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天曙
姜桂林先生年前去世得很突然,我還沒有緩過神來,不知不覺,幾個月過去了。回憶和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卻有著春風化雨般的溫暖。
1992年秋天,我從高郵師范保送到揚州師范學院歷史系(今揚州大學)讀書。其時,揚州活躍著一批書畫篆刻家,如祝竹、熊百之、卞雪松、劉柏齡、顧風、楊小揚、李昌集、王濤、蔣永義、姜桂林等先生。當時,他們多在四五十歲左右,思維活躍,藝事精進,我有幸常常聽他們談藝術談生活,不知不覺,已經(jīng)近三十年了。
我與姜桂林老師大約在1996年底認識。此前,我跟祝竹老師學印,對揚州篆刻界人士大都知道,祝老師就十分欣賞他的作品,但還沒有機會跟他見面。90年代初期,我在揚州師范學院的圖書館看到《全國第一屆書法篆刻作品展作品集》里面有一方姜老師刻的“放膽”巨印,是吳讓之風格的細朱文,用刀果敢,筆意流暢,是他三十幾歲時的作品,印象特別深刻。
1996年,我大學畢業(yè)以后,在揚州廣陵路上的一所學校工作,姜桂林老師的女兒姜楠也在校讀書,因此能夠有機會和他見面。他當時的辦公室在躍進橋邊上的港務處,有一天我專門去拜訪。姜老師謙謙君子,慈善寡言,卻又風趣幽默,他言語不多,但我們談到古代和當代印人的作品時,大家都興奮起來,經(jīng)常會心一笑。對于當代篆刻家的作品,他也特別關注,我們經(jīng)常一起討論近現(xiàn)代和當代印人的作品,學習、分析他們的長處,也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消化吸收。我記得有一次揚州梅花書院130周年活動,我請姜老師寫了一副對聯(lián),用漢篆寫了一副集唐人錢起和韋應物對聯(lián),內(nèi)容是“典墳探奧旨,高文激頹波”,非常精彩。那次我寫了一張兩平尺大小的趙之謙手札風格的作品,姜先生對我這種探索性的作品特別鼓勵。在揚州的幾年,雖見面不算多,但每年也都會見上幾次面,談的全是關于書法印章創(chuàng)作的話題。
2000年,我到南京藝術學院跟隨黃惇老師攻讀研究生,因忙于學業(yè),我們來往并不多。但我每次回揚州,只要有機會,會約上他和祝竹先生、王濤先生等前輩聚一聚。有一次到揚州和他見面,我說:“最近看到您刻了一方‘神游三代兩漢六朝’印,刻得真好,句子也好!”他笑了笑,說:“可惜原印石頭找不到了?!钡诙欤覀冇衷趽P州一起吃飯,他給我?guī)砹艘粡堚j了四十方左右新印的印稿,他又從袋子里取出一方新印給我。原來是他聽了我的話后,知道我心里喜歡那方印,回去后把我說的那方印摹了一方,并刻上邊款,內(nèi)容為:“原印遺失,依樣再刻,持贈天曙道友,未知且意否?邗上二石?!蔽夷玫接≌?,深深為姜老師的寬厚和真情所感動。
我到上海和北京工作后,與姜老師的來往斷斷續(xù)續(xù),閑時也會通個電話。2010年,北京語言大學成立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所,姜老師還提供了一幅印屏表示祝賀,給研究所珍藏。在北京,和同道們談到當代揚州書法篆刻,我也總會向人推薦姜老師。大約在六七年前,姜老師和太太到北京來,我們愉快地聊了半天,暢談藝術,閑話友情,這是我們見面時間最長的一次,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雖然我和姜老師見面不多,但時常關注他的作品和他的身體。他每每有最新的作品,我都關注,認真拜讀學習,特別是他有新意的作品,我都反復揣摩,也為他的藝術新作而高興。我和金丹同來自揚州,都喜歡姜老師的印,在南藝聊天,都認為姜老師雖不愛交往,高臥揚州,卻是難得的篆刻大家。
