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寶洪
一
鬼使神差,她又來到了錦湖公園。
她默默地走在這條曾不知走過了多少趟的路,心里隱隱生痛,似乎每挪動一步,就有無數(shù)針芒對她指指戳戳。不時有落葉飄落在她身上,她把步子放得很慢很小,一路尋覓落葉飄零的軌跡。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像那片片枯葉,在半空中緩緩地飄落。
中考前,也是在這林間小徑上,她有過那么多美好的、甜蜜的遐想,可現(xiàn)在那些遐想都飛到九霄云外了。她感覺到希望破滅的悲涼已牢牢地控制了她全身每一個細胞,欲罷不能。
唉,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平時成績在年級排前十名的尖子生竟以一分之差與重點高中擦肩而過,為此,她挨了父母的責罵,受了鄰居的白眼,甚至受到同學的冷嘲熱諷!她真想痛痛快快地流淚,愿用無盡的淚水沖刷眼前的一切,只留一片空白。她走著走著,覺得自己的步子越來越無力。唉,活著真累,還是倚著樹干歇歇吧!
她一動不動地倚在樹干上,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愿想,但一些糟糕透頂?shù)氖逻€是闖進了她的大腦里,胡攪蠻纏,叫她不得片刻安寧。
她很不情愿地睜開眼睛,卻忽然看見湖的對岸,有個人正全神貫注地在畫夾上作畫。那大概又是一位心境孤寂處境艱辛的人吧?她默默地想,身不由己緩緩地走了過去。
他的面前是一株楓香樹,地上已躺滿了紅紅的楓葉,半空中,有若干葉子在掙扎著,緩緩下墜。他就對著這樹作畫,畫了一株楓香樹,畫了厚厚的紅紅的落葉,精心渲染了半空中落葉徐徐下墜的意境。
這畫吸引了她,里面似乎有她的諸多感觸。看著那紅紅的落葉,她的心一陣顫動。
“那落葉,是樹的淚吧?”她輕輕地問了一句。
正聚精會神作畫的他一聽有人問他,一驚,手一抖,筆差點從他手中滑落。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說:“是,紅紅的葉片是楓樹的眼淚,但又不完全是……”他一時找不到適當?shù)脑~句來表達畫面的意蘊,臉窘了起來。她微微一笑,語調(diào)里帶著一絲憂傷,說:“可這總是遺憾和悲苦之情吧?你說呢?”
“你說得對?!彼f,“不過我還得補充一點,這畫里除了遺憾和悲苦之外還有一種凄涼的輝煌,血染的奮求?!?/p>
“哦——你是美院的學生?”
“不,現(xiàn)在還不是,將來也許會是?!彼茏孕诺鼗卮?。這話令她渾身一震。
她告訴他她中考發(fā)揮得一塌糊涂。她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對一個陌生人說這傷心苦惱的事。
“這有什么?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
“你母親怎么了?”她問。
他把背對著她,不說話。
“你母親怎么了?”她又柔柔地問了一句。
“她……出……國……了……”他的聲音很低。
“哪個國家?美國,還是澳大利亞?”
“都不是。是……天國?!?/p>
她木木地站著,良久才“啊”了一聲。
“兩年前,還有半個月中考,母親突發(fā)急性重癥肝炎,她住院十多天,我寸步不離地守護在母親身旁。我借了九千多元來醫(yī)治母親的病,但沒有任何特效藥,挽救不了母親……”他強忍悲痛,訴說著,淚如泉涌。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男子竟當著一個少女的面流淚,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就抹去淚花,自我解嘲地笑笑,說:“我這人還很脆弱,讓你見笑了?!?/p>
“無情未必真豪杰,男子在某些場合是允許流淚的?!彼埔獾匾恍?。
“母親離我而去了,我成天恍恍惚惚,猶如野魂閑鬼,一直振作不起來,中考也就……考砸了?!?/p>
“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念書?”她很同情他,輕柔地問。
“我目前在一家印刷廠做平面設計,一來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二來可以在工作中提升自己的美術(shù)基礎。”
“那,你還想考美院么?”
