到盧氏木版年畫藝人的身影。傳承不應該只限于少數(shù)人，更應該走進集市。盧氏木版年畫應多參與到民俗生活中去，與廣大人民群眾多見面。再者，對傳統(tǒng)的發(fā)展保護應從娃娃抓起，盧氏木版年畫應該在課堂設立講座、展覽。讓傳統(tǒng)回歸大眾視野進而大幅度提高知名度和影響力。

3.政府輔助，促進交流

在政府的支持下，成立盧氏木版年畫保護中心，張德琰也多次與文化教育部門一起開辦培訓班。這些年，傳承人言傳身教培養(yǎng)了30多位學徒，為盧氏木版年畫的傳承帶來希望。但傳承和弘揚的文化意識仍需加強，倡導設立盧氏木版年畫傳習所，吸引更多年輕人去傳承這門技藝，并組織學生和普通民眾參與其中，親身體驗。在提供年畫交流平臺、促進年畫創(chuàng)作和交流的同時，傳承人應著重恢復過去作坊門神局的往日風采，復刻14塊木版，沿襲技藝與記憶。

4.結合旅游，打造品牌

盧氏有著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旅游業(yè)得到發(fā)展。盧氏木版年畫應結合旅游資源的開發(fā)，加大宣傳力度，打造一村一品文化品牌。在景區(qū)設立體驗區(qū)、展示區(qū)、文化商品區(qū)等，爭取把盧氏木版年畫打造成名揚海外、口口相傳的文化IP。

結 語

年畫是中國基層廣大農(nóng)民的精神天地的呈現(xiàn)，是人間生活的理想國。它實際深藏著中國根基性的人文本質(zhì)、民間哲學以及國民性。年畫中體現(xiàn)出來的民俗意蘊，從時代性、民族性等方面都有其一定的局限，但它是特定時期、特定范圍不自覺的群眾意識和群體意識行為，具有巨大的內(nèi)在力，形成了民族精神世界的內(nèi)心凝聚力，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盧氏木版年畫附載的價值與意義，不僅和自身時代背景有關，同樣與傳統(tǒng)文化共同命運密不可分。反觀當下，有關傳統(tǒng)的一切，正逐漸處于被邊緣化和失語化的境地，盧氏木版年畫的商品價值和實用價值雖不如往昔，但從審美價值和民俗功能也反映出豫西地區(qū)民眾和諧幸福的美好愿望?；蛟S，盧氏木版年畫的形式只是文化意蘊的載體，而盧氏木版年畫真正的家傳寶藏是先人們從古至今流傳百年的“仁”“和”中庸之道。正如馮驥才先生所言：“精英藝術，與時俱變;民間文化，千古猶存?！?/p>

作者單位：天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