去年11月份,我忽然接到姜老師的電話,他告訴我新出版了印譜。之后,我就收到他托友人寄來的新書。后我給他打了電話,暢談了我對印譜中作品的看法,這次我們聊的時間比較長,對印譜中很多具體的作品都談了各自看法,很多看法我們都是一致的。我能理解他的審美追求和藝術上的艱辛探索,也從他的作品中學習了很多。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我為有姜老師這樣的前輩和師長而感到驕傲和由衷的高興。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兩周后,他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這一次通話,竟成了我們的永別。我為痛失這樣一位師長而黯然神傷。
姜老師的書房名為“四寧室”,這來自清初傅山的“四寧四勿”說,這個書房名字體現(xiàn)他的審美追求。他曾在“四寧四勿”印的邊款中說:“崇尚自然天倪,力主真情率性表達,超拔時俗,后世仰之,青山難老也?!逼鋾ǜ黧w兼擅,而以碑法見長,尤其以寫漢金文和行書不拘常法,在古意之外時見己意。他的作品變化豐富,里面充滿了濃濃的金石趣味,與時風不太一樣,有個人鮮明的面貌。我最喜歡他的篆書,取漢篆天然樸拙的奇趣,深刻理會其蒼古秀潤,書寫中波折鋒芒,蒼厚老辣,剛健多姿,這來自他對篆籀文字的長期揣摩和錘煉。
姜老師成就最高的還是篆刻。他刻印是從流派印入手的,起先喜歡齊白石大開大合的風格,后來揚州的前輩都覺得這種風格太離奇,建議他學習吳讓之,后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用吳讓之風格刻印的。高二適先生作品里面有一方元朱文大印“證草圣齋”就是姜老師所刻,很能代表他那個時候的面貌。受揚州前輩印人桑榆先生影響,他的印章在學吳讓之外,又取法漢印,并從兩漢六朝的碑刻中求得古意,尤其從漢篆、漢碑文、漢金文、磚瓦等作品里面獲得一種新鮮的藝術之美。
他的創(chuàng)作面貌常常并不固定,往往是即興所致,率性而為隨機生發(fā),自稱“不法??伞?,沒有固定的風格指向,也常常給人一種比較“雜”的感覺,但在這種看似“雜”的里面卻有一種內(nèi)在的秩序和關聯(lián)。他曾自信地認為自己的印章:“秦耶?漢耶?古耶?今耶?刻罷諦視,老眼莫之辨矣!”其始終植根傳統(tǒng),貫穿著一種古意,作品的形式卻非常豐富和新穎,也不斷探索藝術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
姜老師在實踐中,揣摩古代篆書碑碣而獲得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把篆書中的筆法和篆刻中的刀法有機結合,這得益于清代以來的文人篆刻傳統(tǒng)。清代金石學、文字學的迅速復興推進了篆書發(fā)展,有成就的篆刻家通過學習篆書來豐富印章的篆法和布局。清代前期生活在揚州的徽派印章開山者程邃,朱文喜借鑒鐘鼎彝器文字,“合《款識錄》大小篆為一,以離奇錯落行之”,這種運用文字的手段,深化了印章的表現(xiàn)力。中期的鄧石如把篆書上體勢和筆意運用到印章中,安雅流暢,婉轉雍容。魏稼孫將鄧石如對“篆書”和“篆刻”相通的認識歸納為“書從印入,印從書出”。鄧石如之后的篆刻家,都實踐了 “印從書出”的道路。揚州的吳讓之篆書婀娜秀逸,用刀如用筆,純熟自然,書印一體。其后的趙之謙,印風則從秀麗挺拔的篆書中脫胎而出,提出“古印有筆尤有墨”的說法,這正是他將篆書筆墨意趣和印章結合的最好表達。趙之謙又取資于漢篆碑額、權量、詔版、鏡銘、瓦當諸材料,欲為“六百年來模印家立一門戶”,這種取材的豐富性,使篆刻的表現(xiàn)力進一步得到拓展?!敖鹗瘹狻弊鳛橐环N特有的審美內(nèi)容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成為晚清以來文人藝術的重要特色。他們用新的書法風格、用筆方法及金石篆刻趣味、布局等因素引入書法,形成新的風氣。