“為什么不想呢?我現(xiàn)在一邊賺錢,一邊自學,就是為了以后考美院?!?/p>
“你,真不容易,也真不簡單?!?/p>
“這,沒什么。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彼ǖ卣f。他的語調(diào)像無風的湖面一樣平靜。
渲泄之后的他恢復了平靜,他指著近在咫尺的楓香樹,對她說:“這里,不僅僅有遺憾悲苦,還應該有期待和希望?!?/p>
“為什么?”
“因為春天又會很快到來的!”他提高嗓音,把字音咬慢說。
“春天又會很快到來的?!彼闹兄貜椭脑?,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走開了。
“春天又會很快到來的?!币宦飞?,她總是想著這話,心情愉悅多了,步子也輕松起來。
在小徑的盡頭,她心里一陣灼熱,不禁回頭向林間那株楓香樹望去。那棵樹和那位畫畫的青年已被夕陽染成一片燦爛耀眼的金黃。
不錯,春天又會很快到來的,那時,那樹,那花,那一切,又會是……
二
在湖邊的一角,有一個很陰暗潮濕的小屋,屋子里住著個愛畫畫的青年。他長相極一般,很瘦,但他那雙眼睛亮得逼人,似乎能一眼洞察他人的隱私角落。他性格有些孤僻,自尊心很強,從小就好斗,街弄里的老老少少沒幾個喜歡他。母親去世后,他成了孤兒,更不被人當人看。今天是星期天,不用到印刷廠上班,太陽已經(jīng)爬得老高了,可他還躺在床上懶得起來。昨夜,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寂寞得快要發(fā)瘋了,于是拿起筆來,蘸上油料,對著鏡子描自己,一描就描了四個多小時,直至胳膊酸痛極了,他才放下筆,連衣服也懶得脫,就往床上一躺。
當他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還想美美地再睡一覺,最好做個好夢,可偏偏就在這時,他隱約聽見輕輕的“咚咚”聲。是誰敲門?這人來吵我干什么?別理他,他敲他的,我睡我的,兩不相干!他繼續(xù)躺在床上,沒有應。
門外的人太不識趣了,又“咚咚咚”地敲門。雖然這敲門人的動作不急促也不粗魯,但他厭煩,就拖過被子的一角捂住耳朵。
靜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極不禮貌地問:“誰呀?這么吵死人。”
門外響起銀鈴般的笑聲,他大驚,立即翻身跳下床來,一邊穿鞋一邊梳理頭發(fā),三步并作兩步打開了半條門。陽光擠進半條門,他只覺得眼前一亮,門口站著一個細高個兒,穿紅色的連衣裙的女孩,這女孩正對他微笑呢!她的眼睛很亮,一下子就照亮了這間陰暗潮濕的小屋。
“是你?”他又驚又喜。
“怎么不會是我呢?”女孩調(diào)皮地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他做出讓的姿勢,問。
她含笑不語,把腳往門里邁,但只邁了半步,又猶豫了。她站在門口,掃視了一下屋子,只覺得里面太凌亂了,衣服被褥都沒有疊,鞋子、椅子、桌子七歪八倒,連煤爐都沒有擺好,隱隱地發(fā)出一些臭味兒。她皺了皺眉,正思忖著是進是退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還在畫架上的油畫,就鼓起勇氣坦然地走進小屋。
他為不速之客讓座、倒茶之后,就連忙去洗漱,待他回到小屋子,小屋已被收拾得井然有序,亮堂多了。那個女孩正神采奕奕,津津有味地看他昨夜作就的油畫。
他尷尬地笑了笑。她回過頭來,投給他贊賞的一瞥,又繼續(xù)看畫,看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說:“你這畫畫得很像很像。”
“承蒙你過獎了?!彼⑽⒁恍?。
“能給我畫一張嗎?”她問。
“為什么不能呢?你坐好,我現(xiàn)在就開始畫?!彼麛[了擺手說。
于是,她很認真地坐在椅子上,身子一動不動,嘴角微微浮起一絲笑意,含著歡喜的神情,看他作畫。
不到四個小時,他就說畫完了。他打量著自己的作品,竟有點吃驚。他很奇怪這幅畫為什么畫得比以往都好。嘿,也許是靈感效應呢。她也興致勃勃地看著這幅畫,臉上漾起了燦爛的笑容,眼睛歡快地閃動著。畫中的人不但逼真,還活靈活現(xiàn),更加美麗了。
畫畫的人大都舍不得將自己的大作奉送,但這次他卻破例把畫送給了她,她樂了,又唱又跳,連連道謝。
以后的每個星期天,她幾乎次次光臨他那陰暗潮濕的小屋。因為她的介入,小屋就多了些陽光,多了些笑聲,他的生活也就不那么寂寞了。而且,因為她的出現(xiàn),他整天都那么快活,眼睛里盈滿了希望的光,創(chuàng)作靈感也豐富了,生命力似乎比以前旺盛了十幾倍。
時間在一天天過去,他的畫技長進很快,他和她之間的友誼也增進很快。陽春三月,他帶她到錦湖公園去寫生。
公園里,稷稷勁松參天而立,絲絲柔柳翩然起舞,艷艷楓香款款招手,那些桃樹、梧桐、白玉蘭、水杉、柏樹葉不甘冷落,都把自己裝扮一新,在春風中異彩紛呈,都極力地招來游人的眼光。她天真得像個小女孩兒,歡笑著跑到岸邊的一棵柳樹下,坐好,折了些柳枝,疊一只小帆船。柳樹的后面是一個很美很美的湖,湖水碧藍碧藍,微波常被風吹作盛開的花朵,洋溢著一種希望,一種柔情。他坐在不遠處,支起畫架,很專注地畫她,尤其是畫她那純潔如鏡,多情如湖水的那雙眼睛。
這幅畫叫《對岸的風景》,他畫了一個多月才完成。她非常喜歡畫里的自己。她穿著粉紅色的連衣裙,臉上洋溢著迷人的魅力,特別那雙眸子,好看極了。在這張畫里,有湖水,她就坐在湖邊的一棵柳樹下,歡快地用柳枝折疊小帆船,神態(tài)天真活潑猶如神話中的天使。他說,她本來就是個天使。她贊同他的看法。
高考的日子近了,他就帶著這幅《對岸的風景》上北京考美院去了。去的時候,她偷偷地跑來為他送行。臨上車的那一刻,她把頭伏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哭了。他為她擦去淚水,第一次吻了她,她滿臉緋紅,從懷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張折疊成丘比特之箭的粉紅色紙,示意他打開,他打開一看,紙上用娟秀的筆跡寫了一首詩,他情不自禁地吟讀起來:
你
跋涉在茫茫無際的戈壁
跌落在深不見底的漩渦
徘徊于沒有盡頭沒有光亮的隧道
遺棄到一棵病樹行將枯折的枝椏
孤懸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峭壁
安全與踏實
溫暖與光明
憧憬與美景
早已形同陌路
決絕地離你而去
春天離你有多遠
萬里之遙
或者
近在咫尺
司機按響喇叭,示意他趕快上車。他摩挲了一下她微微發(fā)燙的臉頰,戀戀不舍地上車,漸漸遠去的車輪在她已經(jīng)敞開的心扉上軋出了漸顯的初戀的痕跡。
三
他如愿以償考進了美院。
她也以理想的成績闖進了南方某所外語學院。
他和她一南一北,他們之間的書信如鴿子一樣,不知疲倦地幾度往來。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越來越明顯的縫隙。她懊惱地發(fā)現(xiàn),親愛的他藝術(shù)氣越來越濃,凡事都太認真,鋒芒太露,日后定將碰得頭破血流,卻還不愿校正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他也傷感地發(fā)現(xiàn),親愛的她越來越注重外表,越來越虛榮,越來越憧憬國外的生活??傊?,他大半生活在精神天國,而她大半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這對情人都在竭力彌補這縫隙,但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濟于事,因為誰也說服不了誰。
他們并不因此而灰心。他們爭吵,和好,又爭吵,又和好,之后,又吵、吵、吵……不過,他們之間的吵大都在書信上進行,都極力避免傷害對方的感情。
大學二年級暑假時,某個黃昏,他們又手牽手來到錦湖公園,穿越林間小徑——愛情的巷道。
當他們來到當年那棵楓香樹下時,他們都不自覺地停下來,不往前走了。
在夕陽的光圈中,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都生怕一松手就會失去對方。他們久久地吻著,直把夕陽羞得躲進了西山。
累了,他松開了手,她也松開了手。
她輕輕地躺在紅紅的落葉上,臉色煞白,兩眼微閉,嘴角微翹著,隱隱笑意,似乎在對他發(fā)出無聲而熱烈的、真誠的呼喚。昔日,她為他當過無數(shù)次的模特,她豐滿光滑的胴體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但他每次都克制住了自己。今天,她心甘情愿為他獻出一切。
激情過后,他捧著她的臉,問:“我們快些結(jié)婚吧?!?/p>
“結(jié)婚?”她苦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大惑不解。
“傻瓜!”她用指頭觸了一下他的額頭,笑著說:“我把貞操都給了你,你還不滿足呀?”