姜老師在刀法和筆法上學習過吳讓之,然而在觀念上受趙之謙影響最大。他試圖把漢磚、石刻的殘破、渾厚和封泥中邊欄的變化巧妙地融入印面,追求古樸的精神,表現(xiàn)厚重的意趣。他在“白衣蒼狗”印中稱:“取意東漢刑徒磚,于蠶叢鳥道中辟出生面,此抑能為后來摹印家立一門戶乎?”他和趙之謙一樣,有著同樣開生面的藝術理想。他也學吳昌碩,自稱“出入缶廬,稍變其法,所謂有我者也?!彼诹髋捎』A上,上溯三代、秦、漢吉金文字,求得“金”神,對古文字章法、空間尤為關注,并以刀味表現(xiàn)金文的高古意趣。他還利用金文中的肥厚的點團來表現(xiàn)印章中的筆墨情趣,賦予了“原生態(tài)”的創(chuàng)造力。在“君子不器”“還其本分”“神游三代兩漢六朝”“虎頭子孫”等作品中,這種手法極為鮮明。
姜桂林 杜甫詩 紙本
姜桂林 錢標詩 紙本
姜桂林 興來道集五言聯(lián) 紙本
我注意到,姜老師常常在章法上有新的實踐。如文字在印面上排列,經(jīng)常把“留紅”處放在上端,貼邊處放在下端,這和趙之謙、吳昌碩、來楚生等人注意“留紅”放在印面下部處理方法完全相反,獲得新的藝術效果。他相互生發(fā),把古印精神滲透在刀筆之中,于斑駁渾穆中求得精微。字形上多取漢篆中求得變化,并略參新鮮的篆法同時吸收漢瓦當、磚文文字宏其趣。在“蠶叢鳥道開生面”印的邊款中他說:“由《張遷碑》額想開去,靈思與漢人相接乎?”還注意吸收秦代文字入印,生動活潑,整齊而不呆版。秦印的鑿刻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布局自然,體勢靈活,與漢印文字顯然不同,他的篆刻常常把秦詔版、權量和秦印的風格結合一起而加以發(fā)揮創(chuàng)造,這也是他在字形選用上個性鮮明,和很多印人不同的地方。
他的白文印中時有“圓穿”用之,這也是他對古法的汲取,這是前人沒有注意的地方。在“恨二王無臣法”印中,他曾說:“六朝四朱泉幣有方形圓穿陰文者,頗于印章類。茲擬其式,任情墨戲耳?!边@種手法用于印,前人未見,他運用自如,渾然天成,毫無生硬處,這是他在印章形式上吸收碑刻工藝以古為新的創(chuàng)造。
姜桂林老師的白文和朱文各有特色,具體來說,都有粗細兩路。他白文中的粗白文一路如“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不求人愛、揭我須眉”“壽如金石佳且好兮”“有容乃大”“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神農(nóng)苗裔”“四十八歲以后自號二石”“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獨慎”“人可法”“長樂除兇利主大吉”等,取法漢鑄印,爛銅印,追求渾樸自然的藝術效果。細白文一路如“家近沙田”“腹中有石”“吾與讓之同鄉(xiāng)里”“神女無恙”“但以金石論平生”“既壽考宜孫子”“四寧室大年”“美意延年”“石敢當”“六經(jīng)注我”“白衣蒼狗”“托興毫素”等,取法漢鑿印,求得勁健俊峭的審美感受。他的朱文種類更為豐富,至少可分粗朱文、細朱文、漢金文、古璽朱文這樣四類。其中粗朱文一路如“四寧室”“夢回湖蕩”“長壽安平太”“苦中作樂”“長樂”“道無雙”等,追求厚重質(zhì)樸,得漢碑之雄??;細朱文一路如“二石道人”“家近金臺臥佛寺”“枕河人家”“長相守”“屋多起于紙上”“此興不輸人”“胸藏心機”“君子不器”等,崇尚自然悠長,得鐘鼎金石刻畫文字之美;漢金文一路如“慣于米鹽瑣屑”“還共本分”“煉神”“夜市千燈”“永錫難老”“六經(jīng)注我”“弘道養(yǎng)正”“太倉一粟”“山林引興”等,在他的作品中最有特色,刀筆互見,刀中見筆,挺勁而古拙,銳利而生動;古璽朱文一路如“鷹揚周室”“皂角依舊”“素位風光”“知魚之樂”“行囊空空”“盤山獨樂”“持之以恒”“又聞江聲”等,把古璽白文轉換為朱文法,奇瑰多變,形式感強。他的細線漢金文朱文一路的代表作,放在現(xiàn)當代篆刻史角度來看,也是不遜任何一家的。