“我想我們不該分離。”他喃喃地說。
“不,我們應該分離。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擁有你了!”她說著,竟嗚咽起來。
“為什么?”他的神經(jīng)緊張極了。
“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币轨F漸涼,響起她幽幽的嘆息。
“能告訴我那是什么地方嗎?”
“不要問我到哪里去。不管我到哪里,我都是楓葉,而你依然是楓香樹,我的心永遠在你身上。”她雙手撫著他的手說。
他不便多問,就把頭靠在樹干上,看天。天上的星星看去相近相親,可誰知道它們之間的實際距離有多遙遠。
當他把頭從樹干上移開的時候,她早已消失在林間小徑的盡頭。他痛苦地垂著頭,俯下身來,仔細辨認她留下的足印,足印很深很深。可以想象,她離開他時,步子并不輕松。
當他清醒地意識到她已和他分離后,立刻就產(chǎn)生了幻滅的感覺。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整個魂魄。
她走了!為什么留不住她呢?是什么使她離開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曾經(jīng),她是他的春天,如今,春天離開了他,他不知道春天離他有多遠,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是否會生活在漫長的嚴冬里,一連幾天,他都把自己關(guān)在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發(fā)瘋似地抽煙、喝酒。喝完了就把自己的軀殼往床上一扔,讓靈魂出竅。他憂郁的靈魂漂泊得太累了,可總也找不到停歇的港灣。
今天又是星期天。太陽從窗口探進一張潮紅的臉,善意地嘲笑他這個懶散成癖的青年。他感到有點憤怒:他曾經(jīng)擁有過太陽,現(xiàn)在卻失去了太陽,他再也不要太陽了。
“咚咚”有人敲門,他無動于衷。
門外的人急了,敲門聲響成一片。他怏怏不樂地去開門。門外站著送郵件的老頭,老頭把他一封信給他。
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令他心跳加快。撕開信封,一張彩照就滑了出來。照片上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孩正仰望遠方的藍天,她的身后站著一座摩天大樓。照片的背后,是若干行外語,不是英文,他看不懂。
這封信沒有署地址,他無從知道,她已去了哪里。
四
一晃六年,他由于勤奮探索和刻意創(chuàng)新,在畫界已小有名氣,多次在各項大賽中獲獎,加入了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他出名后,追他的女孩很多,但他這個“冷血動物”卻心無旁騖,對諸多女孩的柔情表現(xiàn)出麻木的樣子。女孩們氣憤了,說他清高。
今年春天,他應邀前往巴黎舉辦個人畫展,邀請他的人是華裔畫家,四十多歲。
他的畫展在巴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展覽期間,觀賞者絡繹不絕,對他的作品評頭論足,贊賞者有之,鄙視者有之,看不出所以然者也有之。但不管怎樣,巴黎的華文報紙刊發(fā)了一組文章,報道他的畫展,使他的名字為華僑所熟悉。
在畫展的最后一天,當?shù)赜腥苏J購他的作品用作私人收藏。他賣了七幅畫,獲得三十萬歐元的酬金。當參觀者漸次離去的時候,在畫廊的一角,獨有一人站成了一座雕像,對著一幅畫細細觀賞。
他覺得奇怪,就慢慢地走過去,站在那人的身后,端詳著那人,覺得這個身影似乎在哪里見過。
“當年,我在大學時有一位法籍華裔擔任我的法語老師,他資助我去巴黎一所大學留學,后來這位老師成為了我的先生。我先生酷愛油畫,很欣賞你給我畫的那幅油畫,我建議他邀請你到這里舉辦畫展?!边@人邊說邊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她的話里交織著一絲憂傷,一絲羞愧,一絲欣慰,一絲嫻雅。
當她摘下眼鏡的時候,他驚愕地睜圓了眼睛。她雖然胖了些,天真的樣子也蕩然無存,但眼前的這個人無疑是“她”,卻又不完全是“她”。
一別數(shù)載,故友重逢,不能不使他激動得難以自持,但他最終還是以平靜的口吻,說:“哦,原來是你?!?/p>
她的眼睛潮濕了,那濕漉漉的目光洶涌地朝他淹去。
“幾年不見了,你好嗎?”
“你不必問我!”他顯得冷漠多了。
她笑笑,接著就邀他到茶廳喝咖啡。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去了。
“給咖啡加點糖吧!”她笑著,臉上露出柔媚的笑窩,把一杯煮好的咖啡遞到他手中。
“不,沒有必要。我覺得苦咖啡正合我的胃口。”他正色道。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又道:“隨便問問,結(jié)婚了嗎?”
“沒有。”在短暫的沉默后,他驕傲地對她宣布:“我將獨身!”
她臉上布滿驚疑的神色,忐忑不安,喃喃自語:“是,是因為我嗎?”
“不談這個?!彼购転⒚摗?/p>
她又點了些飲料,在啜飲檸檬水時,初戀的那種甜甜的、蜜蜜的、酸酸的感覺竟溢出杯緣,流進她的心房,而且很快擴散到全身每一個細胞。他啜飲檸檬水,覺得檸檬澀澀的。
“我能買你的畫嗎?”她放下杯子,道。
他沉默,用眼睛示意對方說下去。
“我想買那幅《對岸的風景》?!彼M量把話放輕,說完,就細細地觀察他的臉色變化,期待他作出遂人心愿的答復。
她要《對岸的風景》。這話不亞于一道閃電,把他的心宇一下就撕裂成零零碎碎。
“我出五十萬歐元?!彼羶r。
這話激怒了他,他沖動地站了起來,憤懣地說:“你以為你能買斷那段美好的時光,那段美好的人生,那段美好的回憶嗎?五十萬歐元,對我有什么用?我覺得我很富有,這不僅僅是我擁有那段美好的時光,那段美好的人生,那段美好的回憶?!?/p>
一席話說得她啞然,竟至潸然淚下。
他重又坐下,說:“對不起,我失禮了?!?/p>
心緒已亂,情愫已亂,言語無多,雙方再也坐不到一塊了,就都站了起來。他堅持實行AA制,各付各的賬,她無話可說。
此后三天,他沒遇見她。他在這三天中和巴黎的同仁交流技藝。
第四天,他踏上了歸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和她在機場不期而遇。
她請求他把《對岸的風景》送給她,以作永久的回憶。
“這是我們倆共同創(chuàng)作的,也有你的一半,你當然有權(quán)力得到它。”在長久的沉默后,他友好地說。
她哭了。
臨上飛機了,她擦去眼淚,問:“還記得我抄在照片背后的那首詩句嗎?”
“你用外文抄的詩,我看不懂?!彼鋈簧駛?。
“能允許我用我們自己的母語來讀那首詩嗎?”她悲切地說。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充滿期許。
她凄迷的目光駐在他臉上。他聽見她在憂傷地讀著:
你
跋涉在茫茫無際的戈壁
跌落在深不見底的漩渦
徘徊于沒有盡頭沒有光亮的隧道
遺棄到一棵病樹行將枯折的枝椏
孤懸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峭壁
安全與踏實
溫暖與光明
憧憬與美景
早已形同陌路
決絕地離你而去
春天離你有多遠
萬里之遙
或者
近在咫尺
她念完這首詩后,早已淚流滿面,他的眼角也噙著淚珠。倆人淚眼相望一會兒,他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珠,然而轉(zhuǎn)身離開。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從巴黎歸來不久,他作了一幅畫。畫的名字是《春天又會很快到來的》,后來,這幅畫獲得了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