姜老師在邊欄的運用上也有特色。他注意吸收其“弧狀”而長短、粗細不一的邊欄表現(xiàn)方法,把書法筆意之美和印章巧妙結合,富于韻律感,運用圓形的邊框和向里彎曲的弧線,形成曲動的邊欄,增加了印框的動勢,與印框相交叉,形成交叉之美。同時還有一批作品除去四邊邊欄,或采用借邊方法,去掉左右邊欄,拓展張力,體現(xiàn)了他在印章邊欄表現(xiàn)上的探索。
近四十年來,中國當代篆刻有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發(fā)展,既有對晚清民國以來印風的繼承和發(fā)展,又隨著當代篆書的發(fā)展,使得篆刻藝術出現(xiàn)了新的面貌和特征??梢哉f,當代篆刻的發(fā)展,達到了歷史了新高度。最本質(zhì)的是由于當代書法的發(fā)展打開了印人的思路,對篆刻藝術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體現(xiàn)出“印從書出”的新實踐。從鄧石如、吳讓之、徐三庚、趙之謙、黃士陵、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等名家身上,可以看到,他們在篆刻中表現(xiàn)篆書的筆意,使書風、印風趨于統(tǒng)一,而隨著個人篆書面貌的強化,其篆刻的典型風格特征也更加明顯。當代的篆刻創(chuàng)作一方面繼續(xù)實踐著清代以來的“印從書出”理論,體現(xiàn)出篆書書風對篆刻的影響;另一方面,許多印人又拓寬的創(chuàng)作視野,有了更新的藝術創(chuàng)造,其中,王鏞、石開、黃惇、劉一聞、徐正濂等名家較有代表性。傳統(tǒng)的“印從書出”理論的內(nèi)涵擴大,已經(jīng)不再局限在篆書一體中,漢器文字、瓦當、銅器、青花碗底上面的文字都為印人所關注,印面空間得到拓展,白文貼邊、朱文出邊成為一個新的表現(xiàn)手段,是元代以來印章發(fā)展中的新突破,也是晚清篆刻高潮后新的創(chuàng)造。姜老師也是這個時代的獲益者。
但我們也應該看到,當代篆刻創(chuàng)作存在著一些突出問題。隨著展覽機制的推行,許多印人忽視了印章的“把玩”的雅興,過多地重印面工藝、重外在形式,而忽略了印章的內(nèi)在氣質(zhì)和涵養(yǎng)。盡管創(chuàng)新者在結體上作了各種變化,但又過于急躁地拋棄了傳統(tǒng)的深厚文化韻味,這是十分可惜的。從姜老師印中,我們應該獲得積極的啟示。他的印章藝術實踐是抒情的,言志的,寫意的,或筆法,或刀法,歸根到底是以刀法來表現(xiàn)書法,用印章來表達個人情懷的。印章的生命力來源于以書法為主體的藝術和文化滋養(yǎng),離開了書法藝術,離開了對古典精髓和藝術經(jīng)典美的挖掘和吸收,印章藝術是不可能獲得真正發(fā)展的。
揚州是文人篆刻的宿星海,歷代名家輩出。近代以來,蔡易庵、孫龍父、魏之禎、桑寶松等前輩一脈相傳。當代揚州三家,祝竹先生以文雅勝,蔣永義先生以樸厚勝,而姜桂林先生則另開一面,以奇肆勝。他曾刻有一方“但以金石記平生”,所有的澄清之志、藝術才華和審美理想,都融化在他的金石書法之中了。
姜桂林 腹中有石
姜桂林 長樂
姜桂林 四寧室(附邊款)
姜桂林 四十八歲以后自號二石(附邊款)
姜桂林 知魚之樂
姜桂林 吾與攘翁同鄉(xiāng)里
姜桂林 鍊神
姜桂林 夢回湖蕩
姜桂林 白衣蒼狗(附邊款)
姜桂林 弘道養(yǎng)正
姜桂林 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附邊款)
姜桂林 皂角依舊
姜桂林 硯田無稅
姜桂林 行囊空空
姜桂林 永錫難老
姜桂林 妙手都無斧鑿瘢
姜桂林 六經(jīng)注我
姜桂林 行己之道(附邊款)
姜桂林 不必勉強方通神
姜桂林 袖中東海(附邊款)
姜桂林 預支五百年新意
姜桂林 家近沙田
姜桂林 聶危谷
姜桂林 春山可望(附邊款)
姜桂林 丏廬
姜桂林 取法乎上
姜桂林 還其本分
姜桂林 萬歲不敗